第二十五章

到了宾馆, 白翰辰把父亲交待的话转告给容宥林,看他没什么不妥, 就打算回公司。

“翰辰, 坐会儿, 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容宥林留他。

于客厅里的沙发落座,白翰辰接过对方递来的咖啡杯。容宥林回到桌边, 打抽屉里拿出个资料袋,交到白翰辰手里。虽身形未显, 但从他的动作上,白翰辰能看出那谨慎的心思。

就在白翰辰抬手去接资料袋时, 容宥林却没立刻撒手:“出去别随便说, 自己心里有谱就成。”

白翰辰稍稍一愣,低头看看,注意到文件袋后面有个被撕毁的封条, 上书“绝密”二字。他打开文件袋, 从里面抽出一摞资料——德文的密电码翻译。

他仔细看了一会, 发现这是德意两国高层之间对于瓜分欧洲以及北非版图的意见交涉。文件里同时提到了他们的另一位盟友,正跃跃欲试、准备以那区区弹丸之国的国力, 侵袭整个亚洲。

“要打仗了。”白翰辰戳齐文件,将之放进袋子里交还给容宥林,“意料之中。”

容宥林点点头:“对, 但没人知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翰辰,我跟你爸提过好几次了,把该处理的产业处理下, 可他总是下不定决心。”

“半辈子的血汗都撒在了华夏大地之上,根儿也在这,你叫他走,他肯定舍不得。”白翰辰的语气跟白育昆如出一辙,“还有我妈,那天听她跟我爸念叨,将来不管有多乱,死了也要埋进白家的祖坟堆里,绝不去外头做游魂野鬼。”

容宥林轻叹,绝美的容颜因忧虑而稍显黯淡:“翰辰,你是个明白人,趋吉避祸乃是商人该有的远见,在这件事上,我认为任何人都不该存有侥幸心理。”

沉思片刻,白翰辰说:“我觉得,天津分公司的业务先转出吧,这个只要有港口,在哪做都一样。”

“是,育昆也是这样说的,可那仅仅是一小部分而已。”

“够养活这一大家子人的,您甭操心。”

“翰辰,这不关乎钱多钱少,关乎的是你父亲的心血。”容宥林的语气稍显犀利,“无论打多久,战事必有终结的一天,可等一切都平息了,定然是满目疮痍。育昆穷尽半生精力打造的产业,难道就甘心白白让战事摧毁么?”

白翰辰稍稍错了错眼珠:“那您的意思是?”

容宥林当即道:“该卖的卖,等打完了仗,回来,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我那兵工厂可刚奠基。”白翰辰垂头笑笑,喝光咖啡站起身,“容先生,我知道,您是有远见的人,但您这避祸之举兴许是洋人惯用的做法。搁这儿——”

他指向窗外,那是生养他的一方天地。

“即便是真打起来把路都炸断了,我白翰辰就是拿手推,也得把子弹推到前线上去。”

中午去周云飞他们的小院吃饭,付闻歌进门就瞧见房顶上戳着个光膀子的伙计。麦色的皮肤在日光下被汗水浸得闪闪发亮,肌肉自肩头浑圆而下,虬结在背上随着动作有力起伏。

“喔哦,这个要是解剖起来,一定很带劲。”

周云飞的感慨让付闻歌瞬感惊悚,皱眉问:“你想什么呢?”

“我说错了么?你忘了之前参观解剖室的时候,看见的那几个大烟鬼了?我甚至怀疑他们的肌肉全消解光了。”周云飞轻巧耸肩,又朝后厨大喊:“方婶!饭好了没?饿死啦!”

“好了好了。”方婶从厨房里出来,把浇面条的卤子往院中间的小桌上一放,转头招呼在房顶上干活的人,“老大,忙活完了没?”

“还差一点儿。”

伙计从房上探出头,边眨眼边往下嘀嗒汗珠。这是张年轻却又有老成之像的脸,早早担起家庭重负的辛苦都刻在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他耸了耸高挺的鼻梁,冲底下扬着脸瞧他的三个大学生腼腆一笑,转过身去继续干活。

“真结实哩。”陈晓墨念叨了一声,回身坐到凳子上拿起筷子。又见付闻歌跟周云飞还站着,问:“你俩不吃?”

“吃,饿死了。”付闻歌拽过凳子坐下。

周云飞又朝房顶张望了两眼,也坐下,拿筷子挑着面条,问:“方婶,这是您儿子?”

“啊,我家老大,你昨儿不是说叫给找人苫房顶么?我看今儿个放晴了,赶紧叫他过来。”方婶擓了勺茄子卤到周云飞碗里。

周云飞又斜眼瞄了瞄房顶:“叫他下来一块儿吃呗。”

方婶无奈笑叹:“嗨,他啊,脸皮薄,跟生人一块堆儿吃饭坐不住,吃你们的,甭管他,我在厨房里给他留了。”

“方婶,再给我一勺卤子。”付闻歌递过碗,“您的手艺真好。”

方婶满心欢喜道:“喜欢吃就多来。”

“嗯,回头给您交伙食费。”付闻歌说着,瞧周云飞若有所思地望着面条出神,伸筷子敲敲他的碗边,“赶紧吃啊,一会儿坨了。”

“哦,面条有点多了,晓墨,分你点。”

周云飞拨了半碗面条过去。陈晓墨的个头真不白长,饭量顶他一倍。

走到厨房门口,周云飞伸手敲敲背冲自己蹲在地上秃噜面条的人。对方回过身,嘴巴里塞满面条。只看了一眼,麦色的脸便红了起来,赶紧垂下层次分明的眼睑。

他怕自己身上的汗味熏着眼前这位少爷,稍稍往后错了错位置。

周云飞蹲下身,与其视线齐平:“嘿,你叫什么啊?”

刚离着远没看清,这会儿近距离的观察,他发现对方的的头发并非贴着头皮剃出来的青茬子,而是稍稍带着点儿卷,每一根都倔强地贴在头皮上。

咽下嘴里的面条,伙计略带紧张地说:“何大。”

“何大?这是小名吧?”周云飞笑笑。

“跟家里和师傅那都这么喊我,大名是何朗,晴朗的朗。”被周云飞无所顾忌地盯着,何朗不好意思吃了,端着碗,眼神来回忽闪。

周云飞歪头支着下巴,问:“念过几年书?”

“高小没读完,爸没了,家里穷,供不起。”

“既然识字的话,可以去店里做柜上的伙计啊,干嘛非要干力气活?”

“这个赚的多点,还能学手艺。”何朗顿了顿,“木工瓦匠盖房子唔的,我都会,上漆的活儿也能干。”

“诶,那你回头给这院里重新漆一遍吧,我看好多木头都暴漆了。”周云飞朝他手里抬抬下巴,“吃啊,甭介意我,我吃饱了。”

何朗不好意思地笑笑,三口两口把碗里的面条划拉干净,转身将碗泡到冒着热气的木盆里,又赶紧拿起搭在灶台边上的上衣穿好。粗布褂子,裁剪极为简单,没走肩没遛袖。可穿在他那衣架子似的身板上,瞧着还挺顺眼的。

周云飞也站起身,结果脚蹲麻了,晃悠了一下眼瞅要往灶台上栽。何朗赶忙伸手握住他的胳膊,隔着青灰色的制服布料,只觉手底下的骨骼肌肉比自己小了好几圈似的。

被那有力的大手握住,周云飞心头一跳,倒是忘了说声谢。

“老大!”方婶不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手那么脏,给人衣服摸脏了你洗啊!”

何朗赶紧松开手,略显局促地望着母亲。周云飞趁机瞄了眼他的手,不脏啊,洗得挺干净。等脚上恢复了点知觉,他冲方婶和何朗分别点头,转脸一瘸一拐地往前院走去。

等周云飞走出点距离,方婶用手里刷锅的饭帚打了下儿子的胳膊,低声训斥道:“甭动那歪心眼子,人家是金凤凰,落也得落梧桐枝儿,还能上你这鸡窝里下蛋来?”

何朗急急分辩:“妈,我没——”

“没就最好!把眼珠子搁眼眶里看住喽!”

方婶说着,面带忧虑地望向周云飞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刚在饭桌上瞧着周云飞不时往房头上瞄,她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那眼神里含着什么。

儿子老实憨厚,一根肠子直上直下。又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真教富家少爷看上了,万一再闹出点故事来,她一家子的脊梁骨怕不是都要教人戳断。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宿,白翰宇终于醒了。他闭眼忍着疼,抿了抿干到起皮的嘴唇,轻声呼唤道:“招喜儿……给拿口水来……”

不消片刻,茶杯递到嘴边,茶水温度比体温稍高一点,入口刚好。神智稍稍清醒了一些,白翰宇闻到一阵桂花香,忽觉额头胀痛,胃里猛地翻上口酸水。

来不及起身,他呛吐在了枕边。严桂兰见了,赶忙放下茶杯,抽下帕子帮他擦拭嘴角,又将脏了的帕子盖到枕头上被浸湿的地方。

她朝门外喊道:“招喜儿,快给换个枕套。”

打从刚闻到那桂花的香气,白翰宇就知道在床边守着的是妻子。严桂兰爱把干桂花放进装衣服的箱子里熏,所以她身上总有桂花的味道。之前闻着没觉得怎样,今儿个却浓的教他泛起阵阵恶心。

招喜儿进来给换好枕套,白翰宇枕在上面,睁眼看到妻子,侧头将脸换了个方向。亏了心,无颜面对。是他对不起她,可她还能守在床前伺候他,这份情,怕是下辈子也还不上。

“桂兰……”他沉沉叹息着,“甭对我好了,我不配……”

严桂兰默默蹭去眼角的泪光,轻抽鼻息:“翰宇,你跟我交个底儿,你到底——到底厌烦我哪一点?”

“我真——”白翰宇咬紧牙关,忍着疼半撑起身体,仰脸望向发妻,全然一副乞求的姿态,“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我他妈就是个废物!桂兰,求你,别再等了,我真的什么也给不了你!”

严桂兰皱起眉头,不解地与丈夫对视,片刻后从那双盈满耻辱的眼中,终是看出了些端倪。她开始发抖,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妻子的落魄失神让白翰宇更是心如刀割,又觉胸口痛楚和背上的混作一团,穿透五脏六腑,尖锐地刺向下腹。

眨眼的功夫,汗珠大颗滚落。他抽手压住腹部,弓起背强忍疼痛,全然顾不得这样会撕裂伤口——

这陌生的痛感,远比马鞭抽在身上更甚。

TBC

作者有话要说:诶~~~~~~~~怎么这本的留言那么少啊,是我写得太无趣了嘛23333333333

不好意思,今天夹子,所以更得晚,以免拉排名——扑街作者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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