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桂兰从孙宝婷屋里说完话出来, 瞧见付闻歌屋里的灯亮着,窗也开着, 于是绕到西边的廊上走。婆婆是有架势的, 说起话来得瞻前顾后, 但跟付闻歌那不用。她憋了老些天了,想找个人敞开了聊两句。
她穿的是软底绣花鞋, 走路没声。及到窗根底下,付闻歌才因影子罩到书桌上而抬起头。
“扰你瞧书了吧?”严桂兰歉意地笑笑, 却见脸上的忧愁比笑意还浓。
“没有,正想歇歇。”估摸她有停留的打算, 付闻歌站起身, 作势要去开门。
严桂兰忙从窗户里伸进手去按下他的胳膊:“不了不了,就站这儿说两句话。你坐你的。”
付闻歌本觉得人家站着自己坐着不合适,又顾及自己的身高会给娇小玲珑的严桂兰造成压迫感, 想了想还是坐回到椅子上。
“念书辛苦吧?”严桂兰的语调柔软依旧, 像是把付闻歌当成亲弟弟那样挂心, “我看你比刚来北平那几天,瘦了一些。”
“还好, 第一年比较辛苦,课程紧。”
付闻歌敛起视线。他其实不太敢和严桂兰说话,心里兜着白翰宇的秘密, 总觉得说什么都是在骗她似的——为了守住一个谎言,不得不说更多的谎言。可事关白翰宇的名誉,便是必须说出实情, 也该是人家夫妻间的坦诚,他没有资格多这个嘴。
话说那天在医院,他建议白翰辰去做个检查。从遗传学上讲,兄弟手足间有同样毛病是很常见的事。结果白翰辰一听,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眉毛都快乍起来了,脸还拉得老长。
严桂兰不了解大学生的课程安排,接不上他的话,只得叹道:“哎,你们这有学问的人呐,走到哪都能凭本事给头顶上挣出片天来。不像我,被爹妈圈在家里头,养到十六,嫁人。这一辈子的路啊,跟铁条似的直,一眼便能望到头。”
付闻歌听了,心里更是觉得她可怜。当然不是说她的命运有多凄凉,想来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比起那些背井离乡、死在荒郊野外教野狗啃食的难民,她这衣食无忧的生活绝会让多数人羡慕。
可怜她,是因可怜她认命的心态。不过这也怪不得严桂兰本人,旧式的女人们,自小听的见的,皆出不了三纲五常的束缚。教她自动自觉地冲破枷锁,那得是从里到外彻底洗上十遍八遍才有可能。
“桂兰姐,你也可以继续念书啊。”付闻歌诚恳地奉劝道,“我们学校有几位学长学姐也是结了婚生完孩子,又继续深造的。”
眼里闪了闪光,可转眼严桂兰却惭愧道:“我这脑瓜子,打个绣样儿、勾个毛活算算针脚还成,读书?可真不是那块料。”
“我听二少说,你是读过书的。”
“我那叫什么读书啊,跟先生识些字,学学算数罢了。”
“每个学生都是这样过来的,有基础总比没有强。”付闻歌斟酌片刻,起身到书柜那抽出两本书。一本《新国文》,一本《代数学》,都是商务印书馆出的。他把它们递给严桂兰,道:“这是给我弟弟买的,你先拿去看,我回头再给他买了寄回去。有什么看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严桂兰愣了愣,捧着书,像捧着个压手的秤砣。书平时自然是看的,但那多是市面上流行的读本,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重回校园。最青春的时日都花在了做个体面合格的白家大少奶奶之上,到这把年纪还跟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同窗读书,岂不是教人笑掉大牙?
似是看出她的顾虑,付闻歌又劝道:“桂兰姐,只要你愿意学,到高中的课程我都可以帮你补习。到时拿个文凭,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了。”
眼睫轻颤,严桂兰紧抿住樱红的唇,思绪万千翻腾。从来没有人给予过她这般的指引和支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下生,命数就定了。
做想做的任何事——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闻歌,我……”她实在缺乏自信,“你真觉得,我能行?”
付闻歌又从抽屉里拿出个空白的笔记本和几支削好的铅笔递给她:“行不行的,试过才知道。桂兰姐,你就当打发时间,慢慢看,等看完了,我再给你买新的。”
严桂兰握住他的手,感叹道:“哎,你看,我都没给你买过东西,净教你送我了……闻歌,你心肠真好,翰辰能娶到你,是他的福分啊。”
“不是!我跟他没定呢!”
付闻歌断然否认,脸涨得比喝了酒还红。
保定,参谋长官邸。
接过付君恺解下的配枪,乔安生将其收进柜子里挂好。家里没小孩子,不怕乱翻乱动,柜子不用上锁。前些天付君恺的副手家里出了档子事儿,三岁大的娃娃,拿了老子放在桌上的枪去玩。幸亏没开保险,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闻歌有信么?”单手解开领口的风纪扣,付君恺空下只手翻了翻放在桌上的信封。
“这礼拜没信,电报倒是打了两个,说忙。”乔安生拿出衣架,把付君恺脱下的军装外套挂好,用猪鬃软刷仔仔细细地刷去在外奔波一整天的尘土。
付君恺见了,抬手握住他捏在衣架上的手指:“这种事叫佣人做就好,你也累一天了,早点歇着。”
乔安生并未停手,就还是低头刷着。付君恺的指腹上有用枪磨出的老茧,手掌略显粗糙。磨在乔安生的手背上,是实实在在的,无比熟悉的触感和温度。
曾几何时,只要这双手将他揽入怀中,炙热的火焰便会升腾,燎原般地席卷而来。那时家里房间少,他们的婚房跟小叔的房间中间只有薄薄一层隔板,床头正抵在隔板之上。怕羞,不敢出声,只能咬着枕头被套硬忍。生怕动静大一点儿,早起吃饭时便要受那异样的目光。
可越是需要谨慎行事越是有滋有味儿,白天不管多累,晚上都少不了那一出。现在条件倒是好了,可年华已逝,便是十指交握也鲜少有令人脸红心跳之感。
见乔安生不听自己的话,付君恺稍稍皱眉,稍显强硬地夺下衣架挂进衣柜里,转身揽住他的腰,命令道:“上床,睡觉。”
将刷子扔到桌上,乔安生仰脸看着他。眉眼英挺依旧,只是眼角被繁忙的公务拖累出细纹,教他眯起眼看人的时候,总有些不悦之感。
“先说正事。”他搭住那宽阔的肩,轻轻把人推开,“今儿丁团长打电话来,说想见你,拜托我给你递个话。”
“不见!”付君恺兴致顿减,转身敲出颗烟点上。
丁团长虚报人数吃空饷,还倒卖装备,教人给告发了。现在上头要办他,主管这件事的正是付君恺。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更何况付君恺顶瞧不上这号把权利都用在吃拿卡扣上的垃圾,多少人递话求情都不理。现在倒好,把电话打家里来骚扰他的家人,真他妈该一枪毙了那杂碎。
“我已经帮你回绝了。”乔安生自是了解他,虽不知具体事宜,但这种低声下气的电话打从付君恺当上参谋长之后没少接过,“不过……有些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听。”
付君恺半靠在桌沿上,自烟雾中抬起眼:“说。”
平时乔安生极少介入他的公务,但只要开口,必是值得一听的箴言。
乔安生平心静气地劝道:“现在的政府军已经不是当初的北伐军了,曾经为革命而抛洒一腔热血的人,早已被权利所侵蚀,中饱私囊的比比皆是。你跟这些人置气,置不完呢。”
“区区一个团长,七处宅邸,五辆洋车,还让手底下的兵去给他白出苦力盖房子!操练的功夫也敢占!长此以往下去,真打起仗来,怕不是一个个都要丢盔弃甲,教敌人撵屁股追着打!”
乔安生又劝:“你呢,该办谁办谁,但别往下深挖……挖出萝卜带出泥,仇结多了,这一家老小的性命,你不能不顾。你把豁口堵上,那些个人还得念你的好。”
道理付君恺当然明白,就是生气。他军校出身,从不愿与那些收编的土匪同流合污。又洁身自好,两袖清风,想往上爬,不比登天易。若不是当初白育昆以朋友的身份支援几万大洋助他打点,他到现在还是军部里的小参谋。
要说白育昆这条线也是乔安生的亲戚帮他引荐的。是乔安生的外姓表哥,罗敢,给白育昆当了多年的跑腿儿,深得其信任。那时格局混乱,白育昆听罗敢提起过几次表弟家的这位姑爷,便动了结交的心思。见面之后虽认可付君恺的为人,却感觉对方过于年轻,又不愿随波逐流,就一直当个普通朋友处着。
北伐结束,付君恺战功等身,却迟迟得不到应有的提拔。孙宝婷从罗敢那听了,便游说白育昆,说付君恺满身英雄气,将来必能成大气候,值得把宝押在他身上。
几万大洋,不偷不抢,换来本该得到的荣誉,对付君恺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然白育昆是个商人,没道理做赔本的买卖。于是某次酒后,付君恺直言问白育昆需要他如何回报。
丧良心的事儿不能干,其他的,随便提。
当时白育昆把目光投向刚刚离席的付闻歌,随口开了句“将来许是能做儿女亲家”的玩笑话。现如今玩笑成了真,付君恺与乔安生纵是有万般不舍,却不能不顾那“施惠无念,受恩莫忘”的朱子家训。
只愿白翰辰别欺负他的心头肉,否则,子弹不长眼。
“君恺。”
被乔安生的喊声唤回思绪,付君恺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抽下皮带搭于椅背,欺身压着乔安生倒向床上。绵密的吻接连不断落下,不多时房间里便交错响起高低不同的喘/息。
还没到服老的年纪,于他们俩人来说都一样。
“君——君恺,你硌着我了——”乔安生忽地抱怨,推着那宽肩不让人近身。
付君恺明知故问:“皮带都摘了,还能有什么硌着你?”
乔安生当然知道硌着自己的不是皮带扣,只是找个借口让付君恺着着急。自从付君恺在外头多了个家,回来再想沾他,他从不会顺顺当当遂了对方愿。
年轻时的日子过得再难,可彼此的心贴着,他未曾后悔过半分选了付君恺。可当付君恺把穆望秋带回家,恳求他接受自己将心一分为二的现实时,直教他从头到脚如坠冰窟。更为无奈的是,他全然无力对抗这份在战场上以命换来的感情。
穆望秋的背上有几枚弹片,那是他在战场上为付君恺包扎时,被一枚近距离炸开的炮/弹崩进去的。付君恺说,如果不是穆望秋将他扑倒在地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他当场就被炸死了。那些弹片会在穆望秋的身上留一辈子,伤痛也使穆望秋失去了继续做军医的体力。除了立下照顾对方一生一世的誓言,付君恺再无他法以报答穆望秋对自己的情义。
绝望与无奈交织在一起,迫使乔安生的情绪彻底崩溃。他抽出付君恺的配枪直直指向自己的下颌,只望来生不再受这种煎熬——
“我替你——还他一命!”
然而付君恺把枪推开了,子弹射中了灯泡,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在近乎窒息的黑暗之中,乔安生听到了儿子的哭声,瞬间清醒过来。冲到走廊上,他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付闻歌紧紧搂进怀中。
死后一身轻,却教孩子要如何承受一切?
“只要他穆望秋不进这个家的门,你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罢。”
破碎的尊严之下,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让步。
TBC
作者有话要说:唔,这章二爷没出场,但依旧活跃在对话与旁白之中
我估计差不多40章开始能把前面铺开的所有线往回收了
这篇看的人真的好少啊,感谢不离不弃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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