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几乎整夜未眠, 一大早,白翰辰随龙爷介绍的市政厅张秘书赶去见主管金玉麟案子的长官。据张秘书所称, 这位长官乃是留洋归来, 一向秉公执法, 出了名的严苛。旧的那套东西万万不可行,叮嘱白翰辰切莫在对方面前提钱, 怕到时非但办不成事,还会弄巧成拙。

白翰辰听了, 随即应下。看来口袋里的支票簿是用不上了,这倒教事情变得难办起来。不管何事, 他都喜欢与逐利的人打交道, 只要有个价码,事情便好谈。若是钱都解决不了的事,那才真叫事儿呢。

经由张秘书的带领, 白翰辰得以进到那栋门口由士兵守卫的办公楼。若是其他事, 他完全可以托生意上的熟人关系来办, 想来给兵工厂下订单的长官,职级必然是比要见的这位高。可那样的话一定会惊动他爸, 再说家丑不可外扬,只怕会闹到无法收场。

“二公子,我不便出面, 劳烦您自己在这稍等片刻。”张秘书止步于等候室门口,“车给您留下,龙爷交待了, 您在南京的一切开销都由他负责,要是有请客的需要,您去春和园,签我的单即可。”

白翰辰敬谢道:“那倒不必,已经很麻烦您了,等忙过这茬,我单谢您。”

“客气,您是龙爷的朋友嘛,这都是应该的。”张秘书左右看看,靠近白翰辰耳边,压低声音,“二公子,这地方,有进无出,您若不是欠那位朋友一条命,就听我一句劝——尽力即可,别回头再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行,那我先回了。”

“您忙。”

拜别张秘书,白翰辰进到等候室里,于沙发上坐下。不多时,进来位士兵,放下杯茶,又转身出去。自此再没人来搭理他,从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三个小时的等待几乎耗光了他所有耐性。

正欲到门口寻人打听一声,就听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处座!”。他立时起身,将衣物稍作整理,负手立于屋内静待屋门开启。他是来求人办事,但无论对方权利身份高低,盖不能低声下气失了体面。

屋门自外向里推开,士兵收回手立于门边,将晾了白翰辰三个钟头的人让进屋内。身形挺拔的军官步入,与白翰辰四目相对。

只一眼,白翰辰便愣住了。

“好久不见,翰辰。”

冷纪鸢说着,向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

突如其来的重逢教多年前的记忆一幕幕冲进脑海,白翰辰着实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与冷纪鸢握手。距离彼此在水木清华荷花池边的分别已有七年之久,许多东西都模糊了。但面前的人如此鲜活,连带着那些发灰泛黄的记忆也鲜亮起来。

心跳还是平稳的,这让白翰辰稍感意外。虽未设想过重逢时的场面,但按常理来说,定会是激动不已、感慨万千。不该如现下一般,除了一点点惊讶,别无他感。

许是对方的毫无波澜,甚至于彼此间淡淡的疏离感造成的罢。这样想着,白翰辰握住冷纪鸢的手,轻轻摇了摇。

“久等了,刚一直在开会。”收回手,冷纪鸢目光微动,稍作打量,“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翰辰。”

“是,大家都这么说。”

白翰辰不自在地笑笑。任何一个人说这句话,那都是夸他。唯有从冷纪鸢嘴里说出来,却听着像是批评。曾经的他们,是为建设新社会新秩序而拼搏的进步青年,仿佛消灭旧传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辩论场即战场,学生制服便是铠甲、知识便是武器,那满腔沸腾的热血,教他们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然时隔多年,他却以一身旧式的打扮,站在了曾经的战友面前。倒不会让他自惭形秽。离开校园才知道,脚底下这片沉睡了的土地,不是喊几句振奋人心的口号、写几篇慷慨激昂的文章便可唤醒。旧东西并非全是糟粕,眼里只看见坏处未免过于片面,不如发掘其中的好,以免教生意场上的老前辈们觉得他格格不入。

“坐。”冷纪鸢朝沙发伸过手,尔后自己先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待白翰辰落座,他开门见山:“翰辰,如果你是为金玉麟的案子而来,我劝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因为情况比你能想象的要糟糕。”

一句话,封死白翰辰的嘴,教他打了一晚的腹稿全部作废。但这是他熟悉的、冷纪鸢特有的套路。当年他们与燕京、南开、国师大等数所高校的学生们,为新旧文化、世界格局、学者流派诸事辩论时,冷纪鸢最常干的一件事便是先发制人,第一句话就能叫对手哑口无言。

那时他十分仰慕这独特的洞见与睿智的思维,只是在旁边听着,便觉似乎无人能盖过对方的锋芒。现在,犀利的锋刃直刺而来,多年在生意场上的打拼历练教白翰辰很清楚,硬碰硬绝不是个好主意。

他避开金玉麟的话题不谈,反而跟冷纪鸢拉起家常:“学长,你几时回来的?”

似是没料到白翰辰的棋路,冷纪鸢眉梢微挑:“去年年初。”

白翰辰点点头,又问:“怎么没想着联系我?”

“搬家时弄丢了你的地址。”冷纪鸢稍稍游移开目光,“翰辰,张秘书一早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明白了,金玉麟的事,任何人都插不上手。我是念在与你同窗的份上,才应他跟你见上一面,至于其他的,很抱歉,我给不了你任何保证。”

白翰辰诚恳地请求道:“一起吃顿饭,叙叙旧也不行?”

稍稍垂下眼,冷纪鸢摘下手套置于桌上,像是刻意把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展示出来。那戒圈散发出冰冷的银白色光芒,无声地拒绝着白翰辰的提议。

“我在美国等了三年也没等到你,所以,我决定放弃。”他的声音里不无感慨,“还以为书签上写的字能把窗户纸捅破,结果是我自作多情了。”

白翰辰目光微滞。怪不得冷纪鸢一进门就是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原是因当年以为被他拒绝而伤了心。可话到嘴边,又教他生生咽了下去。要怎么说呢?七年前我根本没勇气翻开那本书,没看到你的留言,所以让彼此生生错过。不,这虽然是事实,但听起来却是个拙劣的借口,只会把两人的关系搞得更僵。

于是他把另一个事实当做给对方的答案:“你刚走,大太太就去世了,我得守孝三年。”

只是一瞬间,冷纪鸢的表情便释然了。他点点头,道:“百善孝为先,翰辰,是我错怪你了。”

白翰辰无奈笑笑,问:“你先生是美国人?”

“嗯。”

“也跟你一起回来了?”

“对,他是机械师,在空军基地做事。”摘下军帽扣到桌上,冷纪鸢侧头望向白翰辰,目光比之前柔和了几许,“你结婚了没?”

迟疑片刻,白翰辰点点头:“快了。”

“能问问是什么样的人么?”

“医大学生,属虎的,脾气大的很,动不动就打人。”

“嗯,倒是挺合适你的。”

白翰辰略惊讶:“认真的?”

“对,因为你是那种喜欢体验征服快/感的人。”冷纪鸢言之凿凿,“想来当年你为把我的论点驳倒,能在图书馆里泡上几天翻资料,不吃不睡还乐在其中。”

“还说呢,要不是你惦记着打食堂里抢几个馒头出来,我怕早饿死在图书馆了。”

遥想当年,确是些美好的过往,也让白翰辰忽然闪过一丝向往:多年以后,当儿女伏于膝头要他讲父辈们相恋时的故事,他定会告诉他们“你们阿爹可厉害了,有人要打爸爸,他便一脚给人踹飞了”。

至于自己挨打的事,不提也罢。

芥蒂既消,冷纪鸢对白翰辰的态度自然有所缓和。但关于金玉麟的事,他的态度依旧强硬。白翰辰想见金玉麟一面,却得不到通融。

“翰辰,国宝的事,上头根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与金玉麟通信的人,坂田横次郎。”冷纪鸢的语气异常凝重,“他是关东军副总参谋长,伪满军司令,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白翰辰当然明白,可一个唱戏的,能出卖什么机密?按白翰宇的说法,金玉麟除了巡演,平时连北平城都不带出的。保不齐那坂田是他的戏迷,跟偶像通个信以表倾慕之情。

当然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了解金玉麟,但他相信自己亲哥的眼光:“金老板是红角,没必要挣这种钱。”

“就是因为他太红了。”冷纪鸢摇摇头,“除了总统府,全中国没有他进不去的地方。他跟坂田通信已有四五年之久,便是无意间透露的要员信息,也有可能为对方提供实施暗杀、绑架等手段的便利。”

“……”白翰辰眉头紧锁,“所以,他难逃一劫了?”

冷纪鸢坐直身体,正色道:“翰辰,这儿不是屈打成招的冤狱,但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卖国求荣的败类。”

“若是我能找到人为他作保呢?”

“谁?总统么?”

“……”

“翰辰,你说实话,为什么要帮金玉麟?”

白翰辰为难皱眉,双手扣在一起,左手拇指缓缓地搓着右手的指节。冷纪鸢熟悉这副姿态,是白翰辰万分纠结时的无意识举动。

“你不相信我?”他问。

“不,但这——”

闭了闭眼,白翰辰终是下定决心,把大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听完他的话,冷纪鸢沉思半晌,起身到桌前拿过笔纸:“这样,你先回去,有任何消息我及时通知你,把你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地址都留下。”

写下联系方式,白翰辰起身握住冷纪鸢的手,恳求道:“学长,我哥现在已经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又怀着孩子,如果金玉麟被枪毙,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明白。”冷纪鸢抽回手,抱臂于胸转身望向窗外,挺拔的背影稍显落寞。

“我先生以前是飞行员,训练时遇到机械故障,坠机。我那时刚怀孕,接到消息,立刻从北卡罗来纳开车赶去加州基地,结果路上出了车祸。等我醒过来,医生告诉我孩子没了,不到一天,又被告知我先生因胸椎受伤导致下肢瘫痪……可即便是这样,我依旧感恩上帝将他留给了我。”

他回过身,眼中闪烁出湿润的光亮。

“这世上不幸的事情的太多了,但只要相爱的人彼此支撑,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翰辰,愿主保佑你,一生幸福平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