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早晨接到付闻歌的电话, 乔安生提前两个小时到火车站等着接儿子。几个月没见,心里早就想的慌。可家里事情多, 他走不开, 要不真想去北平看看孩子。

司机在身后提醒他:“乔先生, 风大,您坐车里等吧。”

“不用, 我不冷。”乔安生翘首以盼,见稀稀拉拉的人流从出站口出来, 直觉这拨旅客里应该有儿子。

不多时,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到肩上。乔安生稍稍一顿, 侧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到身旁的人:“不是说开会没空来么?”

“全是空谈, 浪费时间,我提早撤了。”

付君恺微扬下颌,在旅客中寻找付闻歌的身影。跟白家的婚事, 他本不太愿意, 只应了白育昆让孩子们处处, 真合得来再说。没想到白翰辰这小子还真有把家伙,才几个月的功夫, 竟能收了他家闻歌的心。

且说这不年不节的,白翰辰急匆匆回来见丈人,莫不是……

脑海中闪过个念头, 付君恺微微眯起眼,沉声道:“安生,回去先帮我把枪收好。”

“怎么了?”

“白翰辰这么着急见咱们, 该不是带‘好消息’过来,真要是那样,我怕我忍不住崩了他。”

“……”乔安生无奈地斜了他一眼,“闻歌他自己有分寸,你别瞎操心了。”

“你儿子有分寸,难说那白二不守规矩。”

“你做过的事别人未必做,我看翰辰那孩子不错。”

听出乔安生的话外之音,付君恺眉头微皱,却依旧目视前方:“你是得拿这事儿念我一辈子。”

乔安生道:“不用那么久,等把婆婆伺候走了,我也走。”

付君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侧目瞪视,低声厉道:“你敢!”

四目相对,却是被吼的高高在上,吼人的心虚闪烁。乔安生再了解不过了,这便是眼前戎马半生的男人最“卑微”的求人态度。抽回胳膊,他轻飘飘地说:“君恺,你现在啊,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了。”

“以后不许开这种玩笑!”付君恺的语气依旧犀利。

“是,参谋长阁下。”

乔安生说着,眼睛一亮,朝出站口那边挥起手——

“闻歌!这边!”

乔安生一见儿子便念叨他瘦了,白翰辰听了挺不自在,好像跟他家里住这几个月没给吃饱饭似的。不过转念一想,人家也没责怪他的意思,久未相见,父母开口通常都是这个。

相互打过招呼,付君恺瞅见白翰辰身后跟着个仰脸望天的穷孩子,问:“这谁家的孩子?”

“火车上捡的,爸,我琢磨给送演武堂养着。”付闻歌回手把董二狗拉到身侧,“二狗,这是我爸和阿爹,叫伯伯。”

董二狗转转乌溜溜的大眼睛,躬了个身:“伯伯们好。”

付君恺点了下头,将目光投向白翰辰,那意思很明白——你怎么不拦着点儿?

白翰辰回给准岳父一个“我真拦不住”的眼神。董二狗来路不明,虽然他自己说的可怜,但谁知道是不是编出来的故事。且看他那副说话行事老道的模样,真不太像刚被大人从家里丢出来。但付闻歌动了恻隐之心,他硬拦,怕不是又得吵架。

乔安生出声打断两人的神交:“这样吧,君恺,你送这孩子去演武堂,我带闻歌和翰辰回家换身衣服,金汉说,晚上去隆立给翰辰接风。”

付君恺点头:“嗯,闻歌,孩子搁这吧,你和翰辰跟你阿爹先回。”

堂堂驻军参谋长让别人给自己安排“工作”,要搁司令部里付君恺早拍桌了。但家里的事一向是乔安生做主,他服从管理听指挥便是。另说看儿子那欢蹦乱跳的样,不像是有“情况”,他这心里顿时敞亮了不少。

与付君恺点头致意,白翰辰把拎来的见面礼交给司机,又绕到后座替付闻歌与乔安生拉开车门。既然是来拜见丈人的,必然要有做姑爷的自觉。付君恺的眼神里有诸多挑剔,不冷不热,他看的出来。这种时候再摆“爷”的架子,擎等着让老丈人给扫地出门。

乔安生把披在肩上的军大衣脱下递还给付君恺,牵着付闻歌的手坐进车里。上车之前给白翰辰留了个笑脸,用眼神嘱他放松。

这令白翰辰很是感激。

目送乔安生的车驶离视线,付君恺偏头看着董二狗,盯了一会,问:“第几回干这事儿?”

“啊?”董二狗装傻。

“老实交代,否则送你去吃牢饭。”

“……”

面对不怒自威的高阶长官,董二狗自知教人看了个通透。那乌溜溜的眼珠转转,又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这一年多来跟火车上骗吃骗喝,南来北往跑了大半个中国。偶尔碰上付闻歌这号善心泛滥的主,他也跟着下车,到地方吃饱喝足洗个热水澡,趁黑摸走点儿珠宝现金什么的,能有好几个星期不愁吃喝。

付君恺耐心有限,见董二狗光转俩眼珠子不言声,转头对给自己的勤务官道:“去,把车站执勤的巡警叫来。”

董二狗忙求情:“伯伯!别叫警察,我自己走还不成么。”

抬手示意勤务官不忙走,付君恺摸出烟点上,自升腾而起的烟雾后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古灵精怪的小子,问:“你今年多大?”

董二狗掰着手指头算算,不大确定地说:“属牛的,十岁?”

十岁?付君恺稍稍皱眉。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想必是常年吃不饱饭,耽误了个头。却说这生于乱世,丁点大的孩子能自己个儿在外头活下来,实属不易。

“家里大人呢?”

“阿爹死了,不知道另一个是谁。”

不用多问,付君恺已然能拼凑出他的身世。看那乌灵灵的大眼睛,想来生他的人必然有几分姿色。又说不知生父是谁,不难得出生他的人是什么身份——若非暗门子里的,便是给大户人家签下卖身契的包衣。生身之人已死,孩子失了依靠,不想重复上一辈的命运,唯一的选择只有流落街头。

他摘下白手套,垂手拢了把董二狗的后颈。只见蓬草般的发尾之下,盖着枚细小的黑痣。董二狗跟惊了似的往后窜出尺把距离,捂住后脖颈子,警觉瞪视。

“你进不了演武堂。”拍去打头发上沾来的土,付君恺重新戴好手套,“孩子,既然你是我儿子捡回来的,我给你个机会。说吧,是想就这么混下去混到死,还是正经找口饭辙?”

“你想卖了我?老子死也不回窑子!”董二狗满面狐疑,眼睛紧盯着付君恺身后的兵。看他那架势,是副随时准备逃跑的姿态。

那兵的立马瞪起眼,喝道:“这是我们参谋长!你少跟这老子长老子短!”

“行了,赵海。”付君恺抬抬手,现在他更确定自己的判断,“二狗?是吧。听着,我不是人贩子,也不缺卖你那仨瓜俩枣。以你的情况将来当不了兵,若你肯踏下心来,我可以给你介绍户人家去做工。吃饱穿暖不成问题,就是不许小偷小摸。”

董二狗皱眉:“什么人家?”

“我的部下,出身和你差不多。”

“……”

“不愿意?”

“你为啥对我好?”

“就问你想不想活出个人样。”

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丝精光,董二狗瞪着地上的一颗石子,半晌,狠狠点了下头。

付君恺见了,回头招呼勤务官:“赵海,给他带营部去,好好洗洗,把头剃了换身衣服,晚晌带隆立来。”

“是!”

赵海跨步走到董二狗跟前,道:“走吧,还等轿子抬您不成?”

董二狗朝付君恺深鞠一躬,转身跟着走了。弹掉烟头,付君恺抬脚碾灭,回身坐进车里。

“回家。”

他命令司机。

白翰辰不是头回来保定,却是第一次进参谋长的家门。进了屋,先随付闻歌去看久病卧床的付老太太,送上见面礼,聊表孝心。付老太太患眼疾多年,早已目不视物,听见付闻歌的声音,欣喜得老泪纵横。

老太太又是摸手又是摸脸,仔细着感受孙儿的变化:“我的小心肝儿啊,你可想死奶了。哎呦,咋瘦成这个样了,没好好吃饭呐?”

白翰辰忍住白眼,心说一天三餐还有宵夜伺候着,我怎么没见他瘦啊?

“奶,我没瘦,是结实了,天天跑来跑去的。”付闻歌说着,朝白翰辰递了个眼神儿,叫他站近点,“奶,这是白二少,他陪我回来看您。”

白翰辰靠近床边,伸出手,教老太太握着,轻道:“老太太,您吉祥啊。”

他进屋时便注意到,久病卧床之人的房间里没一丝腐朽的味道。而且老太太头面干净身上整齐,显然被照顾得十分周全。想当初他奶奶瘫在床上,擦洗更衣换被褥,着实累人。老人家又糊涂了,除了大太太和他妈,旁人不许近身,全赖俩儿媳妇黑白颠倒的伺候。瘫了好几年,一次褥疮也没生过,终得含笑九泉。

“吉祥,吉祥着呢。”

老太太笑逐颜开。早上听说孙姑爷要来,她等了溜溜一天,连个午觉瞌睡都没打。这会儿听见个浑厚的声音,又摸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她立马在心里描绘出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哥模样,一时欢喜不已。

“闻歌,翰辰,去换衣服吧,让奶歇会,等你们一天了。”乔安生将药端到床边,“妈,您把药吃了睡会,人您瞧见了,该踏心了吧。”

老太太含笑点头,摸索着接过药,又叮嘱道:“闻歌,晚上跟奶这屋睡啊,跟奶好好说说,你在北平都见着啥了。”

付闻歌捧住她的手,笑道:“知道啦,您先喝药,我可看着呢,一滴也不许剩啊。”

再苦的药汁,有儿孙的孝心伴着,老太太也跟喝蜜似的甜。喝完药躺下,她又叨叨了半天才肯放付闻歌他们出屋。乔安生留在屋里,说等老太太睡下了再走。

退到走廊上,白翰辰跟在付闻歌身后,走了几步,道:“你阿爹真孝顺,把老太太伺候得那么利整。”

付闻歌听了,站定脚步,回身隔墙而望,轻叹一声。

“我阿爹啊,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TBC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我可能又要挨骂了……

说实话,就乔安生这样的人,生活中真不少见,看看自己的母亲,有几个不是为家为子女为老人奉献一切

今天母亲节啊,都跟妈妈说声“我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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