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老话说,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在北平, 驴肉算下贱货, 上不得大台面。驴身上最值钱的便是那张皮, 因可入药,炮制后称为阿胶, 非达官贵人用不起的金贵货。可到了保定、河间、香河这些地界,驴肉的身价陡然倍增。开不出全驴宴, 便算不得大馆子。

牲口清早交易,头午宰杀。驴皮送作坊熬制, 余下的肉、下水、筋骨按部位被分作十八份, 这便是全驴宴里的“十八件儿”。一头四百斤重的驴,刨除骨头出水,出锅仅剩百十来斤肉。会精打细算的厨子能供八桌菜, 而稍微跟材料较点真的, 仅能出六桌。

隆立便是一头驴出六桌的上等馆子, 用料精细,价钱自然水涨船高。付君恺一向不喜铺张, 请客多在营部附近的馆子。吃的是兵崽子们都吃得起的菜品,教那些南京来的高官回去之后,背地里全骂他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但今儿个请的是未来的姑爷, 犯不着忆苦思甜。乔安生说在隆立请客是蒋金汉的主意,可付君恺心里明镜似的,管钱的不张嘴, 他那位副官哪敢往下安排。

蒋金汉三十出头,比白翰辰大不了几岁,作风干练,乃是付君恺最得力的助手。他便是当年付君恺在火车站擒住的、偷了二十几位旅客钱袋的小贼。感念付君恺的不罚之恩,进了演武堂。后从军十余载,打小兵一路做到副参的位置。

在饭桌上聊起这事儿,蒋金汉还以媒人自居。说要不是当初他摸走了乔安生的钱袋,参谋长连媳妇都娶不上。付君恺平日里不好和部下开玩笑,只有这件事,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场合被蒋金汉提起,他都是一笑了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家里家外的事聊得差不多了,付君恺忽然想起董二狗还在后厨那待着。

“对了,金汉,我给你家里招个了人。”他吩咐勤务官,“赵海,把二狗叫进来。”

赵海出门,把董二狗从后厨那带到包间里。董二狗吃了八个驴肉火烧,满嘴油光,肚子撑得滚圆,连躬都鞠不下去。进了屋,瞧见付君恺,只能点个头。

他头皮剃得发青,面上洗得干干净净,也换了身干净衣裳。付闻歌看了,叹道:“这孩子长得真精神。”

“人小鬼大。”付君恺朝蒋金汉偏了下头,“你那个儿子交给他看吧,准保出不了错。”

蒋金汉边打量董二狗边皱眉笑笑:“别说,还真得找个机灵点儿的给看着,都他妈气走好几个保姆了。您说说,才三岁,敢偷他老子的枪玩儿!”

“虎父无犬子,金汉,你这儿子,将来有大出息。”乔安生接下话,将目光投向董二狗,“二狗,既然有了主家,伯伯给你换个名字可好?二狗二狗地叫着,不好听呢。”

董二狗瞪圆了眼,道:“阿爹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董家还指我传宗接代咧。”

在场的大人无一不挂上了笑。却说这屁大点的孩子,思想倒是老派顽固。乔安生笑着对他说:“不改姓,就是给你取个大名,成不?”

董二狗琢磨了一圈儿,感觉自己应该没啥损失,于是点点头。

“这样,你是闻歌从火车上捡回来的,我看你的命又像铁一样硬,便跟他一个字辈,叫闻铁如何。”乔安生说着,用指尖沾了茶水,跟桌面上写出“董闻铁”三个字给他看。

董二狗只认得自己的姓,阿爹唯一教过他的字。剩下的两个,笔画那么老多,他看了直眼晕。付闻歌见他直眉瞪眼不说话,从西装内衬兜里抽出钢笔,又问跑堂的要了张纸,把名字写到纸上叠好交给董二狗。

他叮嘱道:“回去好好认,人不能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认识。”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董二狗勉强跟乔安生他们鞠了个躬,又望向蒋金汉:“我待会跟你走么?”

蒋金汉只觉这孩子脊梁骨挺硬,明明就要去做碎催了,仍是那不卑不亢,炯炯有神的目光。他转过头,对坐于右手边的白翰辰笑道:“白兄,你们北平人天生就是个爷啊。你瞅瞅,有这么跟主家说话的么?”

白翰辰听着这话是顺带手捧自己,含笑应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弯腰的主,当不了爷。二狗,骨气归骨气,规矩不能乱。”

董二狗“哦”了一声,硬撑着弯不下去的腰给蒋金汉鞠了个躬。他一点儿也不想看孩子,倒是蒋金汉腰里挎着的枪吸引了他的目光。

付君恺摸出烟,给白翰辰递了个眼神儿,叫他跟自己一道出屋。于走廊上站定,白翰辰恭敬接过对方递来的烟,摸出火机先给付君恺叼着的那根点燃。火机是美国货,他知道付君恺烟瘾大,特意随身带着。

凭栏眺望,保定城的夜景一如北平那般,离开闹市区域便只剩星点光亮。抽了两口烟,付君恺问他:“翰辰,你这回来,是有事找我吧?”

打饭桌上他就瞧出来了,想娶他家闻歌进门,这白二还有段路要走。又见席间两人交头接耳,却是心思满腹的表情,他更断定白翰辰来拜见丈人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白翰辰垂目,紧抿了口烟,叹息道:“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你小子甭拍我马屁。”付君恺不咸不淡地应道,“是不是兵工厂那边有人找麻烦?”

白翰辰忽觉拿这件事挑起话头也不错,道:“不算找麻烦,就是建工厂的那块地方被宛平县卫盯上了,想刮点油水。”

“是洛稼轩吧。”放眼河北省,下至县级的驻军长官任命,都得经付君恺的手。

“是。”

“他啊,纯属投错了胎,摊上个不争气的爹。”付君恺笑着呼出口烟,言语间略有不屑,“洛大刀打仗是把好手,可到了他爹那,却是愚孝。他爹在正室之外娶了六房姨太太,快七十了,还他妈闲不住呢。洛稼轩底下九个弟弟妹妹,那么一大家子人,不多搂点钱儿,怎么养活?”

若不是大哥的事堵在嘴边,白翰辰是真想笑。怪不得那老瞎子瘦得跟把药渣似的,合辙是被榨干了。

“我听说,您跟他有点过节。”白翰辰谨慎道。

付君恺眉梢微动,片刻后说:“翰辰,你就记着,跟洛稼轩那号人做买卖,留个心眼,他吃人不吐骨头呐。”

“明白。”眼瞅着话题要中断,白翰辰飞快地转了转眼珠,“伯父,南京那边最近有件事闹得挺大,不知您听说了没?”

“嗯?”

“金玉麟的案子。”

“哦,那个卖国贼啊,说是打算给毙了。”付君恺碾灭烟头,又叼出一根,等了一会儿却不见白翰辰递火,于是侧目道:“翰辰?想什么呢?”

白翰辰恍然回神,弹开火机把烟点上,始终不敢抬眼看付君恺。他这副低垂的姿态引得付君恺好奇:“你跟金玉麟有交情?”

“……”

白翰辰紧扣扶栏,指尖泛起青白之色,眉心拧出条深纹。付君恺既已给金玉麟下了定义,眼下他若是求,保不齐还会令对方疑着自己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另说付君恺是眼里揉不得半粒沙的主,真认定了他维护卖国的奸人,怕是连跟付闻歌的婚事也要吹灯拔蜡。

但是大哥那,真就教他活受这生离死别之罪么?

踌躇不已,左右为难,白翰辰思量再三,终是咬牙下定决心:“伯父,那金玉麟当真蒙了冤屈,他无心卖国,实乃交友不慎。我大哥与金玉麟早已相好,眼下身怀六甲,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教他们阴阳两隔。此次来拜会您,便是想求您想个法子,救救金老板!”

听前面一句时,付君恺还在运气。再听后半句,他眉毛高低错了位——白家大少居然跟个戏子相好?还身怀六甲,谁啊?

烟灰抖落,烫了手指,付君恺蓦然回神:“金玉麟怀了你大哥的孩子?”

“不是金玉麟……”白翰辰打了个磕,“是……我大哥……怀了他的孩子……”

付君恺有点懵。

见白翰辰跟付君恺前后脚进屋,付闻歌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白翰辰坐下之后,冲他点了点头。付君恺答应去南京亲自见一见金玉麟,听听他自己的说辞。如果真像白翰辰所说,金玉麟确无卖国之心,人,肯定得救。

不用白翰辰多说,付君恺也知这事不能教白育昆知道。不说养了三十年的儿子给养错了,就说白翰宇跟个戏子珠胎暗结,丢尽祖宗的颜面,不把老爷子活活气死才怪。

刚说到珠胎暗结的事,付君恺旁敲侧击地提醒了白翰辰一句:“翰辰啊,闻歌可是我的心头肉,你若敢欺他半分,别怪老子不依。”

白翰辰恭敬而坦诚地应道:“演武堂教的好啊,想来只有他欺负我的份。”

当着丈人的面,脸,不要也罢。

回到家,付闻歌本想去奶奶房间,却听管家说奶奶已经睡了。想来明天还有一个白天可以陪老人家,他没去打扰,披上外套到庭院里吹风。刚在席上喝了杯米酒,这会儿身上还烫着。

不一会儿,白翰辰走到院子里,在他旁边空着的半张长椅上坐下,仰头望着天空道:“保定的星星看着比北平的多。”

“工厂少,车少,烟就少。”付闻歌脸上红扑扑的。回家的感觉真好,一切都是熟悉的,不像在白家大宅里,说话之前还要思量片刻。不过在白翰辰面前他倒是不用考虑太多,有啥说啥。

白翰辰是没少喝,蒋金汉不停地灌他,眼下教风一吹,只觉头重脚轻。若不是惦记着这是在人家家里,他早靠到付闻歌身上去了。

“闻歌。”

“嗯?”

“你冷么?”

“不啊,我现在热着呢。”付闻歌侧头看着他,反应了一下,把外套扯下来递给对方,“你冷你披着吧。”

“不用,我也热着呢。”

借着推衣服的当,白翰辰轻轻握住付闻歌的手,又在对方试图抽走时收紧力道。夜色正美,压在心头的重负少了些,酒劲也上来了,只是看着眼前那桃花般的面庞,便教他有些心猿意马。

——真想亲他,就现在。

“闻歌……你还想教我等多久?”他轻问,阖上眼,偏头向那红润的唇靠了过去。

付闻歌脸色更红,皱眉推他的肩:“别闹,你喝多了。”

“嗯,我醉了,你得撑着我。”白翰辰耍赖,索性将上身全照付闻歌压了过去。

紧跟着,就听二楼的窗户被推开,打里面传来声询问:“安生,你把我枪收哪去了?”

白翰辰忽然睁眼,直起身,松开手里攥着的人。

“你酒醒啦?”付闻歌忍俊——撒酒疯,也不挑挑地方。

“啊,是。”

白翰辰心说楼上找枪呢,我再不醒,这辈子怕是都得睡过去。

TBC

作者有话要说:搁老丈人眼皮子底下也敢调戏媳妇,活腻味了这是

我嚼着二爷春节之前怕是娶不上媳妇了,先憋着吧

掰掰手指,好像又有一堆副CP番外要等完结写了,我怎么每回都是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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