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温到日头偏西, 付闻歌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收拾东西回家。本打算在小院里随便吃点东西, 晚上多看会书再回去。但陈晓墨中午受了打击, 一下午都心不在焉, 一页书能盯一个钟也不带翻。想来耗在这也是白费时间,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骑上车, 付闻歌小心躲避着行色匆匆的人。路两旁的树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的了,落叶黄黄地厚积在地上。车轮轧过, 叶片陷入泥土,也陷入四季轮回。
风比之前更硬了, 不多时, 他的鼻头和脸颊便泛起了红色。但是不冷,蹬着车,腿上脚下使着劲儿, 从上到下都暖呼呼的。
“付少爷, 您回啦。”老冯头坐在门房里, 瞧见付闻歌跟门口支车,起身迎了出去, “不说晚饭不回来吃么?”
“临时有变。”付闻歌把包从后座上取下来,朝门房里张望了一眼,“有我的信么?”
老冯头遗憾地摆摆手, 又笑笑说:“呦,才从家回来这么两天,就盼着有信呐。”
“没有, 随便问问。”
“您甭担心,自要有您的信,一准给您送过去。”
“谢谢。”付闻歌也笑笑。自打上次跟老冯头一起去过白翰兴的学校见教务主任,他感觉此人实属深藏不露,不由多出分敬意。
老冯头随意地说道:“二爷也刚回,还问我你回不回来吃晚饭呢。我说你头走说不回来吃了,看他那样好像有点不乐意,你快瞧瞧他去吧。”
脸上被风呲着的地方开始发烫,付闻歌刚想说他不乐意为什么要我去瞧,又想和白翰辰对外已经“定下来了”,不好自己拆自己的台,只得点头应下。
转身正要往东院走,他忽听背后传来孟六的声音:“二嫂!二嫂等等!二哥在家不?我有急事找他!”
回过头,付闻歌瞪着着急忙慌差点从黄包车上摔下来的孟六,只觉脸上心里都臊得直冒烟。
瞅见付闻歌,白翰辰扬起嘴角,又瞧见孟六跟着进屋,表情立马结起冰碴。还他妈不到六点,这怂货该是来蹭饭的吧。
“二哥——”孟六面带急色,进屋一把抓住白翰辰的手,央求道:“无论如何,今儿你必须得借我钱!”
要不是当着付闻歌的面得给孟六留点脸,白翰辰能一脚给丫踹门外头去——但嘴上不能饶了他:“说不听是吧?还他妈赌!上回没教你个王八羔子挨上扫帚棍儿,今儿又他妈皮痒了?”
眼瞧着白翰辰抽手往起撸袖子,孟六倒退两步闪身躲到付闻歌后头,急赤白脸地嚷着:“二哥!二哥您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欠赌债了,我得拿钱去把金鱼儿给买回来!”
“嗯?”白翰辰打了个嗑,和付闻歌对视一眼,又将视线挪回到孟六脸上,“金鱼儿怎么了?”
“段赋华那丫头养的烂货!他拿了五千大洋把鱼儿从拜月楼给赎走了!”孟六急得跟火上房一样,“他带了人去闹,老鸨子不敢不应,转头叫小辣子通知我——我去找那王八蛋操的要人,他说,一万大洋,少一个子儿,过了今儿晚上就把鱼儿送白房子去!”
“——”
白翰辰心头一震。白房子位于西直门外,其实是一片土房,根本不是白色的。那是车夫、扛大包、捡破烂的去的地方,最最下等的窑子。听说最贵的也才两块钱一次,比游娼还不如。赶上买卖热的时候,一个屋门口一晚上能排二三十号人。金鱼儿打从挂牌子起就没伺候过孟六以外的人,身子骨娇气金贵,真把他扔到那地方,不教人折腾死了才怪。
付闻歌对白房子一无所知,但看白翰辰脸色骤变,心里能猜出个七八分。且说虽然与金鱼儿只有一面之缘,他却打心眼里可怜那与自己同龄不同命的苦命人。
又听孟六懊恼道:“二哥,我是真没辙了,要不绝不能来麻烦你。刚回家跟老爷子要钱,结果教他拿鞋底子给打堂屋抽到院外头去了——老爷子发了话,我要敢往那堂子里的人身上砸一毛冤枉钱,他放把火给宅子烧了也不留给我!”
“可一万大洋,我他妈也没这么多现钱啊!今儿可是礼拜天,银行不开门我上哪给你取去?”
白翰辰也跟着起急冒火。别说是礼拜天了,就是平常日子,过了四点银行下班,管事的不在,便是砸门也砸不出钱来。另说为买小倌砸银行门筹钱,说出去都教人笑掉大牙。
付闻歌听了,忙道:“六爷,别着急,我那还有点应急的钱,先给你拿着。”
“多少?”孟六眼里顿时闪闪发亮。
付闻歌在心里盘算了一把,道:“二百多。”
“……”孟六的表情跟要晕过去似的。
“行了闻歌,你就甭跟着操心了,那点儿钱还不够听个响的。”
白翰辰知他心善,但这事儿真不是拿俩小钱儿,说几句好话就能了的。且说段赋华能拿得出五千大洋,便教他得琢磨琢磨。虽然那段少爷在四九城里有点儿名声,可说到底也是个败家货。吃喝嫖赌抽,样样不落空,手头又没个正经营生,靠卖他大伯的脸到处欠债,拉了一屁股饥荒。别说五千大洋,让他一口气拿五百出来试试?
所以这钱到底是谁给段赋华的?到底是他妈谁和段赋华沆瀣一气,串通好了算计他跟孟六?毕竟,放眼北平城,肯为这种事借孟六钱、还能拿得出这么多钱的,真真儿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付闻歌涨红了脸,急道:“那怎么办?上次段赋华把鱼儿打成那样,现在人都归他了,还能有个好?”
孟六一听,瞪圆了眼问:“等会儿,二嫂,那孙子还打过鱼儿?!什么时候的事儿!?”
顾不上计较孟六一口一个“二嫂”,付闻歌把之前发生在锦和苑的事捡要紧的告诉他。听完他的话,孟六面皮紧跟着抽了两下,甩手就往出走。
“孟六!干嘛去!?”白翰辰跨步上前,一把薅住孟六的袖子。只听“嘡啷”一声响,打袖口甩出把匕首。付闻歌眼疾手快,矮身把匕首拾起掖进后腰里,不给孟六拿回去的机会。
“你他妈疯了?”白翰辰怒上心头,换手揪住孟六的衣领把人拎到眼前,“你爸就你一根独苗,摊上人命官司,想叫老爷子死不瞑目啊!”
孟六急红了眼,话都横着出来:“二哥,你甭管了!那王八蛋操的不让我痛快,我他妈也不能让他舒坦!”
白翰辰反手一巴掌给孟六抽出门外,咬牙切齿地吼道:“丫的命不值钱,你也把自己往低了糟践!”
孟六撞到廊柱上,那股子邪火登时被撞散不少。颓然顺着柱子滑坐在地,他弓身埋首,十指深深陷入发间。不一会,拖出了哭腔:“我他妈没用啊,二哥!救不了鱼儿,我就——就不是个男人!”
拽拽白翰辰的衣袖示意他别再给孟六施加压力,付闻歌蹲下身,柔声劝道:“六爷,不急,二少正替你想办法呢。”
虽说不喜孟六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但看他为个小倌都能如此拼命,付闻歌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现在他知道白翰辰为何一边骂着孟六还一边替他擦屁股收拾残局了。便是孟六的行为再不羁,也称得上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这样的朋友,值得一交。
“行了,别他妈让我看你那丧气样。”白翰辰使劲运了口气,“我手头有两千,再问我妈和我大哥那拿点,先凑上五千,待会我跟你一起去把鱼儿赎回来。剩下的钱,明儿一早银行开门,我派人给段赋华送过去。他要敢不卖我这脸,我也不能让他过舒坦了。”
“二哥——你是我亲二哥!”
孟六蹭一下站起来就往白翰辰身上扑,跟条章鱼一样挂了上去,还嘬人一脸口水,给白翰辰膈应的直想拿脚踹他。
凑了五千块钱,白翰辰又安排邱大力喊上些人手跟自己去赎人。段赋华有跟班儿,他也不是没人。白家在南苑有个仓库,养着二十多号卸货装车的力巴,终日下的都是苦力,身上的肌肉跟铁打的一样。
白翰辰交给邱大力笔钱,叮嘱道:“给每个人发两块钱,都抄上家伙,告诉他们,真动起手来,见血的另算。”
“得嘞,二爷,您擎好,准照死里賥他们丫的。”
邱大力揣好钱,朝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看那架势,恨不得下一秒就开打。甭看他平时笑呵呵的,实则不是个善茬。十四五岁起就跟着“北阎王”混,才十八,犯下官司蹲了大牢。
等他打牢里出来,北阎王也早没了。他刚开始跟南苑仓库扛大包,后来摸上车,学会了,当了运货的司机。赶上有一次白育昆出城押货,车上装的都是丝绸古玩之类的金贵货,叫劫道的给盯上了。他护着老爷躲子弹,被白育昆看中了胆量,调回家里给次子做司机兼保镖。又给说了房媳妇,在后院安了家。转过年就得一大胖儿子,他更是死心塌地地跟了白家。
难得能有给二爷卖命的机会,他怎么着也得表现表现。
“记住喽,敌不动,我不动。”白翰辰再次叮嘱。那帮混混大多是色厉内荏的杂碎,他心里清楚,人多势众,绝能吓住他们。可真要打起来,惊动了警察把事情闹大,白家孟家段家的脸全他妈得丢姥姥家去。
到时候几家的老爷子得比着谁白眼翻得快。
一切安排妥当,力巴们也拿车拉来了,白翰辰把孟六拎上车,准备去见段赋华。刚把车发动,他就听旁边有人敲车窗。
车窗摇下,付闻歌立刻说:“二少,我也一起去。”
“你去干嘛?”白翰辰眉头紧拧,“去,回屋温你的书去。”
付闻歌把住车门,目光执着:“当初是我踹了段赋华一脚,他要是把气撒在鱼儿身上,我心里过意不去。冤有头债有主,让他冲我来。”
孟六跟旁边拍马屁:“嚯,二嫂,你还踹了那孙子一脚?牛逼大了。”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不许再叫我二嫂!”
白翰辰和付闻歌的声音同时响起,给孟六噎得不上不下,只得闭嘴认怂。压下抽孟六的冲动,白翰辰语重心长道:“闻歌,你听我一句,别去,到时候真打起来,我还得护着你。”
“开玩笑,真打起来,肯定得是我护着你。”付闻歌压根不听他的,拽开后座门,坐进车里,“快开车,咱在这多耽误一分钟,鱼儿就多受一分委屈。”
被孟六在旁边用“你也有给人当碎催使唤的时候”的眼神盯着,白翰辰的脸立时拉得比驴还长。心说等这事儿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兔崽子!
TBC
作者有话要说:老北京话科普【好久没科普了】:
去这个字,发QIE,四声。“送白房子里去”的“去”,就是发这个音。基本上只要“去”在末尾,都发这个音。比如,“哪凉快哪待着去”,“我上哪哪哪去”,之类的。
取发QIU,三声。“我上哪给你取去?”说出来是“我上哪给你QIU【三声】QIE【四声】”
擎好,还是别字,擎字该是贝+青,打不出来,生僻字,您QING好=您等好消息=您不用操心我办事之类的意思
賥【贝+卒】,念SUI,四声,实际上说出来发CEI,四声。CEI盘子CEI碗,摔破打破的意思。CEI人,就是打人,还得是狠打。其实这个字也是我挑半天挑出来的,原本的那个CEI字康熙字典里有【卒+瓦】,字典上是念SUI,说出来还是CEI,输入法里找不到。
好了,别的不说啦,等你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