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很晚了, 付闻歌依旧清楚地记得,天空也飘着小雪, 窗台上薄薄的积了一层, 玻璃上都是雾。他趴在窗边, 用手指在窗上抹出块空,朝楼下停着的吉普车张望。
他看到阿爹跑向车子的急促脚步骤然止住, 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住了腿脚,举步维艰。那背影被街灯拉出长长的影子, 在细雪飘零的夜里,止不住的晃动。
阿爹对面, 刚从车里下来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站着。前面的那个帽檐压得很低, 付闻歌看不清脸,只见他张着手,身体微微前倾呈紧绷之态, 正在极力地诉说着什么。
站在后面的那个, 穿着蓝灰色的军大衣, 半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腹部, 似是在保护隐藏于下的一切。他的影子拉得也很长,像个底座那样支撑着身体,岿然不动。
蓦地, 他抬起头,说了句话。时间好似在那一瞬间静止了,可又立刻重新流动起来。雪花在路灯的光线中打着旋, 零散地飘落在三人之间。
眼见阿爹转身奔回房子里,付闻歌赶忙从窗台边的椅子上下来,赤着脚跑到走廊上。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紧紧盯着楼梯口,可阿爹好像没看到他,直接跑进房间里。他看到阿爹哭了,这极为少见。上一次见到阿爹掉泪,听奶奶说是有人带了口信,说父亲在战斗中受了伤。
后面跟上来的是那个戴着军帽的男人,这下付闻歌看清他的表情了:那双遮于军帽阴影下的眼里,一半是歉疚,一半是乞怜。身着戎装的男人明明散发出狼一样锐利的气息,却又莫名有种被逼入绝境的感觉。
他看到付闻歌站在走廊上的,军靴在最后一级楼梯阶上顿住,伸出手指向另外的方向。
“闻歌,去睡觉。”
再温柔的语调,也掩盖不住战场遗留下的冷峻。
付闻歌认出了他的声音,这是父亲。父亲离开家时他还没开始去教堂开办的学校里念书,转眼三年多了,记忆中父亲的容貌早已模糊。可他记得这个声音,记得在父亲离开之前,摸着他的头说“闻歌,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要替我好好照顾你阿爹”。
父亲追进卧房,和阿爹起了争执。付闻歌听不太明白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他抱着楼梯边的木围栏,从门缝里望着两个都有些歇斯底里的人,未知的恐惧爬满全身。
砰!
惊人的枪声响过,十来岁的孩子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阿爹从房间里出来,扑到他身边将他紧紧抱进怀中。很快那个穿军大衣的人也跑上楼梯,然后付闻歌听到阿爹说了句话,那个人的身体便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晃了晃,随即转身离开。
过了些日子,付闻歌听家里的佣人说那个人是他父亲的外室,叫穆望秋,还给他生了个弟弟。外室是什么,彼时的付闻歌没有概念。他只知道,那个人的出现,逼得阿爹甚至舍得抛下他去死。
所以,他恨他。
“闻歌,闻歌?”
白翰辰唤了两声,才见付闻歌空洞的眼中重新凝起丝光亮。刚看见大冷天的付闻歌也在车边等着,他赶紧朝秘书匆匆交待一声便过来。后头还有别的招待,但他可以稍微晚一点过去。
“呃,我刚和婷姨去量礼服尺寸,路过看到你的车。”付闻歌回过神,视线越过白翰辰的肩膀,望向他身后表情清朗的军官,“这位是……”
“这位是冷纪鸢,冷处,我大学学长。”白翰辰为他们彼此介绍,“学长,这就是闻歌。”
他想着既然付闻歌来都来了,干脆介绍他和冷纪鸢互相认识一下。之前冷纪鸢提过,说来不及参加他们的婚礼,但是想要见一见付闻歌。
冷纪鸢摘掉手套,向付闻歌伸出手:“你好,最近一直听翰辰提起你,早就想见见了。”
在听到“冷纪鸢”三个字时,付闻歌只觉胸口一揪。他机械地抬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脸。原来这就是白翰辰喜欢过的人,他想。长相无可挑剔的俊美,身板是军人特有的挺拔。就好像当年的穆望秋,尽管已脱下军装,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整个人依旧显得十分精神。
虚握了下付闻歌的手,见他用警觉的目光打量自己,冷纪鸢转头朝白翰辰轻轻勾起嘴角:“待会那摊我就不去了,你带他们去吧,我请闻歌在大堂喝杯咖啡。”
他又将视线投向付闻歌:“有时间么?”
付闻歌愣了愣,虽然不知冷纪鸢请自己喝咖啡意欲何为,但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点头。白翰辰也有些惊讶,可他并没有阻拦,只是调笑了一句“学长你别把我大学时的糗事都抖出去”。
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吧里坐定,点好咖啡,冷纪鸢摸出海蓝色的银质烟盒,问:“介意么?”
付闻歌摇摇头。
“你抽么?”
付闻歌继续摇头。
翻开火机盖点上细雪茄,冷纪鸢稍稍偏过头用拇指支柱额角,道:“听翰辰说,你把他管得很听话呢。”
“我没管他,全凭自觉。”付闻歌稍稍错开目光。刚才是他盯着人家使劲看,现在换风水了。
侍者端上咖啡,冷纪鸢弓身向前,把桌上的糖罐往付闻歌面前推去。他看的出来,这位准新人很介意自己,想着一个贴心的小动作许是能化解对方的敌意。
“谢谢,不过我喝咖啡不加糖。”付闻歌说着,把小奶罐里的奶倒进杯子里,拿起银调羹搅了搅。
冷纪鸢眉梢微挑,心说这小人儿还真像白翰辰说的那样,初见之时并不好相处。他知道付闻歌的身世背景,也与付君恺打过交道,所以有些好奇,为何性格那样坚毅的父亲会教出自我保护意识如此之强的孩子——稍感威胁,便会竖起身上的尖刺。
“嘿,闻歌,问你个问题。”
“嗯?”付闻歌半低着头,挑眼看他。
“你为什么会想学医?”
“挽救生命。”放下杯子,付闻歌坐正身体,“那你为什么会想从军?”
冷纪鸢毫不迟疑地答道:“和你的想法一样,挽救生命。”
付闻歌皱眉:“用枪挽救生命?”
“用枪来捍卫养育生命的土地。”
“……我现在知道翰辰为什么会喜欢你了。”闭了闭眼,付闻歌释出口长气,“除了引人侧目的外表,你还有足够强大的内在。”
“谢谢。”冷纪鸢轻笑,侧头呼出一口烟雾,又将视线投回到付闻歌脸上,“我看的出来,翰辰在你心目中的分量很重。”
付闻歌游移开眼神,心说分量不重怎么会想要结婚?
“但是你并不信任他。”伸手轻弹掉烟灰,冷纪鸢的话如刀尖在付闻歌心口上划过,“我看翰辰向你介绍我时,你的状态立刻变得如临大敌。于是我大胆猜测猜,你知道我们俩之前相互倾慕过。”
付闻歌立时绷紧表情:“我见过你留给他的书签。”
“所以担心我俩旧情复燃?”
“我没有!”
“嘿,坦诚的人才可爱。”
“你凭什么——”付闻歌轰然起身,突然意识到这是公众场所,又坐下去压低声音,“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冷纪鸢点头:“我不了解你,可是我了解翰辰。他不是那种轻易能下定决心的人,如果是,七年前我们就该在一起了。闻歌,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相信,翰辰不会让你失望。”
“……”收紧置于膝头的手指,付闻歌定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冷纪鸢眼神微滞,片刻后将细雪茄碾灭在烟灰缸里,轻声叹笑:“因为我不想成为别人心里的疙瘩,老实说我刚从你看我的眼神里,感觉到了恨意。”
“不是因为你……”付闻歌松开拳头,“只是你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谁?”冷纪鸢微微倾过身体。
“我父亲的外室,叫穆望秋,做过军医,你认识么?”
冷纪鸢摇摇头:“你为什么恨他?”
“因为他,我阿爹当初差点饮弹自杀。”付闻歌垂眼望向倒映在杯中的灯光,“阿爹总对我说,长辈的事与我无关,也从不在我面前抱怨任何事。可他当初拔枪自尽的画面和那声枪响,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你和穆望秋很像,不是说长相,就是感觉……我知道他爱我父亲,也知道他无意逼死我阿爹,可我就是没办法原谅他。”
“我能明白你的感受。”指尖在膝头轻叩,冷纪鸢点点头,“见到亲人在面前自杀,是会留下巨大的阴影……闻歌,很抱歉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了。”
身上无形的尖刺终于敛起,付闻歌摇摇头:“也让你误会了。”
“看来我是得改改这个自以为是的毛病,还以为你是介意我跟翰辰——”冷纪鸢摆摆手,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你跟翰辰的婚礼,我该是没时间参加了,先提前恭喜你们喜结良缘,早生贵子。”
付闻歌的耳朵尖红了起来,表情略有不自在:“我看你戴着婚戒,你有孩子么?”
冷纪鸢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没,我丈夫脊柱受伤,下肢瘫痪,你是学医的,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付闻歌当然知道,不由得对冷纪鸢和他的丈夫心生怜悯。
“所以,你好好学,说不定将来可以帮我先生重新站起来。”冷纪鸢起身向他伸出手,“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与冷纪鸢告别,付闻歌出门去推车,结果找了一圈儿都没见着自己的车。问门童,门童也不知道。因外头的雪越下越密,他们一直待在大门里头,没注意外面。
车被偷了,付闻歌赶紧报警。
TBC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订阅,欢迎唠嗑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拥抱柏拉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追文 20瓶;卡弥、叽里呱啦噼里啪啦 10瓶;家住盘丝洞贫民区21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