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头吃晚饭, 严桂兰喊招喜儿掂了床新被褥给二叔的新房里送来,算是给他们的新婚贺礼。住的离着近了, 走动起来也方便。之前付闻歌小一个月没回家, 她堆着的功课没处问, 只好一直麻烦小叔。

见严桂兰带招喜儿来送礼,付闻歌感激之余心里不免发愁。贺礼堆了半间屋, 柜子不够使,收拾起来颇为头疼。光展展新的被褥就有十床, 春夏秋冬不一而足,往柜子底下塞时真教他费了好大一番心思。

严桂兰瞅瞅屋里屋外堆着的东西, 又见只有付闻歌一个人忙活, 边招呼招喜儿帮忙边问:“闻歌,你怎不喊玥儿来搭把手?”

“客人多,她忙, 我自己慢慢拾掇一样。”

付闻歌为难地笑笑。下午家里都来了五拨人了, 打从火车站回来, 他连白翰辰都没瞧见呢,进门就叫白育昆给喊前院招待客人去了。净是些平时不太走动的亲戚, 就着喜气来凑个热闹,顺便拉拉家常。要不白育昆这大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若非儿子结婚, 平常也逮不着他见面。

“闻歌少爷,您歇着,我来。”招喜儿挽起袖子, 把所有柜门敞开合计一番,将礼物分门别类地收拾进去。要不说术业有专攻,人家天天就干这个,活儿是干净利落脆,比付闻歌自己慢慢悠悠地收拾不知快了多少倍。

招喜儿干起活儿来,付闻歌反倒插不上手,只好把严桂兰请到客厅里坐下,吃零嘴儿喝茶。

严桂兰道:“闻歌,你该雇个丫头了。我知道你勤勤,可这大宅院有大宅院的规矩,有些活儿,你自己上手干会教人说翰辰的不是。”

付闻歌想了想:“没什么活儿吧,这也就是刚结婚,屋里乱。”

“哪会没活儿,屋里屋外的,一根头发丝儿一抹土都见不着,你当是地板自己擦自己呐?”严桂兰抿嘴淡笑,“等将来有了小的,满屋乱爬,地上不干净少不得裹一身土。”

听着对方提起孩子的事儿,付闻歌耳稍微红,低头喝茶不言声。这就算开始了,谁见着都提。刚玥儿倒是过来了一趟,往床上撒花生红枣桂圆栗子之类的干货,寓意早生贵子。玥儿前脚出去,他后脚把被子裹起来都给抖搂进干果盘里。

这不,严桂兰正剥着的桂圆干就是他刚从床上拾掇下来的。

“我是没盼头了,翰兴岁数还小,白家就指望你跟翰辰了。”

严桂兰嘴上说着,心里酸溜溜的。上午见着付闻歌满面油光水滑、眼角眉梢皆带上丝不同于前的媚意,就知白翰辰新婚之夜有多卖力。再想想自己,嫁进白家十年却连做人家媳妇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不由得悲从中来,回屋悄悄抹了会眼泪。

付闻歌看她刚说完便眼神放空,似是想起些忧心之事,赶忙抓了把干果置于她手边,把话题岔开:“桂兰姐,我最近忙,没顾得上帮你弄功课,趁这会儿闲着,你拿过来我给你看看。”

回过神,严桂兰摆摆手:“甭惦记我那点破事儿,有老三呢,不懂的我问他就成。你这刚结婚,得踏踏实实歇几天。”

“听翰辰说,你报女中了?”

“嗨,是爸,那天瞅见我看书,非要给我报。我都说不去了,跟家随便看看就成。”严桂兰的脸上漾起笑意,说是自豪也不为过,“后来爸一直念叨,我就想,不然去试试?到了女中教务处,老师给拿了套题,妈呀,没想到考了七十分呢。”

“这么厉害?”付闻歌真心替她感到高兴。七十分连良都够不上,可对于严桂兰这样基础薄弱的学生来说,已经算是万里长城爬上第一个烽火台了。

严桂兰笑道:“我还认识了几个小姐妹,女学生,十七八岁,人都可好了。拉着我的手喊我姐姐,跟我说,课上听不懂的她们帮我补。”

“这样多好,有自己的朋友,有必须要做的事情,省得在宅院里一圈圈一天,日子过得寡淡如水。”付闻歌点点头,“桂兰姐,其实你挺聪明的,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

严桂兰自嘲道:“哪有那好事,我这脑瓜子,能把高中学完都不容易。”

“可以的,我对你有信心。”付闻歌顿了顿,“你有什么想学的专业么?”

读的书多了,严桂兰对“专业”倒是有了些概念,不过那是她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我听说有个专业叫会计,比账房先生还厉害,女中有这门课,我想着报呢,也不知道自己成不成。”

“成啊,大少不就学的是会计,这将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他就好。”

“他啊,一天都跟我说不上一句话。”脸上的光彩褪去,严桂兰叹息道:“闻歌,不瞒你说,书念得越多,我这心里越不踏实。”

“怎么?”付闻歌问。

“我越来越觉得这日子过得忒没劲……”严桂兰忧心忡忡,似是对自己的想法底气不足,“翰宇他对我没那份心思,我这一天天守着都不知道在守些什么……以前念的书少,只道女人该三从四德,恪守本分,可我也是个人呐,除了圈在屋子里做绣活儿伺候老家儿,我总能干点儿别的不是?”

付闻歌肯定道:“当然,我很早之前不就跟你说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眼神微动,严桂兰轻咬住嘴唇内侧,纠结片刻,问:“闻歌,你说,等我念完书找到份工作,我要是提……”

离婚二字绕在嘴边,却是读了多少书也难以出口。她早就知道没盼头了,白翰宇跟外头寻的人不是代替了她的位置,而是她丈夫自己给人家当了媳妇儿。这种事莫说白翰宇难以启齿,她光是听都觉得羞愧难当,不堪想象。

但是离婚,于她这样的女子来说无异于比登天还难。离了能去哪?回家?不,打从她出门子的那天起,那就不是她的家了。回去也是寄人篱下,得看妯娌们的脸色过日子。又没生过孩子,少不得被人轻看,到时候难说家里人不会再给她找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去做填房。

可如果自己有一技之长,有份收入与事业,谁还能随意揉捏她的人生?

“离婚么?”付闻歌替她把话说完。

严桂兰表情一滞,立刻浮上羞愧的神色。仿佛自己的念头有多么不堪,破乱/伦常,教人耻笑。

“做你想做的,我是认真的。”付闻歌诚心劝道。按理说向来只有劝和不劝离,可那也得分是什么情况。他对白翰宇的状况心知肚明,更心疼严桂兰的执着。眼瞅着这夫妻俩彼此扯对方的后腿、毫无希望的过日子,倒不如劝他们分开,给彼此一个解脱。

“看我,瞎扯些什么,你们这才刚结婚,新房里说这话不吉利。”严桂兰匆匆起身,执着帕子掩住嘴,“招喜儿,收拾好了没,咱走吧。”

“诶,桂兰姐——”

付闻歌作势要拦她。既然动了离婚的心思,不如趁热打铁让她把话去和丈夫说明白,这样也好教白翰宇心里有个谱。

“闻歌,姐失言了,今儿这话你可别跟旁人说,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转身出门。招喜儿从卧房里出来冲付闻歌点了下头,在后头疾步跟出屋,差点和迎面进来的白翰辰撞上。

白翰辰赶紧抓住招喜儿的胳膊给人扶住,笑问:“干嘛呢这是,叫狗撵了?”

“嘿嘿,怎么说话呢?”付闻歌不悦道。屋里就他一个,说招喜儿叫狗撵了,不骂他是狗么!

将招喜儿让出屋,白翰辰回手把门带上,慢慢悠悠靠到付闻歌身边。忽然,他一把握住人家的手翻身箍进怀里,压着对方的耳侧轻道:“分开这么久,想我不?”

“才分开俩钟头,我还来不及想你。”

付闻歌斜睨着脸侧的俊脸,举起手里刚被白翰辰塞进的玉质物件。那是块乳清色的玉雕,成色质地皆属上乘,该是早些年挂在腰间的坠子。正反镂刻,双龙抱珠,珠子上凝着光,清澈透亮,彷如里面含着汪水。

“大姑给的。”白翰辰执起爱人的双手,目光温润如水,“回头让玥儿搓根绳儿,你挂上,这玉啊得见天的戴着养。”

付闻歌看着是喜欢,但看成色定然价格高昂,他不好收这么厚的礼,于是撇撇嘴说:“你戴吧,我一个穷学生,戴这么金贵的物件招人惦记。”

“我戴没用啊……”白翰辰忽觉说溜了嘴,改口道:“呃,这是大姑送你的,我怎么好戴。”

盯着那双藏了心思的眼,付闻歌挑眉道:“这刻的是双龙抱珠,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大姑什么意思?”

白翰辰讪笑:“嗨,老人家嘛,就这么点儿念想。”

付闻歌逗他:“那你什么念想?”

“我的念想就是你高兴啊,诶,昨儿不都让你见识了,咱不是那没定力的人。”

白翰辰倒是没打诳语,昨儿甭管怎么折腾,每每到了关键时刻,皆能控制得住自己抽身而退。实话说付闻歌还真有点儿心疼他,正是在兴头之上却不能尽享酣畅淋漓的快活,这份心意实属难得。他说回屋拿套,可白翰辰说不如这样,因着套子不舒服,就跟呼头盖脸罩了个口袋还把口扎紧似的憋屈。

不过不能夸他,不然该翘尾巴了。

“你老实点儿比什么不强。”付闻歌轻轻捏了把那高挺的鼻梁。

白翰辰嗤声道:“都娶媳妇了我还老实什么?哦,我每天老老实实蒙头就睡,你乐意啊?”

“你小声点儿!隔壁就是桂兰姐的房间。”付闻歌赶忙捂他的嘴,可热气呼在掌中,痒痒,又红着脸把手抽回来。

“没事儿,隔着墙呢,她听不见。”白翰辰又去捉他的手,连着玉坠一起握在手里细细把玩着,“诶,刚她干嘛来了?”

“送贺礼,顺道叫招喜儿帮我收拾下屋子。”

“回头让余婶儿给雇个丫头,别老使唤人家大房的。”

“我没使唤,桂兰姐让给收拾的。”付闻歌顿了顿,想起严桂兰出屋之前说的话,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跟白翰辰通个气,“翰辰,桂兰姐像是想跟大少离婚呢。”

白翰辰微微一怔,问:“她真这么说的?”

付闻歌摇摇头:“她没直说,可我听她那意思——”

“她没说你就别瞎猜,哪有盼人离婚的。”白翰辰皱眉往后闪开,回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茶,思虑片刻又叮嘱道:“闻歌,咱们是二房的,大房的事,不该管的甭跟着掺和。”

付闻歌忽觉喉咙口堵了块东西似的,不悦道:“我没盼她离婚,可你看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再说你大哥他——他跟金玉麟的事你不也一直跟着掺和么,还把我爸也搅和进去了。”

“那是我亲哥,我不能眼看着他活受。”将茶杯置于桌上,白翰辰伸手去揽付闻歌的腰,结果被对方一闪身躲开——得,这是生气了。

他看着捞空的手,使劲把心里膨胀起来的那点儿气压了又压,无奈道:“好了好了,怪我语气不好……可离婚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儿,于她于我大哥来说都一样。另外大嫂快三十了,她现在离婚,再嫁,只能给那种鳏居的老头儿做填房,这不是害她么?她要再跟你提这事儿,你可千万别怂恿她。”

“你说对了,我还就得支持桂兰姐离婚!”付闻歌是真生气——合辙天天独守空房、好不容易有心为自己争条路出来的不是你白翰辰!

这回轮到白翰辰捂他嘴了:“祖宗,小点声!回头让下头人听见,风言风语一传开,大嫂还做不做人了?”

愤然扒开他的手,付闻歌皱眉质问道:“她就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有人逗弄喂食儿叫唤两声,一点儿自由都没有,那是人过的日子?”

“好吃好喝,有人伺候,出门就是车,从来不用为钱操心,这不是人过的日子?”白翰辰被激起了脾气,抬手往门口一指,“你上德胜门外看看去,那些个逃荒的要饭的病死都没钱抓药的,倒是自由呢!那叫人过的日子?”

“桂兰姐念书呢,她有本事养活自己,你凭什么瞧不起她!”

“我没瞧不起她!可世道艰难,她一个没在外头经历过风雨的女人,离了婚,娘家也回不去,独活于世哪那么容易!”

“所以她就活该为你哥守一辈子活寡?”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已经十年了,要想离,早干嘛去了!”

“她现在才想明白婚姻不是唯一的选择!”

“——”

望着全身呈紧绷之态的付闻歌,白翰辰堪堪憋住糊到嘴边的话。刚结婚就吵架,还是为了别人,怎么想怎么不是事儿啊。这会儿吵得面红耳赤,晚上莫不是要被轰到地上去睡。

——算了,媳妇岁数小,该让就得着点儿。

略加思索,他柔下语调安抚对方的情绪:“得,我知道你也是为她好,咱不吵了哈,消消气,马上该吃晚饭了。”

付闻歌抿住嘴唇,偏头瞪着空气。早知道就不跟白翰辰念叨了,凭白生一肚子气,人家正主还没说什么呢,他俩倒跟这急赤白脸吵得房顶都要掀了。虽说白翰辰是退让了,可话赶话说得起急,这心情一时半会儿还真平复不下去。

正较着劲呢,忽听门外响起老冯头尖细的嗓音——

“二爷,有电话找您,孟六爷打来的,听着像是有什么急事儿。”

TBC

作者有话要说:说两句

一个是北京话里的“我知道你勤勤”,勤勤=勤劳,第二勤发轻声。

再一个就是以前的套子,据说啊,据说,蛮厚的,戴着真是糊死猫的节奏。

昨天和今天都发晚了,不好意思。另外为庆祝二爷闻歌结婚,今天回帖的都有套子,啊不是,都有红包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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