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稍早之前。

吃完饭, 白翰兴并不着急走。他拿了杨渊良新翻译好的手稿,靠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品读。教职工宿舍里的陈设十分简单, 一套桌台, 一张木板床, 一个书柜,仅适合单身未成家的教员居住。

白翰兴上的育才中学是男校, 纯纯粹粹的男校,脖子上有痣的都不收。这也是白翰辰的母校, 每年都出几个能考上清华燕大南开同济复旦等名校的高材生,也只有像杨渊良这种一等师范出来的老师才有资格任教。

杨渊良端着洗干净食盒进屋, 见白翰兴靠在那看稿子, 笑着摇摇头。高中老师的薪水并不丰厚,杨渊良平时吃得也简单,基本都在食堂解决。春节休假, 食堂的师傅们都回家过年去了, 若不是白翰兴来送食盒, 他已经连吃了三天清汤面。

“早点回去吧,翰兴, 天都黑了。”他边擦食盒上的水珠边叮嘱自己这个像弟弟缠着哥哥一样缠他的学生,“外头冷,别冻病了。”

白翰兴抬起头, 漂亮的杏眼里闪烁着光芒:“杨老师,您这本书都快翻译完了吧?”

“嗯,还差两章。”杨渊良拉过椅子坐下, 眼神温和地望着白翰兴那年轻、朝气蓬勃的容貌,“翰兴,说实话,这不是你这个年龄的人该看的东西。教务主任找我谈过话了,说我对学生产生了不良影响,让我下学期开课前……”

他顿了顿,无奈道:“另谋高就。”

“凭什么!?杨老师你不能走!同学都特别喜欢上你的课!那些当官的无非是想明哲保身,这——”白翰兴急得眼圈发红,又扬起手中的稿纸,“这都是兴邦之道!就该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看!”

“翰兴,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这样说,少年强则国强,希望在你们这代人身上。只是时局如此,想要做出改变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长久的坚持甚至是……”他把“抗争”二字咽下,“先把知识学扎实,有了安身立命之本未来才有可图……翰兴,国家积贫积弱,需要有眼界、有能力的人才,你底子好,不管将来换哪一位老师教,都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做个对国家对人民有用的人。”

然他循循善诱,却无法压制白翰兴的年少气盛:“杨老师,我不管,学校赶你走我就退学,你去哪教书我就去哪上。”

杨渊良坦然道:“我不准备再教书了,去哪都一样,现有的学校大抵不会允许我这样的老师出现在学生身边。”

“不教书?”白翰兴愕然,“那你以后要去哪?”

“去需要我的地方。”垂眼望向那份有可能害自己身陷囹圄的稿件,杨渊良眼中透出丝坚定,“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任何纸上谈兵都是书生意气,只有真正的投入到战斗中去,在实践中摸索救国之道。”

“你要去当兵?可你——”白翰兴欲言又止,下意识地抬手搓了搓后脖颈子。他曾经去过征兵站,了解到除了医护人员和后勤职能部门,一线官兵是不收“半爷儿”的。军校倒是招收,可出来无一例外,均会被分配到文职岗位。

杨渊良笃定道:“我要去的地方,一视同仁。人人平等,在那里并不是一句空喊的口号。”

白翰兴明白了,杨渊良要去的,正是手稿中宣扬的理念真正落于现实的地方。可望着杨渊良清秀的面庞,他不禁忧心道:“杨老师,我听说那地方苦着呢,你……你别去了。”

“没关系,我不怕吃苦。”杨渊良笑叹,“翰兴,你知道么,我是在慈爱会孤儿院长大的。那里面的孩子从下生就被父母抛弃,作为一条生命来到世界上却不被期盼,没有价值,没有意义——”

白翰兴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动道:“不会!杨老师,对我来说,你的存在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我特别庆幸有你做我的老师,是你让我知道作为一个人该有的理想和抱负,不是只为了活着而活着!”

被炙热的手包裹住,杨渊良不由得怔住。教了白翰兴四年,当时的少年在不知不觉中已长大成人,纤细的身板越发结实,曾经稚嫩的嗓音如今已是低沉浑厚,脱口而出的话掷地有声。握着他的这双手骨节分明,人虽年少,力道却与成年男子无二。

“谢……谢谢你,翰兴……”他拘谨地抽回手,眼中划过一丝不安,“时间真的不早了,你该……该回家了……”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白翰兴也是尴尬不已,手没地方放只好置于膝上紧紧扣住,局促道:“杨老师……我……我不希望你走,我……哦,同学们都没上够你的课呢。”

强压下心中泛起的波澜,杨渊良安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翰兴,你我师生一场便是缘分,我保证,以后会和你通信保持联系。”

——可我不想跟你分开!

萌动的心思教白翰兴脸上微微发烫,话到嘴边却没有勇气张口。自从上个暑假他猛窜了个头、身体真正往男人的方向发育开后,开学再见到自己的班主任,忽觉眼里的人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只觉得杨渊良亲切温和,同学们都喜欢与他亲近,但是最近这段时间,看到杨渊良对其他同学微笑、与他们谈心,他心里总免不了泛起酸溜溜的感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可没有任何感情经验的白翰兴有些迷茫。

他搞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很单纯的不想远离对方。

“翰兴,回家吧,要不你妈妈该着急了。”杨渊良不清楚白翰兴的心思,更完全没往那方面想。他只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与自己相处久了,将自己看做兄长,产生了依赖性。不过早些年十六七的男孩却已经被看做是男人了,结婚生子的比比皆是。想他单身一人独居,留对方太晚免不得要被人说三道四。

白翰兴恋恋不舍,磨蹭了一会起身拿过外套。他斜眼瞄着柜子上放的挂面,孩子气地鼓起腮帮:“我明儿再来给你送饭,看看你这一天天都吃的是什么啊。”

“能填饱肚子就行,要知道外头还有多少人吃不上饭呢。”

杨渊良拎起食盒,将挂在架子上的围巾摘下围好。

“走,我送你出去。”

现在,白翰辰盯着路边碎裂的食盒,眉头拧出深深的沟壑。这地方离学校不远,只差一个街口的距离。刚去学校没找到弟弟,听门口守门的师傅说,白翰兴和杨老师九点多就出了校门,不过一直没见杨老师回来。

听师傅的描述,白翰兴确实是往回家的方向走的。他让邱大力顺着往回开,没开出几步就在路边看到了碎裂的空食盒。白家用的食盒都是当年宫里的物件,一打眼就能认出来。

邱大力站起身,举着片碎木板对着路灯仔细观察,皱眉道:“二爷,这像是被车轱辘轧碎的。”

其实不用邱大力说白翰辰也能想象得到。地上有四条急刹车时拖出的车轱辘印,还有一些凌乱的脚印,看起来像是有人在此劫走了他弟弟以及那位杨老师。

这样想着,白翰辰只觉周身唰地冒出一层冷汗,心跳飚得额角的血管也跟着一起猛跳。富家公子遭劫不是新鲜事,绑匪图财拿人换赎金,他念书时也遇上过,幸亏有司机跟着没让对方得手。可绑匪也有职业道德,大过年的,谁他妈找这不痛快!

再说白家现在的声望不比当初,这是长了几个脑袋,居然敢动白家的人!?

白翰辰邱大力在这守着,他自己开车去找韩局长。

韩局长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佣人喊醒直骂娘。得知是白翰辰半夜找上门,赶紧套上睡袍趿拉着拖鞋奔下楼梯。听完白翰辰的叙述,他立马给手下打电话,全城搜查,寻找白翰兴的下落。

找了溜溜一宿,只在德胜门外找到了一辆车轱辘都被轧弯了的自行车。

两个儿子都一夜未归,孙宝婷急得坐立不安,也是一宿没睡。把着房门翘首以盼,终于在走廊上看到白翰辰疲惫的身影。可她一看只有白翰辰自己,当场跌坐在地。

“妈!”白翰辰赶忙上前把母亲搀起扶到椅子上坐下,给她胡撸前胸后背顺气。

好容易缓过口气,孙宝婷揪着大儿子的衣袖,扯着嗓子喊道:“翰兴呐!?你弟呐!?”

“找呢!派人去找了!妈您别着急!”白翰辰也是急,可更不敢让母亲过于担心,“今儿一准儿把人找回来,您踏实的。”

孙宝婷怔了怔,眼泪呼啦一下滚了出来,声音直哆嗦:“翰辰!翰辰你跟妈说实话,你弟——你弟他还活着么?!”

白翰辰蹲下身,扶住她的膝盖安慰道:“活着,找着闻歌的自行车了,没见着有血。”

“你弟让人给绑了?”

“像是,所以您别着急,那帮人是图财,我弟他一定没事。”

“图财——图财——”孙宝婷紧抽了两口气,眼泪更是滚滚而下,“那怎么——怎么没人来要钱啊!?”

白翰辰心里没谱,可还得把话往宽了说:“哪有那么快的,不急,妈,我找过韩局长了,现在全北平的警察都帮着找翰兴呢。”

“那帮警察能干什么!?就知道收钱!”孙宝婷急得恨不能自己出去找,“翰辰!赶紧!给你丈人打电话,让他们派兵给找!”

白翰辰赶忙应道:“打过了,刚进门就打了。”

“给你爸打电话了嘛!?”

“呃……还没。”

“去打啊!出这么大的事儿,让他赶紧回来!”

“妈——妈——”白翰辰紧着劝,“爸心脏不好,我怕他急出个好歹来,等人找着再跟他说。再说他回来也没用,能动用的关系我都通知到了,一准把翰兴找着!”

孙宝婷哭天抹泪:“可劫走翰兴的那帮人——他们是什么人啊?!你知道他们会不会撕票呐!?”

这也正是白翰辰所担心的,按道理说绑匪图财不会轻易撕票,但把肉/票活着放回来要担的风险远比撕票大。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路人把白翰兴劫了,真赶上些个亡命之徒,很难说最终是个什么结果。

可也只能劝孙宝婷往好处想:“妈,您把心放肚子里,自要绑匪没拿着钱,翰兴就是安全的。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不怕他们对翰兴下毒手,啊。”

孙宝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白翰辰怎么也劝不住,只好让玥儿赶紧把付闻歌喊来看着。他得赶紧换个衣服去趟军管处,付君恺那边的兵派过来只能在城外搜索,城里还得靠北平的驻军。

不过按照之前找到的线索,劫白翰兴的人怕是早已出城了。

付闻歌一听白翰兴被人劫走了,脸色唰地白成张纸,心里也慌得长了草。任谁碰上这种事都难免惊慌,所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孙宝婷,只能守在跟前由她抱着自己哭。

虽然着急,但白翰辰毕竟经历过些风浪,面上依旧镇定:“玥儿,给严家打电话,把大嫂叫回来。闻歌,你好好劝劝妈,我还得去趟军管处。”

“你先吃点儿东西吧。”白翰辰一宿没回来,付闻歌就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只不过没想到会是白翰兴被人劫了。

“不饿。”白翰辰哪还有心思吃东西。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大的事还没过去呢,老三这又出事。他想过给白育昆打电话,可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没打。前不久老爷子才刚犯过一次病,再来一次怕不是要躺着进医院。

他忽然想起什么,追出门外叮嘱玥儿:“别说是老三出事了,就说妈不舒服,叫她回来照顾一下。”

“知道了,二爷。”

玥儿应下,匆匆往出走。在走廊拐弯险些撞上洛稼轩,她赶紧绕身过去。

洛稼轩昨儿晚上喝大了,应了孙宝婷的挽留跟白家住了一宿。刚起来去后院方便,听见邱大力跟下人那叨叨白翰兴失踪的事儿,残存的酒劲儿顿时一扫而光,简单拾掇了一下便过来问清缘由。

“我刚听后院的说,三爷出事儿了?”搁屋门口拦住白翰辰,洛稼轩朝里头张望了一眼。只见孙宝婷哭得人都瘫软了,伏在付闻歌的肩上不住啜泣。

他对白翰兴的印象仅限于昨儿在门口撞的那一下,只记得对方是个性格活泼的男孩,有双继承自母亲的杏核眼。

“是,让人给劫了。”白翰辰搓搓胀痛的额角,伸手问洛稼轩要了支烟,稍稍舒缓下紧绷的神经。

帮白翰辰点上烟,洛稼轩自己也点了一根,问:“什么人?”

白翰辰皱眉道:“不知道呢,一点儿风声没有,也没个索要赎金的信儿。”

烟雾淼淼,洛稼轩眯起眼,把自己知道的、方圆几百里那些个有胆儿干绑票的主跟脑子里过了一遍,摇摇头:“没听说最近谁要干大买卖,兴许是外面来的人,想借此闯出个名堂。”

“肯定不是新手。”白翰辰压低声音,“韩局长去看过现场,用他的话说,新手干不出这漂亮活儿,周围那么多住户和店面,楞没人听见动静。”

洛稼轩微微皱起眉头:“你弟大晚上不回家,一个人干嘛去了?”

“说给老师送饭,哦,那老师也不见了。”

“一气儿劫走俩人啊?”洛稼轩说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新手干不出来的漂亮活儿……诶,电话搁哪呢?我去打几个电话扫听扫听,劫俩人得雇人手,我问问看谁听过风声。”

白翰辰也反应过来家里有个土匪头子,这种事找他们比找警察还管用。

“门房有电话,客厅也有。”他诚恳道,“稼轩兄,若是你能把翰兴找回来,我白翰辰必有重谢。”

“诶!二爷,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洛稼轩重重拍了把白翰辰的肩膀。

白翰辰肩上吃痛,皱眉心说谁他妈跟你是一家人?

TBC

作者有话要说:因政策原因,杨老师的事不能明写,啊,心照不宣就好,也别跟回复里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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