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这些天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家里人来人往,只要睁着眼, 付闻歌便得去接待前来吊丧的客人。白翰辰则一直待在灵堂里, 饿了塞口点心, 困了歪在角落里眯一会,停灵七天, 他就那么黑白天儿地守着。

付闻歌心疼他,却只能默默地陪着。不敢多说话, 生怕把被白翰辰压紧捏实、像块石头似的藏在心里的悲伤给勾出来。外面的事有孟六在顾,白翰辰倒是不用再跑来跑去, 要不付闻歌真怕他的身体再垮一次。

金鱼儿也来帮忙了。碍于下过暗门子的身份, 他不方便抛头露面,只在后院打打下手。来吊唁的客人一拨接一拨,远的近的亲戚朋友拖家带口陆陆续续几百号人, 饭厅里的三张桌子周围总是满的。赶上那些陪着守灵的, 还得安排宵夜。

前院闹哄哄, 付闻歌支应了一整天乏得要命,到后院来躲会清净。金鱼儿正在院里守着个大木盆刷碗, 瞧见付闻歌拖着步子往过走,赶紧拽过把小凳拉他坐下。

把手在围裙上擦干,金鱼儿从兜里抓出几颗干红枣塞到付闻歌手里, 让他垫吧垫吧:“要不你去屋里躺会,虽说现在稳了,可也不敢那么劳累。”

离开烟花巷, 金鱼儿不再是那绫罗绸缎油头粉面的打扮,而是一身干净的灰白麻布衣服,丝毫不施脂粉。打眼看过去,从头到脚清清爽爽,但那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白藕般的小臂,让人一看就知他不是干惯粗活的主。

“我还成,就是这疼,缓缓就好。”付闻歌回手在尾椎骨那比划了一下。胎儿成长压迫坐骨神经,不管站着坐着还是卧着,怎么待着都疼。好在是一阵阵的,忍过去就好。

他朝木盆里堆积如山的碗盘抬抬下巴:“谁安排的让你干这么多活儿啊?”

“我自己找的,要不闲着也是闲着。”金鱼儿无所谓的晃晃脑袋,饶是在胡同里待久了,举手投足还是那股娇滴滴的风情。他抄起风干的丝瓜瓤继续刷洗碗盘,刷着刷着忽然顿住手,收起胳膊支在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

付闻歌看他眼里凝起一丝忧愁,问:“怎么了?”

金鱼儿苦笑着摇摇头:“想起我老爹当初死的时候,家里穷的连墙塌了都没钱修,只好拿块破席子一裹扔到乱坟岗里去喂狗……那些吃了死人肉的狗啊眼睛都是血红的,瞧见活人也流哈喇子,我吓得直往我哥身后躲……后来被讨债的卖去胡同里我才知道,有的人呐,比吃了死人肉的野狗还瘆人。”

心头一揪,付闻歌咽下嘴里的半颗干红枣,稍稍皱起眉头。被卖去八大胡同的孩子必然都有悲惨的经历,但亲耳听到仍是不免唏嘘。

“你那时多大?”

“八九岁吧,记不清了。”金鱼儿低下头,继续刷碗,“进去先伺候老鸨子,天天挨打,骨头被打软了就没胆逃了。”

“你逃过么?”

“逃过。我跟我哥是一起被卖进去的,他比我大几岁,进去就被押着接待客人了……有一天他趁老鸨子喝多了睡得跟死猪似的,拽着我从老鸨子那屋跳窗逃了。”金鱼儿说着,用手背抹了把鼻子,“后来被看场的给抓回来,我哥一人挨我们俩人的打,活生生教他们给打死了……打那之后我再没动过逃的念头,自要进了那里,根本逃不掉。”

摸出手帕替金鱼儿擦去滚到腮边的泪珠,付闻歌轻道:“都过去了,鱼儿,现在有六爷疼你,他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金鱼儿叹道:“是,他不嫌弃我,可我没的能报答他。”

“你看你把他伺候的脸都圆了,听六爷说,你做的小菜可好吃了。”付闻歌有心逗他笑。

“除了伺候他吃喝睡觉,我也干不了别的。”金鱼儿将目光投向付闻歌的下腹,羡慕道:“要是能像你跟二爷似的抱个小的就好了,可惜啊,怀不上。”

付闻歌用专业知识安慰他:“等烟/膏的毒性退尽,你把身体调理好了就成。烟毒是会影响内分泌,现在怀不上不代表以后不行。”

金鱼儿摇摇头,无奈道:“跟那个没关系,拜月楼里的半爷儿挂牌子之前都喝过药,生不了了。客人来玩图的是尽兴,弄个小的出来不是给人添堵么?”

付闻歌怔住片刻,问:“六爷知道么?”

“知道,我早跟他说明白了。”金鱼儿低下头,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擦洗早已光亮的盘子,“要不他能乖乖听他家老爷子的话回去结婚呢,孟家就他一根独苗,跟我这儿他没指望。”

听到这番话,付闻歌总算明白为何孟六会不吵不闹应下家里给订的婚事。不过二月二那天他跟白翰辰去参加婚礼时,真觉得孟六一脸跟死了爹似的丧气。

都难,可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好几里路。白翰辰跟灵车,付闻歌和白翰兴一辆车。白育昆去世后付闻歌没见白翰兴掉一滴眼泪,可是今天刚一坐进车里,这孩子却哭成个泪人。

停灵期间尚能看见老爹的遗容,可一旦下葬就再也见不着了。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亲人死亡所带来的冲击,不得不去面对已经发生了的事实。

白家祖坟在八王坟那一带,位置跟白家大宅在地图上斜拉出一条对角线。车慢慢悠悠开了近两个小时,下车时付闻歌晕车晕的直犯恶心,好在乔安生给他带了点蜜饯。

长子不在,由次子扶灵。付闻歌站在墓坑边上,听到身后有些人念叨老爹都死了白翰宇还不回来奔丧,毫不掩饰地骂他不孝。其实这件事严桂兰的父亲已经向白翰辰发过难了,质问他为何白育昆去世这么大的事白翰宇还不露面。

先前女婿招呼都不打一个奔了南洋他就压着团火气,到白育昆去世还不见白翰宇回来,这炮仗终于是点爆了。

“我哥他接到消息伤心过度病倒了。”白翰辰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从南洋回北平路途遥远,船上又缺医少药我就没让他回来……亲爹,我哥那身子骨您知道,万一他再出点什么事儿,我们白家真承受不起。”

严父听了,不好再逼迫,却仍是不满。自己闺女嫁到白家十年没生养,他背后跟着受了多少议论和侮辱?白翰宇虽说没纳妾娶小,可早早与严桂兰分房而睡的事早已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

身为男人,严父自是明白这不是闺女的问题,摆明了是女婿不成。可他跟白育昆是拜把子的兄弟,当初这门亲事又是他自己上赶着提的,不好把脸皮撕破。现在白育昆死了,他有心把女儿接回家去。将来再嫁,自要能生个一儿半女的,也算洗刷了严桂兰背负许久坏名声。

前几天去白家吊唁,他瞅见个军官的眼神老往闺女身上贼,当下打听了一番,得知此人乃是宛平县卫洛稼轩。他还真没把一个小小的县卫放在眼里,即便将来严桂兰出二回门子也不可能下嫁给个县官,怎么着也得是付君恺那种级别的。

但出过一回门子的女人怕不是只能给人做偏房,可留在家里跟兄嫂弟媳眼前打转遭人嫌弃,日子更是难过。严父悄摸问女儿有什么打算,听她说自己正在学洋文打算出国去念书,登时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

——家门都不怎么出的人竟然想着要出国,这还是我闺女么?

望着女儿坚定的目光,严父忽觉自己老得跟不上时代了。

下完葬,按规矩还得请送葬的亲朋好友吃一顿白事席,丧事才算彻底办完。家里装不下那么老些人,白翰辰包下德义兴及其附近两家酒楼,以便让那二百多口子人都能有个座。

孙宝婷是支应不住了,刚在坟边上又哭晕过去一回。严桂兰陪她回家,顺道把付闻歌也带回去,只有白翰辰和白翰兴兄弟俩留在德义兴招待客人。

回到家里,付闻歌让后厨给白翰辰炖了人参鸡汤搁灶上温着。等白翰辰回来喝完汤,好踏踏实实睡个整觉。

到下午四点白翰辰才回到家里,进屋往椅子里一扔,累得手指头都懒得抬。付闻歌把鸡汤端过来,擓起一勺试过温度再喂进他嘴里。喝了几口汤,白翰辰缓过点劲儿,握住付闻歌的手示意他把碗放下。

“搁那吧,我待会再喝。”回手抱住爱人的腰,他把脸贴到对方的腹部,歉疚道:“这些天也辛苦你了,别光忙活我,赶紧歇会。”

“我没事,不用担心。”

付闻歌搭住白翰辰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办白事有多折腾人,他在爷爷去世时就见识过。其实爷爷的丧事不算铺张,跟白家的简直没法比,可依旧给付君恺和乔安生累得坐着都能睡着。而白翰辰溜溜忙活了小半个月,同时还得操心公司里的事,吃喝休息都跟不上,人眼看着一圈圈往下瘦。

两人静静地依偎着彼此,被疲劳掩盖的悲伤稍稍冒出点头来。白翰辰鼻梁发酸,眼里涌起热意,正要抽手抹一把眼角,忽觉脸侧传来极其细微的颤动。他赶紧往跟前贴了贴,等待许久,终于再次捕捉到小生命传递出的信号。

繁衍生息,血脉传承,因有新生的希望,死亡才不会让人绝望。

多日未见笑模样的脸上洋溢着无法言表的喜悦,白翰辰抬头笑问:“闻歌,你感觉到了没?小家伙动了!”

“傻瓜,我当然能感觉到。”

付闻歌屈起手指,轻轻刮过他的鼻梁。

TBC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总掉眼泪,还得甜回来

估计又是强迫症,凑个整,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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