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恩在门上发现了那张条子。他读了,没有介意,所以当他一坐到写字台旁边,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突然有人说:“我回来啦!”身后站着台莱瑟。她接着就对他说开了。
“噢,这么大的一笔遗产!离这儿三幢房子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公证处。我怎么能把这笔遗产丢下不管呢?遗嘱都要弄脏了。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星期一,应该给公证人送点东西,否则他会搞错的。不必送很多,花钱多太可惜。硬面包放在家里都长霉了。鸽子不是什么艺术品。当然,它们没有东西吃。大兵在街上正步走,奏进行曲,瞧着大家,其中有个特别的人,那个乐队指挥老是盯着谁?这一点我不想逢人便讲,人们开起玩笑来就当真。一百二十六万五千先令,格罗伯先生要惊呆得睁大他那漂亮的眼睛了。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难道我不是女人?每个女人都会打扮。我是第一个带资本的女人……”
她为军乐和乐队指挥所鼓舞,充满着胜利的信心,走进屋子。今天的一切都很美。像这样的一天应该天天过。她想说话,她在墙上画着1265000,并且用手拍着裙子衣袋里的图书馆书目清单。谁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是多少?也许是上述数字的两部。那一串钥匙也在叮当作响。她今天讲话的时候腮帮子都是鼓鼓的,一打开话匣子就没个完,因为她沉默了整整一周。在这种陶醉的状态中她暴露了她的秘密的乃至最秘密的思想。她毫不怀疑她获得了该得到的一切,她是一个明察秋毫的女人。她对着站在她面前的人讲了一个小时,她竟忘记他是谁了。她也忘记了在过去的日子里看到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就无端生畏的情景。他是一个人们无话不对他说的人,她现在正是需要这样的人。她把今天所遇到的或想到的事情都一股脑儿掏出来讲了。
他感到很意外,一定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发生了。一周来她的表现很好,堪称楷模。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她今天这样粗暴地打扰他,一定有特别的原因,她说话语无伦次,冒冒失失,但又感到很幸福。他力求弄懂这一切。慢慢地他理解了:
可能有什么非同一般的人给了她一笔一百万先令的遗产。看来是她的一个亲戚,尽管很富有,终因兴趣所至当了乐队指挥。此人一定很看重她,否则他不会让她做继承人。她想用这百万先令开设一家家具店。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这个喜讯。为了表示感谢,她到教堂去了,在那里她重新认出了死者的遗像,并把死者看做救世主了。(感恩戴德是造成感官发生错觉的原因!)在教堂里她发下了誓言,作了保证,一定定期给鸽子喂食。她反对把家里长了霉的陈面包带去喂鸽子。鸽子也和人一样(如果是这样又怎么的!),明天她要和他到公证处去鉴定一下这份遗嘱。她担心公证处会向她索取过多的酬金,因为这涉及的是一笔巨额遗产,所以她希望事先就跟公证处谈妥酬金。——节约的女管家成了百万富翁!
遗产的数额有这么高吗?1265000——这到底是多少?我们把这数额和图书馆的价值比一比吧!他图书馆里全部书的价值不超过六十万金币,这是他继承的父亲的遗产,至今还有一小部分留着。她要用这笔遗产干什么呢?开一个家具店?没意思!不如用来扩大图书馆。他将把隔壁邻居家的住房买下来,把墙打通,这样他就为图书馆扩充了四个新房间,窗子也砌上墙堵起来,让光线从上面射下来,就跟这里一样。八个房间可以藏书六万册。老司尔钦格的图书馆不久前登出广告要出卖,拍卖价格大概没有提高,该图书馆藏书二万二千册,当然不能和基恩的图书馆相比,其中也有一些了不起的书。他准备在他的图书馆上花一百万,其余的钱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这余下的钱也许能开一个家具店,不过他对此一窍不通,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想管这些钱和做买卖的闲事。当务之急是打听一下老司尔钦格的图书馆是否已经涨了价。这对他来说几乎是不能错过的一个极好机会。他深深埋头于科学事业,他把资金全都花在科学事业上了。一个学者对书籍市场的了解如同股票商对股票行情的了解一样清楚。
把图书馆由原来的四个房间扩大为八个房间,这样,图书馆就很可观了。人们应该有所发展,不能停滞不前。四十岁不算老,四十岁的人怎么可以享起清福来呢?两年前他购进了最后一批书,就没有再发展了。人家也有图书馆,不光是自己有图书馆。穷困是令人讨厌的,可幸的是,她爱我。她管我叫“粗暴”先生,因为我对她如此粗暴。她发现我的眼睛很漂亮,并且相信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我。我对她确实太粗暴了。如果她不爱我的话,她就会把遗产留给自己享用了。有些男人是靠老婆养活的,真可恶,要是我宁可自杀。她蛮可以为图书馆做一些事情。书总不需要吃的东西吧?我想不会的。我付房钱。所谓靠人养活,就是人家免费供应膳宿。隔壁房租也由我来付。她没有文化,但是她有一个死去的亲戚。粗鲁吗?为什么?我并不认识她的亲戚,我对死者表示悼念纯粹是一种虚伪的表现。他的死不是一种不幸,而是有着深刻的意义。每个人都有一个归宿,即使时间很短也罢。这个人的死就是他的归宿。现在他死了,任何同情也不会把他唤醒。富有的遗产继承人是我的女管家,多么奇特的巧合!她默默无闻地干了八年,突然就要成为百万遗产的继承人了,而我跟她结了婚。我刚刚知道她是多么爱我,她的亲戚,那个乐队指挥就死了。幸福之神出人意料地一夜之间就降临了。这场病是我一生的转折点,意味着告别我狭窄的住居条件,告别令人窒息的小图书馆。
难道一个人是生在月球上还是生在地球上没有区别吗?假定月球有地球一半大——这取决于物质的量了——由于大小不一样,一切事物即使在个别问题上也都不相同。三万册新书!每一册书都可以启发人们的新思想,促使人们进行新的工作!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
这时基恩已离开了他信仰的保守的进化论而进入到革命论者的阵营了。一切进步都是以突然的变化为条件的。那些至今一直隐藏于进化论体系中的有关论据,马上都出现在他的头脑中。一个有文化的人,一旦要写什么,手头就有这方面的资料和论据。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的灵魂和智慧是一个光辉的武器库。人们对此只能觉察到一点儿,因为这些人——正是根据他们的文化知识——很少有勇气去运用这些智慧。
有一个词是台莱瑟爱说的,在现实的基础上他接受了这个词。他听到的是“嫁妆”这个词,并感激地接受这个词。凡是他在这历史的瞬间所需要的事物,都不期而遇地向他涌来,在他的家族中几百年来受欢迎的并履行着的资本主义社会的遗产继承权具有极大的积极作用,好像这种权利在二十五年的一场斗争中从来就是行得通的。台莱瑟的爱情是即将完成的天堂的支柱,它为他带来了巨额陪嫁,他无权拒绝。他娶她为妻的时候,她是一个穷苦的姑娘,她丝毫不知道她有一个即将去世的阔亲戚,当时他向她充分地表明了他的诚实的思想。她将可以愉快地、间或而不是很经常地在这八个大厅组成的新图书馆里很快地遛一趟。她会感到她的亲戚对这了不起的图书馆作出了贡献,这种感情将补偿她失去家具店的损失。
他对这不言而喻的道理非常高兴,他就是运用这种道理来进行他的革命的,于是他便兴高采烈地搓着他的长手指。理论的墙还没有建筑起来,而通向邻居的实在的墙却要拆毁了。马上就要跟邻居家谈判,并通知卜茨瓦匠,请他明天早晨就来干。遗嘱必须马上进行检验,今天就要去公证处。注意司尔钦格的拍卖价格!要请看门人帮着张罗张罗。
基恩跨前一步命令道:“去请看门人上来!”
台莱瑟在“报告”中还是回到长霉的面包和饥饿的鸽子这个题目上来。她再一次强调她的节约原则,为了强调她愤怒的语气,她补充说:“这样更好!”
但基恩不容别人反驳:“把看门人叫来!快!”
台莱瑟注意到他在说话。他有什么好说呢?他应让人把话说完。“这样更好!”她重复说。
“什么东西更好?把看门人叫来!”
由于他给此人赏钱,所以她对此人从来就感到恼火。
“让他来干什么?他别想得到什么东西!”
“这事由我来决定,我是一家之主。”他说这话不是因为有必要这么说,而是因为他觉得应该让她感到他的意志是不可动摇的。
“对不起,这钱是我的。”
他料到了这句话。她过去是、现在还是一个没有教养的、没有文化的人。他让步到这种程度,仿佛他的尊严允许他这样做似的。
“谁也不否认这一点,我们需要他。他应该帮着张罗张罗。”
“我是可惜钱。他要拿报酬的。”
“不要激动嘛!百万巨款肯定是我们的。”
台莱瑟此时又怀疑起来:他又想从她那里抠钱了。她已付出了两千先令。
“那二十六万五千先令呢?”她说,对每个数字她都要用鲜明的目光审视一番。
现在要彻底战胜她:“那二十六万五千先令是属于你个人的。”
从他瘦削的脸上人们似乎看出一副施舍者的丰腴的面孔,他赠送给她东西,事先就喜欢接受她的感谢。
台莱瑟开始出汗了:“全都是我的!”
为什么她老是强调这个呢?他把他的不耐烦情绪变成了一句冠冕堂皇的话:“我已经确认,谁也不能否认你的要求。这是毫无疑问的。”
“对不起,我自己知道,白纸上写着黑字嘛。”
“我们应该共同来支配这笔遗产。”
“这跟丈夫有什么关系?”
“我会想方设法帮助你。”
“要饭人人都会,还要帮助吗?先从我这里抠钱,接着让我要饭。办不到!”
“我担心有人会占你的便宜。”
“谁敢这么大胆?”
“这笔百万遗产会突然招惹许多假亲戚出场。”
“只有他一人。”
“是吗?没有妻子?没有孩子?”
“对不起,开什么玩笑?”
“真是从未听说的意外的幸运!”
意外的幸运?台莱瑟又傻眼了。此人未死以前就拿出了他的钱。哪里有什么意外的幸运?自他说了此事以来,她就感觉到他要骗她。她像冥府守门的百头怪犬一样注意着他的话。她力求尖锐地、毫不含糊地回答他的话。他要是突然说个什么东西,那准是一个圈套。人家什么书没读过?他是她的对手,同时又是强有力的辩护人。在对她的新财产的辩护中她发展了使她自己都感到畏惧的力量。她会马上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她感到他的遗嘱对他来说并非意外的幸运。她在这些话的背后已经感觉到新的圈套。他对她隐瞒了什么东西。但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呢?一笔财产?他所有的比他所给的多。那第三个没有画上的零烧灼着她的手,她就像突然受伤很疼痛似的抬起她的胳膊。她恨不得马上就向桌子冲去,把那遗嘱抽出来,在那后头狠狠地再画上一个零。但是她知道,这关系到什么问题,所以还是控制了自己。这是拘谨的表现。她为什么这么傻呢?拘谨就是笨的表现。现在她又聪明了。她要把那个遗嘱找出来。他把其余的钱放到哪儿去了?她要询问他,但要使他觉察不出来,于是在她的脸上又呈现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老样子。
“那其余的钱干什么用呢?”她狡猾得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没有问,其余的钱藏到哪儿去了。这问题他没法儿回答。她本意是想让他说出那其余的钱是多少。
基恩感激地、满怀柔情地看着她。她刚才那样反对了一阵子原来是表面现象。这本来就是他一直估计的情况。他觉得她很好,她把主要部分、那一百万巨款说成是其余的钱。显然,这是由粗暴过渡到爱——当然是指她这类人的爱——的一种表现。他设身处地地替她想了想:她是多么忍耐不住想表达自己的贤惠和忠顺啊!为了充分发挥那笔款子的作用,她又是多么迟迟不想拿出来啊!她粗鲁,但很忠顺。他比以前更理解她了。很可惜,她老了,把她教育成一个人已经为时太晚了。她的脾气实在不好,对她的教育就要从这一点着手。对她的感谢以及对新书的热爱已经在他的脸上消失了。他好像受了侮辱,严肃而抱怨地说:“其余的钱我将用来扩大图书馆。”
台莱瑟既吃惊又高兴地跳起来。她一下子识破了他两个圈套。他的图书馆!这图书馆的书目清单都在她口袋里!这其余的钱确实还在,这是他自己说的。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捂着裙子上的口袋:
“书都是我的!”
“什么?”
“三个房间是我的,一个房间是你的。”
“现在讲的是八个房间。那四个房间是新算进来的——我说的是隔壁的那四个房间。我需要地方安置司尔钦格的图书馆,那图书馆有二万二千册书。”
“你哪里有这么多钱呢?”
又来这一套了,他对这种暗示已经腻烦了。“你的遗产嘛,那还用说吗?”
“那不行。”
“怎么不行?”
“遗产是我的。”
“我可以支配它。”
“人死了以后才可以支配它。”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子儿也不给。”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现在他难道要采取最严厉的手段吗?他眼睛里八个房间组成的图书馆使得他最后还是耐着性子说:
“这关系到我们共同的利益。”
“其余的钱也是我的!”
“你会看清……”
“其余的钱在哪儿?”
“妻子总应该对她的丈夫……”
“丈夫偷老婆的钱。”
“我要一百万购买司尔钦格的图书馆。”
“谁不会要呀?我不给,其余的钱也是我的,一块都是我的!”
“是我在家里说了算!”
“我是这个家庭的主妇!”
“我已经把话说死了,我坚决要一百万购买……”
“不行,其余的钱是我的!所有的钱都是我的!”
“我给你三秒钟的考虑时间。我数到三……”
“谁不会数?我也来数!”
两个人都气得快哭了。他们都咬着嘴唇,强忍怒火,越来越大声地嚷道:“一!二!三!”数字数完了,双方同时发出小小的爆破声。把那“其余的钱”算上去,她的金钱又增加了,这“一、二、三”的数字对她来说是和几百万巨款联系在一起的。同是这三个数字对他来说却意味着新的房间。她很想继续数下去,但他数到四就停止了。形势很紧张,陷入了僵局。他向她走去,大声吼着——耳朵听到的仿佛是看门人的声音——“把遗嘱拿来!”他把右手的手指合拢起来形成一个拳头,在空中用力晃了一下。她可真吓呆了。她等待着一场生死斗争。突然他说话了。如果她不是满脑子就想着那“其余的钱”,也不至于这样:人家不骗她,她反而大发雷霆。她并不是对什么都发火。她绕过了丈夫走到写字台边。他给她让了路。他担心,诚然她可能被摧毁,但如果他的拳头不是挥向空中,而是挥向了她,她也许会反击的。她没有意识到要打人,而是把手伸到文稿堆中,无耻地把文稿翻得乱七八糟,从中抽出一张纸来。
“我这个手稿中怎么——有一张——新的——遗嘱?”他也想吼叫一番,但这个句子比较长,他没能紧凑地向他的妻子吼出来。他换了三次气也没有说完这句话。没等他说完,她就答话道:“请问,这遗嘱哪里是新的?”她很快把它展开摊在桌子上,把墨水和笔放好,给“其余的钱”的所有者谦让地让出一点地方。当他——还没有安静下来——走近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数字。这数字他很熟悉,基本上是对的。在同她争论的时候,他有点害怕这个女文盲的愚蠢,她可能把数字读错。他的目光满意地向上移动,坐下来精确地检查一下。
他发现这是自己写的遗嘱。
台莱瑟说:“最好重新写。”她已忘记她的零有可能损失的危险。她相信这张东西的有效性是如此地强烈,就如同他相信她对他的爱一样。他说:“但这是我的……”她微笑着说:“请吧,我说什么来着……”他气愤地站起来。她说:“男人说话要算数。”当他想走上去掐她的咽喉之前,他明白了,她在逼他重写。她给他摊开一张新纸。他一下子就瘫倒在椅子上了,好像他很胖很沉似的。而她最终想知道她到底错在哪里。
事情发生后不久,他们二人才第一次真正地相互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