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据手头的各种证件和单据,幸灾乐祸地证明,他现在没有多少钱,这种幸灾乐祸的情绪帮助台莱瑟克服了最难堪的局面。她恨不得把自己融化到裙子、汗水和耳朵中去,要不是他以咬文嚼字为快从而使她愈加仇恨他,而这种仇恨还没有伤害她的中枢神经的话。他告诉她,他当初继承了多少遗产,并把锁在各抽屉里的全部买书的单据都拿出来加以说明。对日常琐事的记忆对他来说通常是很困难的,但现在他觉得很有用了。他在揉皱了的遗嘱背面,记下了他所找到的款项数字。台莱瑟数着这些数字,并在脑子里计算着,略去小数使其成整数。她想知道,到底还有多少钱真正留下来了。计算的结果是,图书馆的价值远远超过一百万。他对这惊人的结果丝毫没有感到安慰,图书馆这样高的价值并不能补偿他对失去新房间的惋惜。他对这场欺骗自己的行为的报复就是进行个人的思想斗争。在这长时间的唇枪舌剑的交锋中他没有多说一个对他来说意味着较大胜利的音节,当然也没有少说一个。任何误解都不可能产生。当那毁灭性的数字计算出来的时候,他大声地、断断续续地、就像在学校里发言那样补充说:“其余的钱我都花在购买个别的图书和用于生活开销上了。”
台莱瑟顿时融化了,变成一股流水,流出房门,经过走廊流入厨房。睡觉的时候她才停止哭泣,脱下了那条上了浆的裙子,放在一张椅子上,又坐在炉灶前哭了起来。旁边的房间是她作女管家住了八年之久的房间,她可以进去睡觉,但她觉得这么早就结束她的忧伤不合适。她没有挪动地方。
第二天上午,她开始执行她在忧伤的时刻作出的决定:把她的三个房间都锁起来。一切美梦都完了,人经常就是这样,但她毕竟还有三个房间和里面的书,家具放在里面直到基恩死也不用,一切都要妥善保管好。
基恩是在写字台边度过星期天其余的时间的。他佯装工作,因为他的解释任务已经完成了,而实际上他在贪婪地阅读着新书。他在激烈的斗争中清醒过来了。书房、书架及其上面的图书又都平淡无奇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一再强迫自己去拿放在书桌上的日文手稿,他一伸手,就摸到这些手稿,但几乎是感到厌恶地马上又抽回了手。那些手稿还有什么意义呢?它们已在抽屉里放了十五年之久了。他忘记了自己的饥饿,中午如此,晚上也如此。夜里人们还可以在写字台边看见他。他一反过去的习惯,在他已开始的手稿上画着毫无意义的记号。清晨六点,亦即他每天起床的时间,他打起盹来了,他梦见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大楼,建筑在维苏威火山口边原来是天文台的地方。他在里面害怕得发抖,踱来踱去等待着八分钟以后就要发生的火山爆发。恐惧和不安的步子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而这八分钟竟然成了永恒的时间。当他醒来时,旁边房间的门已经锁上了。他看了看它,但他觉得它并不比过去狭窄。门无关紧要,因为一切都在有规律地变旧、变老:房间、门、书、手稿、他自己、科学、他的生命。
他饿得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试图去开通向门厅的门。他发现门锁上了。尽管身体很虚弱,他还是明白了自己想找东西吃的意图并为此深感惭愧。因为吃饭是人类活动台阶的最低一级。人们对吃饭问题十分重视,而实际上为的是进行其他的叫人看不起的活动。他想到现在也存在着进行其他活动的机会和理由,他认为他现在有权敲门、辘辘饥肠,身体过分紧张和疲劳把他折磨得好苦,使他跟昨天数数字时那样几乎又要哭起来了,但是他今天没有力气哭泣。他只是可怜巴巴地小声喊道:“我不要吃东西,我不要吃东西。”
“说得多好听。”台莱瑟说,她在门外已等候了一会儿,并且听到了他在里面的活动。他别想从她那里得到吃的东西。丈夫赚不到钱拿回来,休想吃饭,这一点她要告诉他。她担心他忘记吃饭。当现在他自愿放弃饮食时,她打开了门,并告诉他,她对此是如何想的。她不允许别人把她的住宅弄脏,她房间前面的过道也是属于她的。到法庭打官司也是这样,家庭过道又怎么样呢?她手里捏着一个叠了又叠的条子,把它展开念道:“直到收回成命,走廊方可通过。”
她下了楼,并在肉店和蔬菜店里买了够一个人吃的肉和菜,虽然这样买起来对她来说贵了点儿,而且她通常都买上几天的菜贮存起来。楼下商店的人不喜欢她,大家都怀疑地看着她,她毫不含糊地回答人家说:“从今天起什么也不给他吃!”商店老板、顾客以及商店的店员都很诧异。然后在过道中她把那几个字写在纸上,在写的时候她把装满了各种食品的购物袋放在肮脏的地板上。
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他还睡着,于是她锁上门在那里静观。她现在准备把一切情况告诉他。她撤回了她的规定。到厨房和厕所的过道他不能再使用了,再说他也没有必要到那些地方去了。如果他把这过道弄脏,就得把它擦洗干净。她不是佣人,她要上法院。他可以离开这个住宅,但只有在他正确地履行义务的条件下方可离开。她会向他指明他应该如何履行自己的义务。
她没有得到他的答复就悄悄地沿墙边走到大门口。她的裙子擦着墙,而他确实没有接触属于她那一部分的过道。然后她走到厨房里,拿来一根她当学生时就留下的粉笔,在他与她的过道上划了一条分界线。“请注意,这只是现在临时划的,”她说,“将来要用油彩划出来。”
在饿得发昏的情况下基恩不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动作在他看来毫无意义。这难道是在维苏威火山口吗?他这样问自己道,不对,在维苏威火山口只是因为那八分钟才害怕的,那里没有女人,维苏威火山也许还不这样坏呢!人们为了对付火山爆发而煞费苦心。他现在非常想解手。她把他赶到禁止通行的过道上,好像她并没有给他画粉笔线。他迈着大步子一下子就到达了目的地。台莱瑟向后退了一下。她的愤怒和他的要解手的迫切性一样大,她想追上他,但他毕竟先跨了一大步,他习惯地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就这样她没有抓着他,于是她便拍打着上锁的门一次又一次重复地尖叫着:“上法院去判一判!上法院去判一判!”
当她看到一切都无济于事时,她就走到厨房里去了,在炉灶旁边,她总能想到好主意,在这里她想起了一条正确的合乎情理的主意:她明白,丈夫总得出去。好吧,她允许他走这条过道,但他必需割让一部分房间给她。她要珍惜她的房间,那么她在哪里睡觉呢?那三个新房间已经锁上了,现在她又锁了她的老房间,那个地方谁也不让进去。对不起,就在他房间里睡觉,她还有什么办法呢?她牺牲了她漂亮的过道,他应在他的房间里给她让一点地方。她从过去当女管家时住的老房间里把家具取出来。就这样他才可以上厕所,愿意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
她马上跑到街上,叫了一个帮工,她不愿意跟看门人打交道,因为他已被她丈夫收买了。
她不说话了,基恩也累得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感到神清气爽,胆子也大起来。他走到厨房,毫无半点良心的责备就吃了几片夹黄油的面包。当他事先毫无预感地走进他的房间时,发现他的房间小了一半。房间中间横隔着屏风。在那后面他看到台莱瑟正站在她的旧家具中间。她正在作最后的布置,并觉得这样也挺美的。那个厚颜无耻的帮工幸亏走了,他要索取很多报酬,她只给了他所索取的一半就打发他走了,对此她感到很骄傲。不过那个屏风她不喜欢,因为它看上去特别别扭,它一面是白的,什么也没有,而另一面尽是些弯弯曲曲的钩子,要是血红的夕阳她倒是更喜欢些。她指着那个灯罩说:“没有这玩意儿也可以,依我看可以拿掉。”基恩没有说什么,而是吃力地走到他的写字台边,轻轻地叹息了一下,坐到椅子上。
几分钟以后他突然站起来,想看看隔壁房间的书是否安然无恙。他的这种担心与其说是出于对书的真正热爱不如说是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义务感。自昨天以来,他只有对那些他现在不占有的书才感到一种柔情蜜意。他还没有走到门边,台莱瑟就站在他前面挡住他的去路。奇怪,她怎么透过屏风看出他的行动呢?她的裙子难道能推着她走得比他的长腿还要快吗?他暂时既没有把手伸向她,也没伸向门。他还没有来得及鼓起勇气说话,她就骂开了:
“你不要胆大妄为!你不要以为我好说话,给你让了过道,这房间就马上属于你了。这房间是我的,我有字据在手,白纸黑字,不允许你摸那门把,你当然也进不去,因为我有钥匙,我不给你。门把是门的一部分,门是房间的一部分,门把和门都是我的。我不允许你摸我的门把!”
他用胳膊做了一个笨拙的动作拒绝了她的话,并偶尔碰了一下她的裙子。于是她绝望地大叫起来,就像是在喊救命:
“我不允许你动我的裙子!这是我的裙子!你给我买过裙子吗?我买的!你给裙子上浆熨过吗?是我!裙子里有钥匙,是吧?嗨,想错了,钥匙我是不给的。你把裙子咬烂了,我也不给,因为钥匙不在这里头!妻子干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但裙子不是为了丈夫!裙子不是为了丈夫!”
基恩皱起眉头:“我已经待在一个疯人院里了!”他说得很轻,她没有听见。他想起刚才起身要去看书的意图,现在看来要看到自己的书,必得改变原来的想法。他不敢执行原来的意图。他如何进入旁边的屋子呢?把她打死,踏着她的尸体过去?如果他拿不到钥匙,尸体对他有什么用?她够狡猾的了,早就把钥匙藏起来了。一旦钥匙在手,他就把门打开。他根本不是怕她,只要有人给他钥匙,他就会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打倒在地。
只是因为现在揍她没有什么好处,他就回到了写字台边。台莱瑟还站在门前把了十五分钟的门。她还在那儿继续嚷嚷。他重新坐到写字台边去,这对她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只有当她的嗓门慢慢不行了,她才不嚷嚷并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直到晚上她也没有出来。她有时说几句话,好像是梦里说的不连贯的话。等她沉默不语了,他的呼吸才感到平静一些。但时间很短。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听到她的声音:“勾引人的人应该处绞刑。先是许诺结婚,后来又不写遗嘱。对不起,‘仆塔’先生,不要着急,慢有慢的好处。他就是把钱花光了,写的遗嘱上也没有钱。”她哪儿是在说话,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分明是我发烧后听觉器官所产生的后遗症,所谓的回响吧。她不说话时,他对这种解释感到心安理得。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顺利地翻阅手稿。可是当他看第一个句子时,那个“回响”又在干扰他了:“难道我有什么事情做错了吗?犹大才是个罪犯,书也是值钱的。现在的世道真坏。侄少爷的情绪一直很好,而老太婆却是衣衫褴褛。车到山前必有路。钥匙在里头。人就是这样。谁也没有送给我钥匙。钱都白费掉了。大家都会讨饭,人人都无情,我不拆开这条裙子。”
这些话他以前就听到过,比他听到的大喊大叫的“回响”还要早,正是这些话使他相信,她真的在说话,他以为忘却的印象,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时他病了,躺了六个星期,忍受着她每天的陈词滥调。她那时说的是同一个内容,他甚至都把她说的背下来了,她说了前句,他就知道后句。看门人来了,每天都来把她“打死”,那个时候真痛快。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啦?他算了算,得出了一个使人迷惑不解的结论:一个星期前他才能起床。他要寻找形成这条鸿沟的原因,就是这个原因把新近的恐怖时期和过去的黄金时期分开了。也许他就要找到这个原因了,可是台莱瑟一说话又打断了他的思路。她说的东西实在不可理解,简直是在给他施加专制的暴力。他不想把这些东西背下来,谁能预见到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等于是被捆绑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饥饿解放了他。他小心提防不要问台莱瑟有没有吃的东西。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他悄悄地离开了屋子。到了饭馆里他首先张望了一下,台莱瑟是否跟着来了。没有,她没站在门口。她敢吗?他说完便大胆地坐了下来,在屋子的后面,他坐在一对对也许尚未结婚的人中间。一个堂堂的男子躲在饭馆的角落里,他叹息着说,他感到很奇怪,这里没有香槟酒,这里的人没有什么轻浮的举动,而是麻木不仁地大口大口吃着煎肉饼或牛排。男人们使他遗憾,因为他们和女人交往,但他看到他们那样大吃大嚼就抑制了自己任何不恰当的举动,也许因为他自己很饿了。他对堂倌说,他不需要拿菜单来,只管上专家——基恩认为堂倌也是专家——认为是好的饭菜。“专家”马上修正了他对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的看法,认为这个骨瘦如柴的先生是秘密私访的行家,因此他就给基恩上了最贵的饭菜。饭菜刚上好,大家的目光就集中到这个桌上来。这位了不起的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虽然这饭菜很合他的口味,但他还是以明显的反感情绪吃着。“进餐”或是“吃饭”这两个词对他来说都无所谓,都是表达吃饭过程的很合适的词语。他固执地坚持他对物质的看法,他在精神慢慢恢复过来后详细地阐述了这种思想。对这种特性的强调使得他对自己的自恃自信有了一些认识。他高兴地感到在他身上还蕴藏着许多个性特征,并自言自语地说,台莱瑟应该得到同情。
在回家的路上他思索着应该让台莱瑟感觉到这种同情。他用力打开了门。从过道上看到,在他的房间里没有灯光。他估计她已经睡了,这使他非常高兴。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打开了门,唯恐他那瘦如枯柴的手指头接触到门把会发出响声。在这错误的时刻,他想起了要适当地对她表示同情的意图。他自言自语地说,是呀,一切还得如此,出于同情我没有把她从睡梦中弄醒。他成功地使自己保持了目前这样的状态,他没有开灯,而是悄悄地踮着脚尖儿摸到自己的床边。在脱衣服的时候,他很生气,为什么在外套里面要穿一件马甲,而在马甲里面又要穿上一件衬衫呢?这使得他脱衣服很费劲,每脱一件衣服都要发出特别的声响。他坐的那把椅子也不靠在床边,他没有去找那把椅子,而是把衣服放在地板上。为了不把台莱瑟弄醒,他情愿自己爬到被窝里去。他在思考如何最轻巧地爬上床。因为他的头最重而脚离头最远,他决定让最轻的脚先上床。因为一条腿上了床,另一条腿只要跨一下就凑到一起了。上身和头在空中停留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快速凑到枕头上去。基恩感到有一个不寻常的软乎乎的东西,他想:“一个小偷!”于是很快就闭上眼睛。
他睡在小偷身上,不敢动一下,他虽然害怕,但还是感觉到这小偷是一个女性。他隐隐约约地对这个女性感到满意,因为她睡得这么长这么实。他摒弃那种进行反抗的想法,摒弃那种出于谋杀者阴暗心理的想法。如果女小偷——像他初次感觉到的那样——真的睡着了,那么他经过一段考验时间就拿起衣服偷偷开门溜走,到看门人小屋子附近再穿衣服。他不会马上叫看门人的,他要等到他听到上面有脚步声,才去敲看门人的门。经过这么长的时间那个小偷一定把台莱瑟杀了,因为台莱瑟会反抗的,台莱瑟不会不反抗而让小偷偷走东西的。在屏风后面,台莱瑟躺在血泊中,要是小偷击中了要害多好啊!当警察来时,也许她还活着,罪责就会推到他的身上。为了保险起见,应该再给她一下子,不,没有这个必要。女小偷累得躺下就睡了,一个女小偷不会那么容易累的,只能是因为刚进行了一场可怕的搏斗。她一定是个身体很棒的女性,一个女英雄,大家应该向她脱帽致敬,换了他是不能完成这个伟业的。
她本来可以把他裹在裙子里闷死。一想到这个就使得他直喘大气。她跟他有过这种类似的情况,她可能想杀害他,每一个女人都想杀害她的丈夫。她只是等待他写遗嘱。如果他早写了,他也许就躺在她现在的位置上死了。一个人就这么诡计多端,不,应该说一个女人,人们可不要不公平。他现在还恨她,他要跟她离婚。这应该是可以的,虽然她死了,她也不能用他的姓出葬,无论如何不行。谁也不能知道他跟她结过婚。他可以给看门人很多钱,希望他不要声张,因为这种婚姻有损于他的名誉,一个真正的学者是不能走出这错误的一步的。她很可能欺骗了他。每个女人都欺骗她丈夫。要是这些女人都死了多好!要是这些女人都死了多好!他要检查一下,也许她是假死。即使是最厉害的杀人犯也会疏忽的。历史上有许多这样的例子,而历史总是残缺不全、使人害怕的。如果她还活着,他就把她打成肉泥。这是他的权利。她使得他失去了新图书馆。他本来想报复她一下的,后来来了一个人把她杀了。他理应首先发难,但有人替他发难了,他要落井下石,再揍她一下,不管她是死了还是活着,他要往她身上吐唾沫!他要在她身上踩一踩,打一打,揍一揍!
基恩满腔怒火地站起来。不料就在这个时刻他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他差点儿向女凶手发出“嘘——”的声音,因为那个尸体也许还没有死呢。那个女凶手大叫起来,奇怪,她的声音跟台莱瑟的声音一样。三句话一说,他才知道,什么女凶手和尸体,原来就是一个人。他知道自己错了,一言不发,只好让人家狠狠地揍。
台莱瑟在他离开家以后就把两张床换了,把屏风也拿走了,其他东西也都搞乱了。在她高高兴兴地干着这件事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说:让他尝尝味道!让他尝尝味道!因为他九点钟还没有回来,她就躺下睡觉了。正如她常说的,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应该九点睡觉。她期待着他开灯的时候,把他不在家时憋在心里要骂的话一股脑儿都骂出来。如果他不开灯而走到床边来,她就等着他先骂,因为她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应该后发制人。当他不声不响地在她旁边脱衣服时,她屏住呼吸,一声不吭。为了不忘记辱骂他,她决定在这段时间内就想着那句话:“这是个男人吗?这不是男人!”当他突然向她袭来,她也不吭声,因为她担心他跑了。他只在她身上躺了一会儿。他没有动,像羽毛一样轻。她屏住气几乎不呼吸。她的等待慢慢地变成了愤怒。当他跳起来时,她感到他要逃走。她像疯了似的向他劈头盖脸地打去,嘴里还骂着最难听的话。
挨打对于险些犯罪的、有道德的人来说只能得到某种安慰。只要不太疼,基恩就任凭她打,并且希望知道自己的罪名。他是干什么的呢?如果人们精确地思考的话,他是一个奸尸者。他对她的不紧不慢的谩骂感到很惊奇,他以为她会骂得很激烈的,而且首先会骂出他理应挨骂的地方。她是原谅了他呢,还是先保存起来以后再骂呢?对于她的一般情况他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一旦“奸尸者”罪名强加于他,他会表示同意,并且通过这一承认——这对于像他这一类的人来说其意义比挨几下打要大些——来抵消自己的罪责。
但殴打居然没完没了,他开始觉得被打得太多了,他的骨头很疼。她只顾不堪入耳地破口大骂,没有时间去研究这个奸尸者。她站起来,一会儿用拳头,一会儿用胳膊肘揍他。她是一个坚韧的女人,几分钟以后她才感到胳膊有些累,才停止了只有名词组成的吼叫,最后说了句完整的话:“不可能便宜你!”说着就把他从床上掀下来,为了不使他跑掉,她紧紧揪住他的头发,坐在床沿上在他身上跺脚,直到她的手臂又感到好些为止。这时她就骑在他肚子上,嘴里说道:“现在再美美地给你几下!”于是她便左右开弓揍他的嘴巴。基恩渐渐地失去了知觉,他已经忘记先前所感到的内疚。当他醒来时,他感到很遗憾,因为他太高了。他喃喃地说,要是又瘦又小就好了,又瘦又小,身上没有肉,被打的地方也就少了。他把身子蜷缩起来,她就打不着他,拳头只落在他的旁边。她还谩骂吗?她的拳头落在地板上、床上,他听到那沉重的捶打声。她打不到他身上,他蜷缩起来太小了,于是她又骂开了。“这个废物!”她叫道。要是这样倒很好:他似乎感到他明显地瘦了,可怕地、很快地瘦了,她找他,但找不到他,因为他太小了,他消失不见了。
她结结实实地继续打着。然后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说:“对不起,现在要休息一下。”她又骑在他身上用腿夹住他。她的腿慢慢松开了,这场殴打也就自动停止了。随后她也停止了谩骂。他不动弹了。她感到疲惫不堪。她从他躺在地上不动弹的状态中似乎感到有什么阴谋诡计,为了免遭他的暗算,她威胁他说:“我到法院去,我不能忍受这种事!一个男人袭击了我。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这个男人要判十年徒刑。报上叫强奸,我有证据,我要申诉。你不准动,不得说谎。你在这儿干什么?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我去叫看门人,他应该保护我。一个女人太孤单了,谁都会强奸她。我要离婚。这住宅是属于我的。一个犯罪分子当然一无所得。对不起,请不要激动,难道我要这样吗?我自己也感到很心疼,一个男人应该感到羞耻,他居然袭击一个女人。我假如现在死了的话,你的麻烦就多了。你没有睡衣,关我什么事?你没有穿睡衣睡觉,人们能看得出来。我只要张口说话,讲什么人家信什么,你马上就要坐牢。我不会坐牢的,我有‘仆塔’先生。如果你敢动一动,你就会碰上‘仆塔’先生,谁也奈何不了他。我马上就告诉他。他爱我。会帮助我的!”
基恩顽强地继续沉默下去。台莱瑟说:“他现在死了。”当她说出这句话后,她知道,她曾经多么地爱他。她跪在他旁边,查看她打的和踩的伤痕。因为房间里黑洞洞的,她站起来打开灯。在三步远的地方她看到了他身子七歪八倒地躺在地上。“这个可怜虫,应该感到害臊!”她说,她的话里带有几分怜悯。她从自己的床上拿来一块亚麻布,小心地把他裹起来。“这样人家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她说着就像抱小孩儿一样地把他抱起来,送到他的床上,抚慰着给他盖上被子,那块裹在他身上的白布也没有取下来,为的是使他不要受惊。她现在想坐在他床边照料他。但是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非常安静地睡了,于是她关上灯睡觉去了。那块白布她没有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