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舍勒参加工作后几个小时,就完全摸清了主人的愿望和特点。在旅馆登记处他被基恩作为朋友和同事介绍给旅馆服务员。幸亏那个服务员认识这位慷慨的、曾在这里投宿过的图书馆长,否则的话主人和同事都会被赶走。费舍勒努力注视着基恩在旅馆登记单上写些什么。他个子太矮了,没办法把他的大鼻子伸到登记单上来。他担心的是第二张登记单,这张单子是服务员为他准备的。但是基恩——他在一个晚上就把他一生中所疏忽的应该缜密考虑的事情全部补上了——注意到侏儒填写登记单会碰到什么样的困难,因此就在他自己的单子的“陪同”一栏上,把他的名字填上了,把那第二张单子还给了服务员,并说“这没有必要”,这样费舍勒就免去了填写单子的苦恼。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弄清令人气馁的仆人栏是如何填写的。
他们一到房间,基恩就把包装纸拿出来,开始把它抹平。“这纸虽然弄皱了,”他说,“可是我们没有别的纸。”费舍勒抓住这个时机就干起来,使人感到他是基恩不可缺少的帮手。他拿起主人认为已经平展的纸张再一次抹平。“这是我的不对,该掌嘴。”他解释说。由于他手指头灵巧,令人羡慕,所以干得很出色。于是两个房间的地板上都铺上了纸。费舍勒跳来跳去,平躺在纸上,或像个特殊短小的脊背隆起的爬行动物一样,从一个角落爬到另一个角落。“这点小事情,我们马上就可以干完!”他一再地喘着气。基恩微笑着,他既不习惯于爬行,又不习惯于驼背,他对侏儒向他表示的尊敬感到由衷的高兴。即将要作的解释使他有点为难。他也许过高地估计了这个侏儒的智慧,他几乎跟他年岁相当,几十年没有和书本打过交道,在流浪中虚度了年华,他会错误地理解人们交给他的任务。他也许会问:“书在哪儿呢?”在他未理解书白天放在哪里以前,最好还是让他在地板上折腾一会儿。其间基恩也许会想起一个通俗的办法,这办法能较好地使头脑简单的人开窍。侏儒的指头也使他不安,它们老在动,在纸上抚摩的时间太长了,它们饿了,饿的指头需要养料。它们也许要书,而基恩最不愿意让人摸他的书了。总而言之他担心的是侏儒缺少文化,这使他非常矛盾。侏儒也许会貌似有理地指责他没有很好地利用书。他怎么为自己辩护呢?愚者想到的许多事情,跟智者想的毫不相干。愚者已经又站在他面前了,并且说:“收拾完了!”
“那就请您帮助我卸书吧!”基恩不假思索地说,并且对于自己这种冒险的说法感到惊讶。为了快刀斩乱麻地解决这些麻烦问题,他从脑子里取出一堆书递给侏儒。侏儒用他的长手臂灵巧地接住了书,并说:“这么多啊!这书放在哪儿?”“多吗?”基恩像受了委屈似的说,“这才是千分之一!”
“我懂了,千分之一。难道还让我站一年吗?我坚持不了啦,这么重,我该把书放在哪里?”“放在纸上,就从角落里放起,免得我们以后绊上它们摔跤。”
费舍勒小心翼翼地向对面角落走去。他禁止自己一切剧烈的动作,因为剧烈的动作会损坏书。在角落里他蹲了下来,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并且把书堆子码齐了,使它看上去平平整整。基恩跟在他后面,又给了他第二包,他不相信侏儒能拿得了,他觉得好像是在被嘲弄似的。费舍勒工作干得轻松自如,他接过一包又一包,愈干愈灵巧。他想得很周到,明天的起程也想到了。他堆书只堆到有限的高度,到了一定高度,他就用鼻尖在上面抚摩一下,以此来检查一遍。虽然他完全埋头于测定,但每一次还是说:“请主人原谅!”书堆子的高度从来不超过他的鼻子。基恩担心,书堆子放得这么矮,这间房间很快就堆满了。他很不愿意在头脑里放上一半图书馆就睡觉。但他暂时先不说话,听从助手的安排,不予干涉。他逐渐地喜欢他了。费舍勒刚才说“这么多”的口气是低估了基恩图书馆的数量,这一点基恩原谅了他。他期待着这样的时刻,即两个房间的地板都堆上书时,他就要略带讽刺地看一下侏儒,并对他说:“怎么办呢?”
一个小时以后,费舍勒因为驼背而陷入极端困难的境地。他可以随自己的心愿转身和退让,但到处都要碰到书,除了从这个房间的床到另一个房间的床之间的狭长的通道外,其余的地方全部都均匀地堆上书了。费舍勒满头大汗,不敢再用他的大鼻子在书堆上抚摩了。他试图把他的驼背收缩一下,但这是不可能的,体力劳动使他非常疲劳。他累得恨不得放下这些书堆不管而马上躺下睡觉。但是他坚持一直干到即使有最良好的愿望也不能找到放书的地方为止。此时他已累得半死了。“这样的图书馆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喃喃地说。基恩满脸堆笑。“这才一半!”他说。这一点费舍勒没有想到。“明天再卸另一半吧。”他带点威胁的口吻说。基恩一下子没有了主张。他已经打开了他的书库。实际上已有三分之二的书搬出去了。如果他把其余的都卸出来,侏儒对他会怎么想呢?规规矩矩的人不能让人家骂成谎言家。他明天到另一家房间比较小的旅馆过夜。他将递给他小一点儿的包,两个小包正好一堆。如果费舍勒用他的鼻子尖发现了什么不对头的问题,他就对他说:“一个人的鼻子尖不一定永远处于同一个高度。您还会在我这里学到一些东西的。”侏儒现在累得要命,人们简直目不忍睹。应该让他休息,他也该休息了。“我看您很累了,”他说,“今天书整理得很好。您去睡吧,明天再干。”他就像对待一个仆人一样对待费舍勒。费舍勒所做的工作实际上贬低了自己的身份。
费舍勒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后,就冲着基恩叫道:“这床不好!”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一生还没有睡过这样的软床,这才是他应该说的话。
每天夜里入睡以前,基恩总要想到中国。经过白天的特殊经历,他的思想今天有了变化。他看到有必要普及他的科学,并不需要把什么都拿出来。他感到侏儒理解了他,他承认人们可以找到同类。如果一个人成功地给同类一点教育、一点人性,那么他就作出了一点贡献。万事开头难,但是不能独断独行。通过跟这些人的日常接触给予教育。像侏儒这样的人对知识的渴求会愈来愈大,一旦他豁然开朗,人们便可以让他读书了。这对他绝无坏处,绝对不会损害他的心灵。这个可怜的人能忍受得了多少呢?人们可以让他口头上谈谈自己的想法。个人阅读书籍不要着急。他掌握汉语要好多年呢!但是要先让他熟悉中国文化的支柱和思想。为了引起他的兴趣,要和日常的环境结合起来谈。可以在《孟子和我们》的标题下,搜集一部考察记。他对此会有什么看法呢?基恩想到侏儒刚才讲过的话。但讲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了。不管怎样,他还醒着。
“孟子会给我们讲什么呢?”他大声叫道。标题很好,人们马上就可以看出来,这里谈到的孟子当然是指孟子教育人的问题。一个学者喜欢省略那些太粗俗的话。
“我说这床不好!”费舍勒回答得还要响。
“床?”
“有臭虫!”
“什么?您睡吧,不要开玩笑了!您明天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呢!”
“您要知道,我今天已经学够了。”
“这只有您才相信。快睡吧,我现在数一二三。”
“我睡!要是有人突然偷了我们的书,我们就完了。我反对冒险。您以为我能合眼吗?也许您行,因为您是富人,我可不是!”
费舍勒真担心睡着了。他是一个养成了习惯的人。在睡觉的时候他能偷走基恩的钱。当他做梦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个人在梦中常梦见他喜欢的东西。费舍勒最好去翻寻那一堆钞票。如果他翻寻够了,并且很有把握地知道,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并没有在他周围,那么他就坐在钞票堆上下一盘棋。长这么高,自有其优越性。这样可以同时注意到两方面:从远处可以看到来偷东西的人,从近处可以看到床。大人物就这样完成他们的伟业。他用右手拿着棋子,用左手在钞票上擦掉指头上的脏物。钞票太多了。我们姑且说几百万吧。这几百万钞票怎么花呢?送点给人也不坏,但谁敢这么做呢?他们只需看到,一个矮小的人得到了东西,便马上把他抢劫一空。一个小人物不能摆阔气,他有钱,但不能这么办。他干吗要坐在上面呢?他们说,对了,如果这个小人物不把钱存起来,他会把这数百万钱给谁呢?送到哪儿去呢?最好的办法是开一刀。人们把一百万钱放在有名的外科医生面前,并说,请您把我的驼背割下来,您可以得到一百万的报酬。花一百万,就可以成为艺术家。如果驼背除掉了,人们就说,亲爱的先生,那一百万是假的,但有几千是真的。他能理解并且表示感谢。驼背将被焚毁。现在他可以站直腰了。但聪明人不会这样蠢。他拿起他的一百万,把钞票卷在一起卷得很小,做成一个小驼背。他把这小驼背穿在身上,神不知,鬼不晓。他知道自己是直脊梁,而其他人却以为他是驼背。他知道自己是百万富翁,而其他人以为他是一个穷鬼。睡觉的时候他把驼背移到肚子上,上帝呀,他也要脸朝天躺着睡觉啊。
费舍勒躺在驼背上,驼背的疼痛把他从半睡眠的状态中弄醒了。他真的要感激这一阵疼痛。他忍受不了,他自言自语道。突然他做起梦来,他梦见那一堆钱就在对面,他去取它,随之坠入不幸的深渊。这一切反正都是属于他的,警察也是多余的,他不要警察的干预。他将毫无疑问地取得全部财产。对面躺着的是个白痴,这里躺着的是个有智慧的人。这钱最终属于谁呢?
费舍勒很容易劝说自己。他惯于偷窃。他已经有一阵子不偷窃了,因为周围没有什么可偷的。他不到远处去偷,因为警察敏锐的眼睛盯着他。他太容易识别了,警察的干劲和热情是无法估量的。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手臂交叉着放在胸前,醒着躺在那里已有半夜了。他把那一堆钱从他附近搬走。他情愿再一次忍受殴打和辱骂,这些殴打和辱骂人们会在看守所里让他饱尝的。他这么做有必要吗?另外,他们又会把他的钱全部夺走,从此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些钱了。这不是偷窃!当侮辱不能奏效,对警察他也腻透,而一只手臂从床上伸出来的时候,他就回忆几盘棋。这几盘棋非常有趣,足够他在床上思考的了。一只胳膊在外面跃跃欲试,他这次下得比平时认真,有几着棋他思考的时间长得可笑。他和一个世界冠军对弈。他骄傲地命令那世界冠军按自己的想法走棋子。他对那冠军的顺从感到有点惊讶,于是就把老冠军换成一位新冠军来对弈。这个新冠军也一样听他指挥。费舍勒在下棋,严格地说,他是在替双方下棋。顺从的一方不如费舍勒直接指挥的一方下得好,可是不肯投降,结果又遭到迎头痛击。这样反复了几个回合,费舍勒便说道:“我再也不跟这样的笨蛋下棋了!”此时脚也从被窝里伸出来了。然后他宣布:“冠军?哪儿有冠军?以前压根儿就没有冠军!”
为了安全起见,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到处搜索。人们一有了头衔,最好是躲藏起来。结果他没有找到任何人。他自以为是地认为,世界冠军一定坐在床上等着跟他对弈,他可以对此担保。此人可能跑到旁边房间里去了吧?不要担心,费舍勒会找到他的。他十分镇静地把那个房间也找了,那个房间是空的。他打开柜子,把手很快地伸进去,抓到手的全是棋子。当然他抓时动作是很轻的,那个高个子的读书人怎么可能知道,有人在睡梦中打扰他呢?仅仅是因为费舍勒要冷不丁地给他的敌人一下吗?他的敌人也许根本就没有来,而他由于性格怪僻会失去挺好的工作。他用鼻子搜寻了床底下所有的地方。只要他不在床底下,那他就自以为像在家里一样了。爬出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件搭在椅子上的上衣上。于是他想到那些世界冠军都是财迷,他们从来没有个够。为了从他们那里夺得称号,就要给他们许多现金。这个家伙可能也是到这里来找钱的,也许就在这皮夹子附近转悠,可能他还没有拿到皮夹子,但人们要及时挽救皮夹子,这样的人什么东西都会拿走。赶明儿钱丢了,大个子会赖是费舍勒偷的呢。但谁也骗不了他费舍勒。他伸出长臂,从下面伸向皮夹子,把它拿到床底下来了。他完全可以爬出来,但是何必呢?那个世界冠军比他个儿大,又强壮,而且肯定就在椅子后头,正在找那些钱呢,他很可能会一个巴掌把费舍勒打趴在地,因为他抢先了一步。现在费舍勒采取的这种聪明的办法,那是谁也发现不了的。那个骗子就在那儿躲着吧,谁也没有喊他。最好自己溜走。谁还需要他呢?
费舍勒很快就把那个家伙忘了。他躲在床底下最后头的地方,数着那崭新的钞票,不过只是为了玩儿。这是多少钞票,他先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数了一遍又一遍。费舍勒现在远涉重洋到美国去了。他到那儿去找象棋世界冠军卡帕布兰卡,并说:“我是来找您的!”说罢就和他下起棋来,直到把那个家伙杀得落花流水为止。第二天所有报纸都登载了费舍勒的照片。当然他也获得了大笔大笔的钱。在“理想的天国”,那些臭娘们、臭小子们一个个都瞠目结舌。他的老婆,那个婊子,竟号啕大哭起来。她叫道,早知今天,悔不该当初不让他下棋。有人狠狠地揍了她几下,只听得噼啪几声,谁叫她对下棋一窍不通来着。女人就是要把男人搞垮。如果他还待在那个“家”里,他就会一事无成,一个男子汉要出去闯一闯,这就是成功的全部秘诀。一个人如果胆小怕事,那一辈子也当不了世界冠军。也许有人会说,犹太人都是胆小鬼。记者们问他是什么人。谁也不认识他。他不像美国人。犹太人到处都有,那么这个打败了卡帕布兰卡的犹太人是哪里人呢?第一天他故意让人们坐立不安,报纸想告诉它们的读者,但是它们也一无所知。到处都写着:“象棋世界冠军之谜”。警察也介入了。他们又想把他关起来了。不行,不行,先生们,现在可不那么简单了,现在他有的是钱,随意乱花,警察也很敬重他,把他放了。第二天,大约有百把记者来到他这里采访:大家都给他许诺,如果他告知实情,马上就给一千美元的现款。费舍勒沉默不语,于是报纸只好制造谎言。他们要干什么呢?读者可再也无法忍受了。费舍勒住在巨象饭店,那里有一个豪华的酒吧间。他就在那里坐着,就像坐在一个巨大的远洋轮船上。侍者让最漂亮的女人坐在他身边,不像“天国”的那些婊子,都是女百万富翁,她们全对他感兴趣。他非常感谢。后来,他说,他现在没有时间,为什么没有时间?因为他要读报上登载的有关他的谣言,一整天也读不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随时都有人来打扰他。摄影师请他赏光停一下。“先生们,可不要把驼背拍下来!”他说,“世界冠军就是世界冠军,受人尊敬的费舍勒先生,这跟驼背没有关系。”于是人们就从左、右、前、后给他照了相。“请你们作一些修正,”他建议说,“这样你们的报纸才会得到漂亮的照片。”“谨遵您的嘱咐,尊敬的象棋世界冠军先生。”真的,他专注地看了一下,相片上没有驼背了,驼背除掉了。他没有驼背了。由于个头矮小他还有点担心。他叫侍者过来指着一张报纸说:“糟糕的相片,是不是?”他问。侍者说:“Well。”在美国人们说英语。侍者认为这相片很好。“这相片上只有头。”他说。他说的是对的。“您可以走了。”费舍勒说,并给了他一百美元的小费。从这张照片上看,他完全成熟了。至于个子矮小嘛,人家看不出的。他对那些文章不感兴趣,他干吗要读那么多英语文章呢?他就只懂得“Well”。后来他让人只管把新报纸拿来,仔细观察那上面的相片。他到处看到的只是头。鼻子很长。唉,鼻子长,能怪他吗?从小他就喜欢下棋,他本来也可以搞其他运动。诸如足球、游泳或拳击,但这些运动他都不喜欢。这也是该他走运,比方说,他现在是什么拳击世界冠军,那他起码得半祼着上身给人家照相登在报纸上,那驼背势必要照出来,大家就要笑话他,而他什么也得不到。又过一天,竟有上千名记者来采访他。“先生们,”他说,“我感到奇怪,人们到处都管我叫费舍勒。我叫费舍尔,我希望你们更正一下!”大家争相和他握手,然后跪在他面前,一个个都那么小,他们向他恳求,请他谈谈他的情况。他们说,他们要被开除的,如果今天从他这里得不到消息,那他们就会失去工作。他想,我操心的是,不能白给消息,他已给了侍者一百美元,这些记者他什么也不给。“你们要出个价,先生们!”他大胆地宣告。一千美元!一个记者厚着脸皮说。我出一万美元!另一个记者大呼道。又有一个记者抓住他的手给他咬耳朵说:我出十万美元,费舍尔先生。这些人有的是钱,多得跟稻草一样堆在那里。于是他把耳朵捂上。在他们出价还没有出到一百万美元以前,他什么也不想听。记者们疯了,互相争吵起来,人人都愿意多给一点儿。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履历行情见涨。突然有人出到五百万美元,喧闹的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再多没有人敢出了。象棋世界冠军费舍尔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宣布道:“我会给你们讲的,先生们!难道我忍心要你们破产吗?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你们一共多少人?一千人。你们每人给一万美元,我给你们大家一起说。我得一千万美元,而你们谁也不会破产。就这么着,懂了吗?”大家都拥抱他,他成了经济生活有了保障的人。他爬上一张椅子,其实他现在没有必要这样做,但还是这样做了,并告诉他们关于他自己的实情。他是从“天国”来的冠军。他们不相信,等到他们弄清楚时,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不幸地结了婚。他的妻子是个“领退休金的人”,误入歧途,堕入烟花。他们“天国”那里对这种人习惯称为婊子。她要他当她的名义丈夫。他实在没有办法,如果他不同意,她说,她就要把他杀了。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屈服于压力,并且为她攒了钱。二十年来他必须把这一切不愉快的事情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最后他感到自己太愚蠢了。有一天他坚决要求她停止搞这行买卖,否则他就去当象棋世界冠军。她哭了,但是要她停止那个买卖她办不到,因为她习惯于过那种游手好闲、锦衣美食、和美男子在一起的生活。他为她难过,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于是他从“天国”径直来到了美国,打败了卡帕布兰卡,这才有了今天。记者们一个个兴高采烈,他也非常高兴。他搞了一个基金,给全世界的咖啡馆发一份补助金。但各咖啡馆老板必须发誓担保,把世界冠军下的所有棋局都作为招贴画贴到墙上并受法律的保护,谁也不得破坏这些画。每个人都要坚信世界冠军棋下得比谁都好。否则有朝一日会走来一个骗子,很可能就是一个侏儒或者一个其他方面残缺不全的人,声称他下得比世界冠军还要好。大家不会想到要对残疾人一着一着的棋子加以监视。大家都很轻易地相信他,因为他会说谎。真不像话!从现在起每一面墙上都要挂一幅图,骗子说出一着错误的棋,大家看看墙上的图就清楚了,谁会这么不知羞耻呢?招摇撞骗的大骗子!此外,各咖啡馆老板要承担义务,给那些骗子狠狠几个嘴巴,因为他们辱骂世界冠军。他应该向这种骗子挑战,如果他有钱的话。这一项补助金费舍尔共支出一百万美元。他不吝啬。他还寄了一百万美元给妻子,这样她就不必出门干那个营生了。她给他写了回信,并声明她永远不到美国来,决不讲从前警察的刁难。费舍尔和一个女百万富翁结了婚。这样他弥补了他过去的损失。他在第一流的裁缝那里做了新衣服。穿上新衣服,他的妻子对他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一个巨大的宫殿建造起来了,有真正的车、马、相、兵,跟象棋中的角色一样。侍从们一律都穿着统一的侍从衣服,在三十个大厅里费舍尔昼夜同时进行三十场比赛,而且是用听命于他的活棋子进行比赛的。他只要鼻子哼一声,奴隶们就到他所需要的地方去。他的对手来自世界各地,都是些可怜的穷鬼,是打算来向他学习的。有的人甚至是卖了鞋子和衣服凑足路费来的。他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们,给他们好的吃,有汤、面食、两个肉菜,有时炸肉饼或牛肉。每个人都可以向他领教一局。对此他不索取什么报酬,只是他们告辞的时候,需在留言簿上登记一下,并明确地承认他是世界冠军。他保护他的称号,他的新夫人有时带着他开车兜兜风,每周一次。在宫殿里头所有的枝形吊灯都熄了,因为光电费一项算起来就是一大笔钱。在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子:“请稍候。世界冠军费舍尔。”他离开不到两个小时,来访者就排成了一字长蛇阵,像在战争中那样。“这儿可以买什么?”一个过路人问道。“什么呀,您不知道吗?您不是本地人吧?”出于同情,大家都告诉这位陌生人,这里住着谁。为了使他了解清楚,他们先一个一个地给他讲,然后大家齐声说:“象棋世界冠军费舍尔布施。”那个陌生人先是说不出话来,一个小时以后他才说道:“原来今天是他的接待日。”当地人原来等的就是这一天。“今天恰恰不是接待日,否则人还要多。”现在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他上哪儿去啦?宫殿里一片漆黑!”“跟夫人坐汽车走了吧?这是他的第二个夫人。第一个夫人是一个普通的领退休金的人。第二个夫人可是一位百万富翁。这汽车是他自己的,不是出租汽车,而且这车子还是专门定做的。”他们所议论的全都是事实。他坐在汽车里觉得很合适,但他妻子觉得车子太小了点儿,所以开车的时候总得弯着腰,这样才可以和他同车。一般情况下她是开她自己的车。他不坐她的车,因为她的车对他太大了。但他的车比她的贵。汽车工厂就造了这唯一的一辆。在这辆车里人们就觉得像在床底下一样。从里面往外看太无聊了,所以他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床底下就是他的家,上面可以听到他老婆的声音。他对老婆已经腻烦了,老婆有什么意思?她对棋一窍不通。有个男人也在说话。他是不是一个棋手呢?人们注意到他的智慧。等呀,等呀,他为什么要等呢?这等待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上头的人说的是书面语言,这是一个专门人才,可能是一个秘密的冠军。人们害怕别人把自己认出来。这些人的情况就像国王的情况一样。他们都隐匿身份到女人那里去。一个世界冠军可不是一般的冠军!他要跟那人赛一赛。他不能忍受下去。他脑子有几着好棋简直要把脑袋胀破了。他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费舍勒很快地从床下轻轻地爬出来,并竖起他自己的罗圈腿。他的腿都发麻了,有些站立不稳,就抓紧床沿。老婆已经不知去向,这倒更好,她终于给了他安静,床上睡着一个高个子客人。人们可以相信,他睡着了。费舍勒拍拍他的肩膀,大声问道:“您下棋吗?”客人真的睡着了,必须把他摇醒。费舍勒想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抓着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包,这妨碍了他的行动。把它扔了,费舍勒!他甩起了左臂,但是手没有张开把东西抛出去。你要干什么!他叫道,这是什么意思?手依然如故,它紧紧抓住小包就像刚刚逮住王后一样。他凑近一看,小包原来是一把钞票。为什么要把它扔掉呢?他可以用它嘛,他不是一个穷光蛋吗?这钱也许是那位客人的。他还睡着呢!这钱是费舍勒的,因为他是一个百万富翁。这个客人怎么来的?可能是个外乡人。他可能想跟他下一盘。来人应该看看大门上的牌子嘛。在车上也不让人安宁。这外乡人他好像认识,噢,对了,他是“天国”来的客人。这倒不坏,但他不是书店分店代理人吗?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书店代理人,书店代理人,他在此人那里当过仆人。对,他先给他铺过包装纸,然后……
费舍勒一笑起来背驼得就更加厉害。他这一笑就完全醒了。他站在旅馆房间里,他应该睡在旁边的房间里,这钱是他偷的,快跑。他一定要去美国。他向门边跑了两三步。怎么可以这样大声笑呢!这也许会把书店代理人搞醒的。他悄悄回到床边看了看,确信他还在睡。他会去告密的,他不会不去告密的。他向门边迈出两三步,这次不是跑,而是走。他怎么跑出旅馆呢?这房间在四层。他要把值班人弄醒。天明他还没有登上电车就要被警察逮住了。为什么警察要逮他呢?因为他有一个驼背!他用长手指摸了一下驼背。他不愿意进监牢。猪猡把他的棋子抢走了,他要把棋子抓回来,棋子能使他愉快。棋子迫使他在脑子里下棋。一般人是忍受不了的。他要幸福。他可以杀死书店分店代理人。但一个犹太人不干这种事。他怎样杀死他呢?他可以使他不说话,不会去告密。“告密或是死!”他对自己说。此人一定胆小,他会不说话。但是人们能信任这个白痴吗?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捉弄这种人。这种人并不是天生要失信,而是因为愚蠢失信,愚蠢得很。费舍勒手里拿了这么多钞票。去美国的事就吹了。不,他要逃走。让他们来抓吧!他们要是抓不到他,他到美国就会当上世界冠军。他们要是抓住他,他就自己上吊。这倒不赖,呸,见鬼了。他没法儿上吊,他没有脖子。他有一次把绳子系在腿上上吊,结果他们把绳子割断了。他可不能再在第二条腿上上吊了,不行!
在床和门之间费舍勒为想出一个解决办法而苦恼。他对他所碰到的倒霉事儿感到绝望,他真想大哭一场。但他不可以这样做,这样做会把那一位惊醒。这事儿不好办,要恢复到像现在这样的关系得几个星期——他等了二十年了!他一条腿伸进美国,一条腿伸进上吊的绳套。人们应该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伸到美国去的腿向前跨了一步,这伸进绳套的腿就往回缩了一步。他感到这实在卑鄙。他敲敲自己的驼背。他把钱放在腿之间。一切都归咎于这个驼背。让它去疼吧,活该。如果他不去敲打它,他就要号哭,只要他一号哭,去美国的事儿就吹了。
费舍勒正好牢牢地站在床和门之间的一块地方,鞭打着驼背。他的双臂像鞭子把一样轮流向空中甩去,一双有五个指头的手掌就像皮带一样绕过双肩向驼背打去。这个驼背一声不吭,真像一座无情的山,它超过双肩所组成的前山的高度,屹立于它们之上,非常顽强。它可以高叫:我受够了!但是它一声不吭。费舍勒继续练习。他看到驼背是怎么在坚持的。他决定较长时间地揍这个驼背,不是一生气就揍它,而是不断地揍它。他又感到他的手臂太短了,他只能如此这般地使用它。他的捶打均匀地进行着。费舍勒气喘吁吁,他需要音乐。在“天国”有钢琴。在这里他自己奏音乐。当他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便唱起来。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尖利:“你马上就停止——你马上就停止!”他把驼背这个畜生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让它去埋怨他吧!他每打一下心里都在说:“下来,你这个卑鄙的家伙!”这个卑鄙的家伙依然如故,纹丝不动。费舍勒浑身是汗,手臂酸疼,手指软弱无力。他坚持下来了,他有耐心,他坚信这驼背已经奄奄一息了。由于一种错觉,他反而觉得很健康了。费舍勒了解这个驼背,他想看看它,他把头伸出来,嘲笑这个驼背的丑恶嘴脸。什么,躲藏起来了?——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残缺不全的家伙!拿把刀子来,拿把刀子来!他要把它捅死,哪里有刀子?费舍勒嘴边尽是白沫,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睛里滚出来。他哭了,因为他没有刀子;他哭了,因为这个残缺不全的家伙不吭声。他的手臂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倒下去了,像一个泄了气的皮囊一样。完了,完了,钱也掉在地上。
突然费舍勒跳起来吼道:“将!”
基恩很长时间梦见许多书掉下来,他设法用身体去接书。他瘦弱单薄,像一个别针,书从他左边、右边哗哗而下落到地板上。他痛苦地呻吟道,书在哪里?书在哪里?费舍勒已经把那残缺不全的家伙“将”死了。他把一把钞票放在他的脚边,到他床上去了,并说道:
“您知道吗,您可真算运气!”
“书!书!”基恩呻吟着。
“一切都得救了,这里是钱。您算是找到了我这个好仆人。”
“得救了——我梦见……”
“您什么都保住了,我可挨了一顿揍。”
“这么说,确实有人进来了!”基恩一骨碌跳起来,“我们马上检查一下!”
“不要激动!我早就听到了,他还没有进门,我就发现了。我悄悄进了您的房间,爬到您的床底下偷偷地看着他干什么。您猜他干什么?偷钱!他伸出手来,我就一把抓住了他。他打,我也回敬。他求我宽容,我没有理睬他。他要去美国,需要钱,我没有答应。您以为他要偷书吗?不,根本没有动书。他是个有思想的人,但又很蠢。他一生还没有到过美国。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我告诉您吧,抓起来了。现在他已经走了。”
“是吗?他是个什么样子?”基恩问。他真想大大地感谢一番这个三寸丁,而那个小偷并不使他感兴趣。
“我怎么跟您说呢?他像我一样是个残缺不全的人。我敢担保他下棋一定下得很好,是个穷鬼。”
“让他走吧。”基恩说,并向三寸丁——如他所相信的那样——投过深情的一瞥。然后二人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