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乐城,人静时分。
庆宁殿里灯光明亮。
顾瑾批完高高一堆折子,放下笔,慢慢转着头颈,目光落在长案旁边几封未拆封的书信上,眉头微蹙。
“大福呢?”片刻,顾瑾问了句。
“小的在。”曹大福从柱子旁的阴影中上前几步。
“有大当家的信儿吗?”顾瑾沉默片刻,问道。
“最近的信儿,是三月中旬,大当家到了南阳,之后,就没有信儿了。”曹大福垂手答道。
顾瑾慢慢嗯了一声。
这个信儿,他三月下旬就知道了,一直到现在,又一个月过去了,她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江,杳无音信。
顾瑾再次看向那几封没有拆封的信。
世子的信中每次都要问到她,到哪儿去了?可还好?
她到哪儿去了?
好,必定是好的。
“要不要,小的让人……”曹大福时不时瞄一眼顾瑾,小心翼翼道。
“不用,一来,不见得能找到她,二来,也不过才一个来月,没事儿,朕就是随便问问。”顾瑾缓声道。
“是。”曹大福心落回去,垂手应是。
他极不愿意去盯那位大当家的行踪,他们这样的人,最厌恶被人紧盯不放。
那位大当家,他很敬重她。
……………………
黄梅县里,孟彦清数着日子,度日如年,越数越上火。
大当家从过江到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这万一要是有个万一……
孟彦清不敢再往下想,大头蚂蚱窜条三个人,每天钓鱼摸虾,这么吃那么吃,简直没心没肺!
别的人,连老董在内,他都不敢多说,大家伙儿都看着他呢,他这急相一露出来,这军心就要乱了。
孟彦清一个人闷着憋着,着急上火的嘴角起了一圈儿油亮燎泡。
一天一天熬着日子,熬到四月最后一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孟彦清就带着董超等十来个人,出县城北门,在头一间五里亭的栏杆上,蹲成一排儿,看着北方,望眼欲穿。
中午前后,一队长长的。满载货物的大车队逶迤而来。
孟彦清目无焦距的看着大车队,他等的是大常,不是大车。
董超和其它十来个人,蹲在孟彦清两边,无聊之极的一辆辆数着大车。
虽说这黄梅县的商队一天比一天多,可这么长一条大车队,还不大常见。
而且,这一队大车,满载货物,油布裹的严严实实,可除了一辆车一个车夫,竟然一个护卫保镖都没有,难道这车上拉的全是麦秸稻草?不怕偷不怕抢?
唉,最近大半个月,无聊加上火,今儿一大早,他们被孟头儿叫过来,就一直蹲在这儿,蹲在这儿干嘛?他们都不知道!
这大半个月,孟头儿这心情可相当不好,火气大得很,他们不敢问不敢多说话,反正,等着呗,该他们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做他们这一行的,要想活得长,不该知道的不知道,这一条排在身手好前面。
长长的大车队经过孟彦清,头一辆车上,赶车的车夫冲他招手,“老孟!”
“谁?哎!”孟彦清一声谁没喊完,就看清楚是大常了,从栏杆上一跃而下,直冲上前。
董超等人在孟彦清后面,跟成一串儿,冲向大车队。
“你这是……”孟彦清一只手往车队后面挥过去。
“先上车。”大常示意孟彦清和董超等人。
小陆子从大常腋窝位置探着头,眉开眼笑的冲孟彦清和老董他们招手。
孟彦清跳到大常旁边坐下,挥着手道:“老董坐后面,你们往后面车上坐。”
董超哎了一声,跟着车跑了两步,将蒙的严严实实的油布往里推了推,跳上车,挪了挪坐好,车子一个颠簸,董超往后靠过去,这一靠,却靠了个虚空,董超往后跌进油布里,再从油布那一边,摔下了车。
“老董你干……”孟彦清一回头,看到被扯开的油布下,空空荡荡的大车,立刻转头看向大常,“你这?”
“老董没事儿吧?赶紧把油布盖好。”大常话没说完,小陆子已经笑的咯咯的,爬到后面重新撑油布。
董超被这一摔,摔的老脸通红,极其利落的爬起来,用力拍了拍满身的灰土,紧跑几步跟上车,掀开油布,探头看了看空空的大车。
“这他娘……”
“上来。”小陆子蹲在车旁边,冲董超伸出手,董超握住小陆子的手,借着点儿力,重新坐回车上。
“老大交待的地方,在哪儿?要进城吗?”大常看着前面的岔路,问道。
“不进城,往东。”孟彦清指了路,回头看向董超,“老董进城,回去跟大伙儿说一声,让大家都准备好,等我的信儿。”
董超答应了,跳下车,冲大常等人挥挥手,大步往县城回去。
“你这,多少辆车?全是空的?”孟彦清用力拧着头,伸长脖子往后看,这车队真挺长。
“赶得紧,就找到这些车,百十辆吧,全是空的。用竹篾做的撑子,掩人耳目。老大交待的。”大常赶着车,转向往县城东边的岔路,从县城外绕过去。
“准备运绸子的?”孟彦清拧着眉,“老大过江,到现在,大半个月了,到现在!一点儿信儿都没有,你看看我这嘴,都是急的,你这倒好,这大车都赶来了。老大?”
“不把大车赶过来,绸子到了怎么办?”大常斜瞥了孟彦清一眼。
“我是担心老大!你这还绸子!”孟彦清没好气的斜了大常一眼。
“老大是去买绸子,才大半个月,你急啥?”大常十分淡定。
他对他家老大的本事,见识的可不是一回两回,老大可没那么容易出事儿,再说,老大是去买绸子,又不是去杀人。
“也是。才,半个月!”孟彦清呆了一呆,长长呼了口气,“我这个,算是当局者迷吧,也是,老大是去买绸子,要是到杭城现买绸子,这会儿也就是刚到杭城,也是。哎哎!往东往东!”
孟彦清指路,大常赶着车,天黑透之后,长长的车队才赶到了桂墎镇外。
远远看到这支长长的车队,三四个提着灯笼的伙计一起往上冲。
“掌柜要住店吗?到我们家看看吧,正宗老店,干净齐整,掌柜您过来看看,只要看一眼,准保您就看中了!”
“这位掌柜,咱桂墎镇的老店,就我们童家老店一家,咱桂墩镇,新店有几家,可老店,正宗,就是我们童家老号一家!
这位掌柜一看您就是行家,您肯定知道,我们童家老店,那才是正宗老店!”
“掌柜住我们家吧,到我们家看看,我们家铛头做的一手好饭菜,桐城府请来的大师傅,保您满意!”
……
“多谢各位,多谢多谢!我们来来回回,都是童家老店,童掌柜呢?”孟彦清跳下车,扬声叫道。
“来了来了!唉呀孟掌柜!是您哪!您说十天半个月准回来,还真是准准的!快请进快请进!唉哟孟掌柜您这生意,这车,这有多少辆?还都是大车。
“孟掌柜您这可是大生意!”童掌柜一溜小跑迎出来,看到长长的车队,高兴的笑眯了眼。
”孟掌柜您先请进,这车,我来安排,您放心,您只管放心!咱桂墎镇别的没有,就是空地方多!“童掌柜热情无比的往里让孟彦清。
“唉,别提生意了,我们东家病了!
“倒不是什么大病,昨儿个他一身大汗,仗着自己年青健壮,洗了个冷水澡,一下子就激着了,今天早上就有点儿起烧。
“你赶紧收拾一间上房出来,最好是套间,让我们东家好好歇几天,只能歇几天,等他好了再再赶路了。”孟彦清示意裹着被子,蜷缩在车上的大常。
“好好好!您放心!小三儿!让你娘赶紧熬一锅葱白汤,告诉她,有位大掌柜伤风了,快去!老赵呢!带孟掌柜和东家进去,快点儿!”
孟彦清和小陆子一边一个,扶着大常,大常裹着被子,曲着腿儿,曲成和常人差不多身高,慢慢挪进了上房。
大车实在太多,童掌柜送进孟彦清等人,立刻往隔壁找了交好的另一家大车店,将一半大车,放到了隔壁的大车店里,这一单生意,只能两家一起担。
孟彦清将大常扶进上房,立刻出来,看着大车拉进两间大院,转圈排好,安排云梦卫轮流值守,再去看过一遍骡子,又安排了众车夫的饮食居住,出来再巡过一遍,才进了上房。
大常这一支车队,每辆车都是两匹健骡,还有备用的几十头骡子,统共两三百头骡子,赶进马厩,洗刷喂饮,两家大车店的掌柜伙计,都忙到了半夜。
孟掌柜带来的这位常东家,洗了个冷水澡激出来的寒热病,并不怎么严重,隔天一天,虽然那位常东家没出屋,可那饭量好得很呢。
童掌柜原本提着的心。
开大车店,虽说死人的事免不了,可最忌讳的,也是死了人。
一大清早,童掌柜去上房关切询问之前,就听伙计说送了多少多少早饭进去,吃的一滴儿没剩,童掌柜这心就彻底放下了,能吃,这病就重不了!
隔天半夜,黑马一身黑衣,伸头伸脑溜进童家老店,一个箭步藏到那一片大车旁边,伸出手,探进油布,手在空荡荡的油布里转了转,按到车厢板上,正犹豫着,要不要钻进油布里,一抬眼,看到了巡逻过来的一个老云梦卫,急忙伸着手乱摇。
“咦,你!那老……我带你进去,没事没事,咱人多,他们认不清。”老云梦卫看到黑马,立刻就想问老大怎么样了,问到一半赶紧咽了下去,带着黑马往孟彦清和大常那间上房进去。
孟彦清开的门,一眼看到黑马,一口气猛松下来,“老大?”
“明儿就回来了。”黑马从孟彦清胳膊下挤进屋,随口答了句,扑到桌子前,一只手抓杯子,一只手从暖窠中提起茶壶,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老大买了多少?我就带了一百来辆车,够不够?”看着黑马一口气喝完了一壶茶,大常才压着声音问道。
“那我不知道,老大没说,就说让明天晚上到那地方等着。”黑马伸长脖子打了个水嗝,“有吃的没有?”
“先垫垫。”小陆子早就端着一碟子云片糕等着了,立刻塞到黑马手里。
黑马三口两口吃了,孟彦清提着空茶壶出去,又要了一茶壶热茶进来。
“那头,那边,守将家。”黑马招手示意大常、小陆子和孟彦清靠近些,咬着耳朵道。
孟彦清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大常和小陆子十分淡定,他俩,对守将这个词,都没什么认知,守将,听着像是个官儿么。能做这生意的,肯定是官儿,这个,他们都想到了。
“嘿嘿。”黑马得意的笑了几声,“今天,是昨儿了,这都丑时了,昨天早上,老大让我出城,过江回来,让准备好,说是,就今天夜里,说船就要到了,她跟老陆,还有我林姐,跟船回来。
你们不知道,那边的水,是真好,窜条指定喜欢。”黑马砸吧着嘴,“还有啥要问的没有?没有我睡了,我从江州城游过来的,累!”
“你睡吧。”大常示意黑马。
“窜条他们三个都知道路,咱们跟他们,直接到地方碰头?”孟彦清压着声音和大常商量。
见大常点头,孟彦清接着道:“上回,那一家,是午时前后才从店里走的,咱们也这个时候走?不远,半天就能到,到早了不好。
“那明天,你还裹着被子?那就这么定了,我让老魏现在就回去,让老董他们早点到,散出去警戒。”
孟彦清出来,往隔壁屋叫老魏。
……………………
第二天天黑透时,车队停在泾州商团停留过的地方,重新整顿了车队,大常牵着头车的两头骡子,跟在黑马身后,沿着已经踩好的路,到了上次泾州商团卸货的地方。
月初的月亮细弯昏暗,满天星辉洒在大江两岸,一只只黑魆魆的大船首尾相连,悄无声息的滑过江面,靠到岸边。
跳板刚刚从船下滑出来,李桑柔跟着下滑的跳板,跳到岸上,挥手示意孟彦清和大常,“装到大车上,快!”
孟彦清急急的挥着手,指挥着诸云梦卫一个个站过去,一个递一个,从船上传下来每五匹包成一扎的绸缎,装到车上。
一只船卸空,撑离岸边,往对岸回去。
一共八条船,一百来辆车,空了十来辆,径直往黄梅县过去。
“你跟大常押车回去,卸了货再过来。”李桑柔示意林飒。
“好。”林飒答应一声,赶紧跟上大常。
她实在蒙得厉害。
半夜里,陆先生突然把她叫醒,带她出来,说要回去了,她跟他,先上了小船,再上到大船,就看到了李桑柔,一路上不许说话,就这样,她跟着她,带着这七八船绸缎,过江回来了!
这绸子,说买,就这么买回来了!
这不是做生意,这是变戏法!
“老孟呢,你挑二十个人,和大常一起,把绸子送回去,到建乐城立刻原路返回。”李桑柔接着吩咐孟彦清。
“好!”孟彦清答应了,点了董超和他的小队,护送绸子回建乐城。
一行人跟着车队,到黄梅县城外时,天刚蒙蒙亮,大常和董超等人,护卫着车队绕城而过,李桑柔等人进了黄梅县。
第二天一早,孟彦清等人兵分三路,往潜山,直至怀宁、桐城,觅雇车辆人手,采买健骡健驴。
半个月后,孟彦清等人带着四五百辆大车,赶回黄梅县,歇了两天,从黄梅县城外,直奔江边。
将近五百辆大车满装绸缎,由孟彦清带着黑马、小陆子和蚂蚱,以及诸云梦卫护卫着,连夜启程,赶回建乐城。
陆贺朋照李桑柔的吩咐,和窜条一起,留在黄梅县守着,李桑柔带着大头,赶往鄂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