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8章丑时事变
丑时,平邑阴寒漆黑如梦境一般的森林,柳峻伏在马背上一路往南疾驰,毫不顾这坎坷长路颠簸得他次次都差点从马上摔下去。摔下去,可以坚持着找到平衡再爬回来于是反复地滑落近乎要被挂在马侧又反复地爬回去继续强撑,全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需下属来扶。柳峻不住地咳血以为自己要死,但半刻后却现了自己竟然还是活着
活着?连匹马都骑不动了,还算什么活着?可柳峻,不承认自己是行尸走肉,因为输得再怎么惨、伤得再怎么重,有追求,就还有活头。何况现在,他是要去救他命中的另一个,乎一切浮云事的追求如果说有些不伦之恋,平日里不可以搬上台面,那么都快要死的时候,还有什么好逃避南弦怕他离开,他何尝不怕失去她?!
身后的教徒们,渐渐地形同虚设,耳边忽然又有那熟悉的声音浮响:“这么大了都还没找到喜欢的人,会否因为具有同一种气质的人他始终不出现在同一个圈子里”
记忆中,那个彷如神女一般的妹妹,真不像人世间俗物能够拥有的,所幸宋人没一个能配得上她但金人里有。完颜永琏,柳月,天造地设,天作之合。柳峻打心底里祝福他们,虽然所有人都不看好,但柳峻支持、鼓励,还在那完颜暮烟出世之前,作为舅舅寄送给过她一串佛珠。可是,刚听说她出世了,柳月就落难洞庭
趁着完颜永琏不在,宋军突袭了陇陕金军,先将刚生完孩子不久的柳月冲出了邵鸿渊、凌大杰、徒禅勇等高手的保护,继而,在一次又一次与柳月的迷宫阵法斗争之后,把她这般举世无双的女子都逼得走投无路。
“宋军突袭”,柳峻真是太恨这个词。洞庭湖畔,柳月照样能神出鬼没,完善妥帖地藏在暗处自保,却为何,竟被宋军查出她所在,到底是谁对宋军告密?那夜柳峻得知宋军突袭柳月住处时,急忙动身,如今天一样心悸,追得太快屡次差点就从马上栽下去,可到场的时候还是来不及那扎了柳月一身的箭矢,一瞬就注定扎了柳峻一生。
救不了,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面前,二十三年,夜夜重演于梦境中,遗憾,捶胸,后悔不迭。这一次,宋军又突袭了,换做了南弦被困,他柳峻,怎允许历史重演。怎可以眼睁睁再看着一个挚爱死在面前啊
快马加鞭,直冲往南面宋军,果然是抗金联盟的兵马,为统帅正是林阡,他仅带了二十人不到,却就把这里本来的百余捞月教教徒打得无力还手,高下如此悬殊,难怪会将南弦困住!
柳峻一眼没看到南弦,心魔所致自是以为南弦也尸无存,是以大喝一声悲愤之下左右两刀一同直往林阡杀去,重心一低,就又喷了一大口血,但同时他驰着战马掠过林阡身边,趁其正与他人缠斗而顷刻偷袭到他背后,当是时,林阡虽已察觉却分身乏术,被这用命出的一刀擦肩而过。
柳峻虽偷袭得手,却被巨力反冲而再也坐不稳,伤完林阡便跌落马下。林阡的血顺着战衣淌下,于是全溅在柳峻呆滞的脸上
不过就是七年之前,自己也是同样的一刀、一招,要了林楚江的命。原来,他父子二人的弱点都是这一招,柳峻这才明白,可明白的同时又现,明白这点有什么用!?杀了林楚江他得到了什么,是啊解了一时的气,可饮恨刀却归了林阡,这个名叫林阡的少年,从那时起决定报杀父之仇那林阡又是怎么报的?两年不到的时间内,他把柳峻的捞月教连根拔起,再两年,他把南北前十控弦庄乃至十二元神都扫荡了,翻来覆去多少遍?
而现在,这一刀招惹了林阡又能如何?在刀上涂毒了不假,但致得了他的命?饮恨刀掀翻了围攻六人,内力如热气流翻滚,林阡再转过身时,只带了一丝怜悯看着柳峻,仿佛在对柳峻说,你已垂死,我不屑杀。
“把人给我交出来!”柳峻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在颤抖中狂躁。一旦有了气力,顿时再举起刀,意念高过一切,迅猛斩向林阡手。
“吟儿她在何处?!”不比他慢,比他更怒,是林阡的语气和饮恨刀。柳峻当然不知道,林阡是被南弦的调虎离山计引到这里来却扑空的,林阡只遇到了藏在这里的一些教徒所以打起来,而柳峻更不知道,向他通风报信把他也带到这里来的教徒,是刻意把他骗到这里来的。但骗到这里并非为了遇到林阡,因为幕后的主使并不知道林阡会被南弦引来,骗柳峻到这里,是其要伏击柳峻!
所以数声激响,在林柳相互质问并全力相搏的此刻,谁都不能料想有万箭齐,对准了战局中的他两人,如斯狠辣。弓弩手,南弦本想安排在不远伏击林阡,现在,却全部对准了鏖战之中的柳峻,林阡只是顺带的,意料之外的收获。
林阡正与柳峻相敌,岂料这时他的教徒会不听他号令擅作主张,而且杀气大半都是对准了他!?林阡一知半解倒也猜出是捞月教内变,当下毫不犹豫左手一撇,持刀向外数面旋击,斥得那铺天卷地的箭矢顷刻改向、纷纷钉入几丈之远,孰料那柳峻实是小人惯了,看他弃了自己而打围攻,竟然力贯于刀来刺他,靠这么近,还挑中要害,谁都道林阡这次必死无疑
哪想到便在这时,一支流矢划过柳峻耳际,声未消,背后突然一阵奇痒,感觉脏器被什么一扎,柳峻的颊上,瞬即滑落一丝冷汗所有的热量,都膨胀在了双耳里,轰鸣,再多的声响,全听不到了。
接下来,是第二轮捞月教疯乱的箭矢攻击。这两支流矢,只不过是一二轮之间的过渡而已。林阡本来可以帮柳峻拦下的,奈何柳峻的趁人之危分了他的神。害人终害己
柳峻却不愿妥协于斯,趁林阡再陷漫天雕翎,聚力提刀还想打他,那战意何来:“把南弦交出来!把她交出来!”他含糊不清林阡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连柳峻他自己也听不清一刀猛砍林阡胸口,却被林阡一脚踢飞了,没了长刀支撑,柳峻整个人逐步缓缓跪倒在地,而第三轮箭便就在那时来袭气势汹汹。
林阡毫不停顿左手继续断箭、右手则将柳峻扶稳了,然而,饮恨刀再如何厉害,亦总有难敌围攻之时,便在他二人还来不及继续交流的此刻,又一支专属捞月教的暗箭猛地打来,几乎是穿了林阡的手背而直灌进柳峻的后背,柳峻惨呼一声满口是血,林阡亦被这一箭几近废了右手,一时无力捉紧柳峻、任凭他一点点地倒沉在地。
眼看柳峻性命难保,林阡却岂能放过吟儿的任何一点行踪,当下以右臂夹紧了他带着重新站起,一面护他挥刀打第四轮,一面已对箭矢心不在焉:“吟儿她在何处!?”问的同时,林阡自己也浑身是伤、血迹斑斑,眼神中却沸腾战意,不死不灭。
“师兄”柳峻目光涣散,面色如死,竟已开始说胡话。
林阡大惊,急忙续气给他,怎么也要吊住他一命再说。右手都废了,肩上其实也中了一箭,林阡却一点痛感都没有,只因吟儿她杳无影踪
第五轮箭合攻而来,却比适才趋于缓弱,因盟军这二十高手,帮林阡除去了不少弓弩,林阡见柳峻形势稍缓,当下转守为攻,饮恨刀强势挥斩扩散,后先至,远刺近劈,一束刀光,单人旅途。
万千箭矢,尚在半空,忽被飓风裹挟,瞬间移形换影。而弯弓射箭的教众杀气,也全都在饮恨刀雪亮的寒光下淬火。
“南弦”捞月教教徒事先埋伏的教徒皆败,此地的情势才稍缓,便这时,林阡听懂了柳峻的咬字,一怔,难道南弦和吟儿都被旁人擒去了?旁人,这动捞月教兵变之主使是谁?!
“救救南弦”濒死的柳峻,忽而眼睛有了神,林阡一惊循声看去,那西南方向,森林隐约有烟,泛着一丝诡异的白色,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了若不是柳峻看,根本察觉不了。那其实是南弦所燃的寒性毒气,天下间只有柳峻能懂。
但柳峻,俨然去不了了。所以这一刻,他死攥着林阡的袖说,“向清风是我杀的,跟南弦无关放她一条生路”说时不停往外喷血。
林阡眼看他要死,除了父仇得报的畅快之外,终究还带了一丝悲悯:“还有什么话,我会转达她。”
“我,我对不起欠了,欠了她的一生”柳峻语无伦次,呼吸时有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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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阡听到这里,才知细作为何说南弦最近鬼鬼祟祟,不是因为私藏了杨致诚,而是因为跟这柳峻偷偷摸摸叹了一声,虽与他不共戴天,到底也不能抹杀他的感情,是以点头答应,将这句转达南弦。
抵达西南,已是寅时。木屋四周,尽然寒气,盟军中二十将领,大半都觉得难以接近,这跟寒棺的害处并不一样,寒棺只是单纯的冷,所以像杨致诚那样的体质可以进,但此地寒气是毒,越是杨致诚这种人越可以靠近却越容易死。众将士估计这寒毒是不能吸入的,是以都各自屏气宁息往里搜寻,这里,一溪刀剑一溪尸。
“致诚将军!”话说林阡刚想及杨致诚,便有将士微呼一声,开口欢喜道,众人齐齐奔去,果不其然,他似是深度昏迷,时间应该好几个时辰甚至更久,林阡见到他还活着又惊又喜,即刻将他扶起,盘膝在地,功给他疗伤驱毒,那时林阡只剩一只手能用,自是相当吃力。
“主公,是那捞月教的副教主!果然致诚将军是她藏的!”随刻将士又找到南弦,将奄奄一息的她带到了林阡身边,然而,吟儿呢?又找了一段时间,这里都快掘地三尺了,吟儿仍是没有下落。
这些将士倒也能为林阡分忧,于是给南弦续气,只为将她从昏迷中救醒,终于她醒来之时,将士们第一句话便是问她:“主母呢!她在何处?!”
当时,林阡看见了南弦身上的包扎风格,是吟儿那丫头一贯用的“撕别人衣服裹别人”,是以心念一动,感到南弦和吟儿很可能化敌为友,因此凝神听南弦讲述,他相信那是真话。
“蓝玉泓,是蓝玉泓掳走了她”南弦哀道,“爹想见她,我却没有办到”
林阡一怔,玉泓,她掳走吟儿作甚!?
“今夜之后,捞月教就彻底改姓蓝了”南弦冷笑道,“盟主和蓝玉泓父女,应都是在那里不知有何诡计”
有将士立即就要往南弦所指方向追寻,林阡道:“慢着!”令行禁止,那将士立即止步。
“是阵法。”林阡看着这再熟不过的阵法,曾经在会宁府、望驾山和弹筝峡数次困住过自己,来自于柳月现在,嵌进这东西雄列的蒙山来,机关陷阱之类必不可少,而毒气俨然是个附加的危害。此情此境,他不能容许将士们冒险。
“可是,主公”
林阡将杨致诚托付给他们,郑重道:“我先一试,若实在不支,不会勉强。”多年来他一直如此,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眼中心里就全部都是他们。
“那么,这捞月教的副教主,又该如何论处?”
“她的罪行,容后定夺。”林阡转头看向南弦,虽她可能罄竹难书,但他仍将柳峻中伏的事情告诉了她,南弦自是始料不及,脸色不住转变,听到柳峻临死都是那般在意自己,既欣喜又悲痛欲绝,口中喃喃念着他,泪水也不住地落。
“我原还想对盟王求情,让我在被处置之前,回去打点好他的一切如今,知道他已去了,心里反倒平静了。”南弦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柳峻说他深感负疚,欠了南弦姑娘一生。”林阡冷色说,不带任何褒贬。
“多谢盟王转告”南弦笑中带泪,兵将们上前要押她之时,她忽而脸色一变,猛地拔出佩剑,刷一声响,竟直接往自己脖子里抹。这变故实在突然,连林阡都不及阻止,缓得一缓,那南弦已经倒在地上,脖颈间鲜血长流。是的,她对柳飞雪说,捞月教本是要留给你的,是真的,不是敷衍因为,只要爹死了,南弦就不会活在这世上,不可能跟你争抢。
“此去路程凶险盟王且带着这些解药,傍身吧。”南弦断断续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林阡点头,接过这解药点头。
“爹来生一定还一起”南弦轻悠带笑,合上双眼,呼吸倏停,神色中却全是不悔,哪怕柳峻将再欠她一生。
乍看柳峻此人都有红颜知己如此执着,如此深挚,林阡长叹一声,不禁也动容:“好一个烈性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