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4章 满川风雨看潮生(1)

林阡沉寂地转过身,望着和他一起站起来那个眼含期待的白衣女子,以及她身后一大群欣喜若狂的英雄豪杰他们见他虽还双目通红、邪气却散了大半,才知他不仅是从昏迷中醒来,更加是从疯癫状态中彻底醒了,怎能不又惊又喜?!可是又由衷不敢上来问,谁都怕这只是梦幻泡影。

久之,才知这意外之喜是真,然而,真的是喜吗,他一直停顿在那里,半晌过去连呼吸都不曾有,好像在拼尽全力组织着这些天他能记住的所有记忆,又仿佛正竭尽所能回忆出失踪前的那些、他不敢触碰却不得不去认领的罄竹难书罪行

终于他有了动作,却是悲笑一声,半句话都没说,引刀就要自裁,潜台词是:我已成魔,该死!

然而这冲动自尽的举动居然能发生在正常林阡的身上?在场的任何一个都意想不到!

吟儿大惊追上前,喜悦的泪还没抹干净,慌张徒手来夺他手中刀:“你先杀了我吧!”气急败坏,手忙脚乱,口不择言。

他心念一动,再大的力气都下不了手,十年来吟儿再怎么胡闹,他连一句怪责都舍不得。

此刻她趁他理亏继续冲他大吼,一双杏眼恶狠狠瞪着他:“为何放弃,这不是你!”这是在做什么!比青面兽还混账!?

“我已负了天下人,心甘情愿这一死”他死志坚决轻轻推开她,是的,从来坚定不移的人想死的时候比谁都决然。

作为一个精神疯癫的病患,他自认为没有资格担负任何责任,反而会成为战友和亲人的累赘,这倒也罢了;更棘手的是,只要他存在多一天都必会给人间带来无穷浩劫,母亲和县四村的民众被他滥杀就是实证,他别无选择:“我曾立誓:若林阡战能止战,则林阡战,若林阡退能止战,则林阡退,若林阡死能止战,则林阡死。”

她却知道他心里很想担负、他最愿以战止战、他根本就放不下这一团糟的大局,所以她再次扑过去死死地按住他的刀,很想保持坚强可是控制不住地泪流:“胡说!根本不可能止战!单说这一战,没你怎么办?林胜南,你死了只会惹我难过!一大群人趁你不在天下大乱,快把我逼疯了你也不管的!”

“吟儿”他看她示弱本就动容,何况看清楚她手中有血渗出,疼惜之余赶紧松了力气。他怎不知道,她本就是个放不下也离不开他的小女子,他怎会不清楚,如果他就这样一死了之,本该他承担的压力绝对会分毫不减地转移给她?然而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还活着成为人世的祸害,这些年来从来不畏艰险不惧声名受损的他,独独怕的就是他违背信仰悖逆原则滥杀无辜!

可现在,单是与吟儿的泪眼产生交集,他就已经不舍极了,于是就更不忍转头去看其余盟军兵将、与他们建立任何情感的关联

当是时,吟儿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强忍伤痛不敢太过失态,可是嗓子居然这么快就哭哑:“至少应该活着,酒债没还完,情债更欠不少,谁都替代不了”

他一怔,难免动容,今次双肩挑担,一头是志,一头却是情谊。

吟儿说,他好死不如赖活着,绝不能亲者痛仇者快,可是从长远来看,他若死了绝对有利于天下苍生。所以他现在的状态是不配活却不能死!

哪怕就只是吟儿一个人,都可以说服他不能死不能死,既是为了片刻前凌大杰和孤夫人诛心的话,更是因为他忍不了他的盟主居然因为他在哭,“吟儿只需为我而笑,允许你为别的男人流泪。”林阡,这不也是你自己说过的承诺和信守的原则吗!

他那无可赎罪、无处赎罪的痛苦,因为看见她深藏的脆弱而被迫收敛,他必须坚强,一如既往做她的后盾:“好,活着。”

然而他终究只答应到这一步,“暴死”失踪之前,他就察觉到自己的心态有异而减少了上阵频率,如今真的走火入魔就更加不可能去做盟军的领袖,于是,他和吟儿妥协、折中在了“林阡退能止战,则林阡退”的这一步:这几日,先试试看,能和苍生相安无事多久。

阴阳调和、渊声指教、瀚抒显灵当以上所有举措做足之后,林阡终于回来、不再时好时坏。离开要隘的吟儿,哪还敢有什么奢求,高兴都来不及。冥冥之中,渊声是林阡的开始,瀚抒是林阡的过程,但她看着环伺的麾下和朋友们就知道,有大家在,林阡绝对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跟在林阡和辜听弦的后面回营,不经意间一个回眸,吟儿忽然想起来还有事没处理。

适才她之所以在林阡面前哭出来,虽是真情流露,也难免不受某个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性格的影响。

鉴于轻舟受害,吟儿这次真的关了那个胆敢给林阡下药的柴婧姿,并加速了把定西十二钗送回鄂北的决心,然而,那其中却有不少人不愿走,比如王坚、余;甚至还有两个人抵死不肯走、恳求着她想留下来,一个就是柴婧姿,一个则令吟儿大感意外是谷雨。

值得一提的是,林阡这次差点没醒过来,第一个被吟儿盼到战场侧的军医,就是这个医术精湛的小美人。好一张我见犹怜的脸蛋,好一副楚楚动人的神态,好一把轻柔婉转的嗓音。当她对吟儿说家人全被金军屠杀、不想再回伤心之地、正巧能够治病救人、愿意留在前线报效时,吟儿却顷刻就懂了,她为什么会是第一个到的军医“好,前线需要军医”吟儿为她愣了好半天神,素来对这种水做的女子难以严词厉色。

但她对热火一样的柴婧姿却是截然不同态度:“姓柴的,你可以留在后军,等他有空去看你,不过,最好是别再动歪心思诱他私奔再下阖欢散,只会害我走不动路。”

“大妇,奴家不敢了”“关几天先。”“是,主母。”一道牢门教柴婧姿学做人。

无论如何,柴婧姿的存在,在林阡还没从消极态走出的大前提下,再次降低成了吟儿的次要矛盾。

然则,柴妃的狠心离去,在另一个人那里,真正是再重要不过的打击,不,摧毁!

这几天,完颜感染了风寒,发烧咳嗽还不忘在纸上疯狂地写,什么“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啦,什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啦,什么“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啦,拾起来看,张张都是揉皱的,张张又都是湿的。

当然不是他拾起来的,因为他疯了一样,只顾着泪流满面和写一张扔一张、扔完了继续写。

“陛下保重龙体”很久以后,他才注意到,有人一直陪在他身旁,拾起这一张张纸团抚平了晾干叠放,和素日一样,话不多,不爱争宠,甚至有些害羞。

可是在太医说他的肺染上疾病之后,明知她自己可能也被传染,她还是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他,她好像都不知道,原先自己把她千里迢迢召过来,并不是要宠幸她,而是为了算那笔“范氏是夔王或卫王安插在朕身边眼线”的账。

他迷惘地盯着这个对他堪称真爱的女人,分明为了他连性命都可以不顾,怎么可能听元凶的指示、在去年十月下毒害他!?他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肯定地说,是的朕误会了范氏,就像当初误会完颜匡一样,范氏和元凶一点关系都没有,曹王和战狼虽然怀疑这一点,但他们也没有实质的证据

一边咳嗽,他一边动情地抚上她脸颊,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怜取眼前人完颜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子,哪里像个皇帝,哪里值得这么好的女人爱你,哪里配得上那样多的子民爱戴你在你脚下匍匐山呼万岁!手心一刹变得火热:没错,朕要奋发图强,要让你柴婧姿后悔!

没多久,便与范氏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时过境迁了,他不想再去过度地调查黄河大案,除了元凶之外他不愿牵连他的后宫嫔妃、他的宠臣纥石烈执中和封寒,以及他所认为的憨厚老实人完颜匡。是的,当初完颜匡和吴曦部将所谓与曹王的勾结是旁人构陷给他听的,毕竟近来他对“完颜匡麾下的完颜江山杀死柳五津,陷高手堂于不义”所造成的“完颜匡与曹王不睦已久”也有所耳闻,他们怎么可能勾结呢?除此之外完颜匡便再无污点,值得完颜的信赖。

“内事都应该缓缓了,这些人都是国之栋梁。”完颜化悲愤为力量,决心就此振作起来,现在还不晚,他想清楚了,其一,内部政斗不可影响对外争锋,其二,他自信没有那么老眼昏花,香林山上的错判只是他一时糊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不管是为了对付林阡,还是为了气柴婧姿,当务之急,聚拢所有栋梁伐宋,夺回他本来唾手可得的川蜀肥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