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留圩。
因村北有一片千余亩的浅水湖泽,每年春秋季迁徙的白鹭途经此地时会进行短暂歇脚、捕食而得名。
‘圩’指低洼地区、绕村而建的防水堤坝。
仅凭此字便知左近时常洪涝。
村北有条小河,唤作八里河,八里河往东绵延八里注入淮水支流月河。
鹭留圩正中,有一座三进深的宅院。
阶前生苍苔,宅门漆皮脱。
但一色水磨墙裙,门栏窗柱俱是细雕精琢,能看出当年主人花了不少心思营造,只是年久无人打理便生出一股破败感。
这座宅子原本属于一位刘姓乡绅,阜昌二年金齐南下时,刘乡绅带家人逃去了周朝。
蔡家便趁机收了这座宅子以及周边七百多亩田地。
这便是富贵险中求,遇兵乱时逃走自然是最安全的选择,但古人财产大多为良田、宅邸等不动产,逃亡至多能带走些许浮财,损失不可谓不大。
若留下,可能有性命之虞,也有可能遇到其他风险,就比如蔡婳被掳。
不过,一旦与新来的势力体系达成合作,回报也是相当丰厚的。
毕竟掌握土地的前朝士绅大量逃走后,当地到处都是无主良田、宅院。
蔡家便是赌了一把、且赌赢了的案例。
由此从富户一跃成为桐山豪族。
因久不通风,院内有股霉味,大略转了转,陈初与蔡坤在院前一颗两人抱不过来的银杏树下坐了。
“蔡二哥,这宅院也一同佃与我么?”
“佃与你也无不可,不过需另算银子。”
早已领教过陈初顺杆爬的蔡二忙道。
“蔡二哥屋舍连片,还与我计较恁多作甚。”陈初笑呵呵道。
蔡二不接茬,从怀里掏出一卷册子递了过来,笑道:“这是鹭留圩佃户们的户册,兄弟先看看罢。”
陈初接了,粗略看了看。
这鹭留圩在册田地七百三十亩,佃户三十一户,共一百二十五口。
上面只记述了男女、户主等信息,关键的年龄信息却只字未提。
陈初也不急着和蔡二商谈租子的问题,反而随意说起了《西游释厄传》的戏曲编排。
大约半个时辰后,分散于村内的杨震、姚三鞭往这边走了过来。
陈初告罪一声,避开蔡二迎了上去。
“初哥儿,这庄子里没几个壮劳力,多是些老幼......我方才与一位老伯聊了聊,据他讲,村里一百二十余口,丁壮只三十多人。”
这点陈初进村时就注意到了。
满村老少一個个面有菜色、衣衫褴褛,见到几人进村,要么赶紧躲进低矮破烂的屋内,要么木讷的垂手低头站在路旁,看都不敢多看几人一眼。
唯恐惊扰了‘贵人’们。
陈初的活动范围只局限于栖凤岭和县城两点一线,从未深入村子里。
以前,他觉得逃户们已经够惨了。
但到了这个听起来很美的‘鹭留圩’才知道啥是赤贫。
一旁的姚三鞭也道:“初哥儿,我方才看了,地虽是好地,但去年夏发了场水,此地应受过涝灾。不但沟渠淤塞,不少良田也板结了,需下大力气整治.....”
.....奶奶滴,怪不得蔡三那么积极的推荐鹭留圩。
陈初回头看了眼,远处坐在马车上正自得荡着一双大长腿的蔡婳有感,朝他挑了挑下巴,抛了个媚眼......
初步收集了信息,陈初坐回银杏树下。
尽管有诸多问题,但陈初还是打算佃下来。
农时不等人,山上的地又实在太贫瘠。
“蔡二哥,我们说说租子吧......”
眼看两人要谈关键问题,蔡婳双手一撑,跳下了车辕......
看她扭着腰肢走了过去,坐在远处的猫儿不由蹙眉,小声嘟囔道:“男子聊些事也要硬凑过去,便没见过如此不要面皮的女子!”
这边,陈初已给出两个方案。
“可照市价付贵府地租,以我家产出的聚阳紫瓜相抵,从货款中扣除地租。
或者,以庄子上产出的半成为租,贵府只取分红......”
蔡二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个方案是庄子产出的‘半成’,而不是一半。
半成是5%......
此时佃户们的租子依例‘早四晚六’,平均下来便是田地产出的五成交租。
这陈小哥竟能说出‘半成’?还要碧莲么!
不待多想,蔡二便要选择第一个方案,谁知蔡婳媚目一转,却抢先道:“便按陈公子说的分成算吧!”
蔡二愕然抬头,不解的望着妹妹。
蔡婳却向他挤了挤眼......
......
采薇阁后院。
凝玉阁二楼。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
玉侬坐在铜镜前,一手持了青黛对镜勾眉,另一只手不时从条几上的碟子里捏颗蜜饯丢进嘴里。
小嘴忙了个不亦乐乎。
即便又吃东西又哼小曲,玉侬却靠着脆甜嗓音,把这首小曲唱的有模有样。
‘吱嘎~’
房门轻响,秦妈妈踱进房内。
见玉侬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气道:“女儿啊,你怎一点都不着急哩!昨天三娘子唤我过去相问,妈妈帮你遮掩了一回,但早晚要露馅。”
昨天,陈初刚走,秦妈妈便来看望玉侬,作为资深业内人士,她一眼就看出玉侬没有破身。
不由追问起来,玉侬吞吞吐吐说了些。
随后,秦妈妈便被蔡三叫了过去,秦妈妈知晓三娘子很关心此事,竟一时鬼迷心窍帮玉侬遮掩了一下。
只说‘女儿刚破瓜,在房内休息......’
但秦妈妈知道,这事就如那纸包火,长久不得。
正描眉的玉侬却一点也不担心,随即丢下手中蜜饯,吮了吮手指上沾染的蜜饯汁水,这才从梳妆台内拿出一张叠整齐的字条,打开给妈妈看,“喏,妈妈看,公子说了不让我担心,不会有事......”
秦妈妈更气了,骂道:“没心眼的蠢丫头!你的奴籍在三娘子手里,又不在那公子手里,他说的话当甚用!”
玉侬明显不服气,却一时想不到理由来反驳,隔了好大一会儿才嘴硬道:“妈妈,从昨日到现今,三娘子也没来寻我麻烦,连练琴、练舞都不用我去做了。定是公子向三娘子说了什么!”
“哎呀!”秦妈妈气的直拍大腿,“那是妈妈昨日帮你遮掩了,若三娘子知晓真相,你看她肯饶你么!”
玉侬再找不到理由,只能望着秦妈妈讨好的笑了一笑,“谢妈妈多年来对玉侬的照拂。”
“哎~”秦妈妈叹了口气,在一旁缓缓坐了下来,道:“女儿啊,妈妈本想再养你一年半载的,现下眼看护不住你了。既然进了烟柳行,便早晚有这一遭,以往妈妈没顾得上教你这些,你自己多参详参详吧......”
秦妈妈说着递来一本小册子,玉侬被说的也有些伤感,下意识便接了。
随手打开一看,竟是一本画册......第一页,画了两个小人,以奇怪的姿势抱在一起......
再看,玉侬突然明白这是啥了,不由惊得赶忙撒了手。
秦妈妈弯腰捡起,正待细说,丫鬟翠鸢急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
“姑娘,外头过来传话,说三娘子着张伯来接你出城。”
“啊?好端端出城作甚呀?”
一听说要出城,还要见三娘子,玉侬马上紧张起来。
她是真的害怕整日里笑眯眯的蔡三。
“哦!”翠鸢一拍脑袋,道:“说是让姑娘去见陈公子,让你好生梳妆一番......”
“咯咯......”
秦妈妈和翠鸢望着莫名其妙笑起来的玉侬,一脸迷茫。
却见这边玉侬抓了一把蜜饯放进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内,便急匆匆往外走去。
可走了一半,玉侬却忽又回头走回铜洗旁,双手掬了一捧水,低头把化了一半的香妆洗掉了。
“姑娘洗了作甚呀!三娘子让你好生梳妆呢!”翠鸢急道。
玉侬却抬起湿漉漉的鹅蛋脸,得意一笑,“公子说,我妍容天成,公子还说,我不施粉黛更好看些......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