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
鹭留圩蔡宅西跨院。
柳长卿早就看出来了,玉侬姑娘未来很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小师娘。
所以当他听陈初说,过几日今日头条编辑部会迎来一帮新同事入职时,当即给小师娘在东侧配房安排一间单独办公室。
以稍避新同事入职后的不便。
今日一早,大师娘便挎着一篮子物件找到了玉侬,随后两人便关了门神神秘秘躲在里面一上午没出来。
就连翠鸢都被支了出去。
直到柳长卿看见配房门窗缝隙中冒出缕缕青烟,才着急起来,连忙走过去敲了敲门,“师娘,非是失火了吧?”
“咳咳咳~”
“咳咳~”
先后两道咳嗽声响起后,才传出猫儿软糯又稍带了一丝沙哑的声音,“无碍无碍,不用管了......”
屋内。
猫儿和玉侬蹲在地上,两人中间放了一支小砂炉,燃着木炭,上面架了支小陶锅。
木炭燃烧生出的烟气,在关的严严实实的房间内聚集,两人皆被呛成了红通通的兔子眼。
“姐姐,咳咳......怎不买那无烟的银丝炭呀,这杂炭难烧烟气又大。”玉侬抹了把被呛出的眼泪抱怨道。
“咳咳咳......银丝炭一斤百钱,杂炭才七八钱,你当咱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呀!”
猫儿一边咳嗽一边批评道。
不过,她就算骂人,也是细声细气的,玉侬也不怕,只咧嘴一笑,盯着陶锅内渐渐融化的蜂蜡,泄气道:“姐姐,这口红到底做不做的出来呀,咱们弄了这些天,蜂蜡都费掉七八斤了......”
“哪有那么容易做出来呀!官人说他只在抖......抖.......”
“抖音!”
“唔......抖音,官人说他只在老家的抖音看到过别人用蜂蜡、油脂、花液......”
“姐姐,是不是咱们用的油脂不对呀?”
“我也不知晓,这次我换了一种油试试。”
“姐姐,那口红真有那说的那般好么?”
“我也没见过,但官人说,在他们傲来,女儿家见了口红就走不动路。卖的可贵了......”
“姐姐做出来是为了换钱么?”
“嗯!”
“姐姐很缺钱么?”
“我又没使钱的地方,但现下跟着咱家吃饭的人那般多,每天的开支可大了。若能把这口红做出来换钱,总是能替官人分担一些......”
“......”玉侬抬起星眸看了看比自己年岁还小一些的猫儿,佩服道:“姐姐,你真厉害!我都没想到这些......”
这句满含诚意的马屁,让猫儿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不过为了端住大妇身份,猫儿矜持鼓励道:“玉侬,这口红一次做不成,咱们就做十次,十次不成就百次!官人说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玉侬忽闪着崇拜的大眼睛,可紧接着却疑惑道:“这句话是这样说的么?公子与我说的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傻瓜,他逗你呢!去,把赤蔷薇捣碎,拌入蓖麻油滤出汁液。”
“哦......”
午时。
因为筹备严打工作,陈初比平日回来的晚了许多。
“东家,放值了啊。招呼大娘子和玉侬姑娘出来吃饭吧。”
刚进院门,刘婶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从灶房中走出来,满脸笑容。
比起陈初刚来鹭留圩时,刘婶这笑容里少了些拘谨讨好的成分,却多些了亲切。
陈初乐呵呵应了一声,问道:“大娘子和玉侬在一起?”
“嗯,在配房忙活一上午了。”
“哦,我去看看......”
或许是听到了声音,陈初还未走近,配房房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先飘出一股青烟,接着便是玉侬小跑出来的身影。
手里捏着一根成年男子手指粗细的红条条,跑到近前兴奋道:“咯咯......公子,快看!”
随后,才是不疾不徐跟出来的猫儿。
“这是.....口红?”
陈初接了,仔细看了半天才不确定道。
或许是因为比例问题,这口红硬度偏软,同时脱模也不太成功,表面坑坑洼洼。
染在手指上的鲜红颜色,才让陈初意识到这可能是口红。
“嗯嗯。”玉侬忙不迭点头,随后意识到此时自己先跑出来有抢功的嫌疑,连忙回身挽上的猫儿的胳膊,骄傲道:“是姐姐做的,我打的下手!”
“厉害啊!”
一个月前,陈初只是随口讲了讲,当时他原本计划搞定香皂后再来尝试口红,没想到猫儿先弄出来了。
“要不要我帮你们涂一下试试。”陈初也有些兴奋了。
猫儿四下看了看,西跨院内还有编辑部的员工,这个场合让官人涂口红,明显不是一個端庄大妇该做的。
便忍住了好奇,站定在原地笑而不语。
“我来我来~”玉侬却不管这些,上前一步就做大齐第一个吃螃蟹的女子。
陈初抬眼看向玉侬肉嘟嘟的唇瓣,却奇怪道:“玉侬,你的嘴唇今日怎没点血色啊......”
“有么?”玉侬下意识摸了摸嘴唇。
陈初随即又仔细看了看玉侬的脸色......吓了一跳。
她本就白,此时站在阳光下,竟白的发青,同样没有一点血色。
“玉侬,你没有不舒服么?”陈初赶忙问道。
“噫......公子这么一问,奴奴忽然觉得有些胸闷、还想吐......”
说话的工夫,玉侬竟然身子一软,歪了下去。
陈初急忙一把捞住。
想吐......不会吧,中招了?
可仔细一想,最早那次七月十七,距今还不到一个月......不该这么早就有反应啊。
这边玉侬还没安置好,一旁的猫儿却也以手扶额,难受的眉头蹙成一团。
紧接,身子也站不稳了......
陈初赶紧张臂再接一个......
这是啥情况啊?
怀孕也传染的么???
“长卿,快去请大夫......刘婶,过来帮我一下......”
陈初一边喊人,一边往配房看了一眼。
只见配房内还弥散着烟气,地上那只烧着炭的小砂炉将息未息。
明白过来的陈初,一口槽卡在喉咙中不知当吐不当吐。
奶奶滴,做个口红,你俩差点同归于尽......
......
八月十四。
鹭留圩主要路口已挂起了红灯笼,街面打扫的干干净净。
蔡宅前的空地上,一只内里塞了充气猪尿泡的皮球在人群中滚来滚去,杨大郎、长子等人发疯了似的追逐,追上去就是一阵乱踹。
像是和这只皮球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不出意外,随着‘嘭’一声闷响,皮球又双叒叕被踹烂了。
“娘那脚,蹴鞠不是这般玩法!一天你们踢烂四个了!”陈初站在台阶上,直骂娘。
立于一旁的柳长卿也不由摇头,道:“师父,不然这蹴鞠友谊赛就取消吧......照咱庄子这实力定然会输与刑房三班队......”
“输便输了,总不能连亮剑也不敢吧。”
上个月,陈初便邀请同僚来庄子上吃瓜喝酒,后来却不想发生了张贵一事,拖延至今。
前几日,他和西门恭闲聊时又说起此事,两人干脆把日子定在了仲秋第二天,八月十六。
同时,西门恭提议,由他两人拿点彩头出来,让三班皂衣和鹭留圩农垦集团来场什么比赛热闹一下。
最后商定了蹴鞠.....
不过,眼下看来,陈初掏出那点彩头铁定姓皂了。
院内。
学童们分作几拨,一拨女娃娃在虎头带领下,正在排练童声合唱.....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还有一拨年纪大些的孩童,在排练话剧《白毛女》。
不过,因为少了音乐老师玉侬的指导,两边排练进行的都不太顺利。
玉老师请病假好几天了......
未时末。
采薇阁后门小巷。
忙完上午蹴鞠训练,下午又来城里拉厨余的长子站在牛车旁。
翠鸢坐在牛车车辕上,手里捧了一块糕饼,边吃还不住勾头往巷子深处张望。
随即道:“陈公子家的娘子,一点都不像别家大娘子......”
“怎不像了?”长子瓮声道。
“虽然我不该说,但是......哪有大娘子给......给做小的送吃的呀?还是亲手做的糕饼....”尽管翠鸢不愿用‘做小的’来形容自家姑娘,但她心知姑娘的心思,便也没做遮掩。
“俺这弟媳心善。”长子道。
翠鸢瞟了长子一眼,道:“大个子,不是我说你。那陈公子眼看要起势了,往后你莫再兄弟、弟媳的喊了......”
“那喊啥?”
“要么像我这般喊公子、陈娘子,要么喊大哥、嫂嫂。”
“他还没俺大,凭甚喊哥哥嫂嫂啊。”
“哎!榆木脑袋,不与你说了......”
“......”长子摸了摸脑袋,不明白翠鸢为啥忽然生气了。
牛车停车处,再往巷子深处走上数十步。
玉侬和猫儿并肩坐在石墩上。
玉侬怀里抱着一个花布小包袱,一看就是猫儿送来的。
“身子好些了么?”猫儿仰着小脸,望着树缝间漏下来的斑驳阳光。
“好多了,姐姐呢?”
“我好利索了。”
“哦......公子没有说咱们吧?”
“骂了,骂咱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猫儿讲话时露出一抹浅笑。
“这不算骂人呀?”
“他说的是,不达墓地誓不罢休......坟墓的墓......”
“咯咯.....”
“这些天他很忙.......后日县尊要去鹭留圩视察,刑房同僚也要过去,他抽不开身,我便做了些官人家乡的糕饼给你带来,叫月饼,专门仲秋节吃的。”
玉侬打开了小包袱,看着里面一块块圆嘟嘟的小糕饼,眼底却是一片落寞,可怜巴巴道:“我不在,也不知虎头他们把节目排练的怎样了,后日便是公子说的仲秋节晚会了......现下庄子里一定很热闹吧......”
“你想去便去就是了,又没人拦你,莫在我这里装可怜......”猫儿翻了个白眼。
被一眼识破的玉侬咧嘴嘿嘿笑笑,又小心道:“可明日是仲秋呀......奴家能去么?”
“我都不说了,你觉的官人会赶你么?”猫儿酷酷的摆着一张臭脸。
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确:明日是阖家团圆的节日,知道你自己待在这里心里难过,想来便来吧......
玉侬‘咯咯’甜笑一声,伸出双臂抱紧了猫儿的胳膊,晃呀晃的,“姐姐真好!”
“少对我使这狐媚法子!”猫儿不爽的呵斥一句,抽出了胳膊,又板着小脸教训道:“往后在外需注意举止,特别是外人面前,莫让旁人说......说咱家风轻佻!”
“哦哦哦......”
“喏,这个给你。”猫儿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根手指长短、外有阴刻花鸟图案的银质细长盒。
玉侬接了,左看右看不知这是何物。
猫儿伸手又拿了回来,轻轻一揪,露出了嵌在底座上的口红,“笨!是这样打开的!”
“哦哦.....”玉侬再次接过,细细看了看。
这次的口红比她们做出来那个更精致,颜色也更红润,再配上银子打造的套子,一看就很贵重的样子。
“还有黄铜打造的套子......”猫儿说着又摸出好几只,统统塞给了玉侬。
“姐姐,我用不了这么多呀!”玉侬受宠若惊。
猫儿又在一旁坐了下来,声音忽然温柔了几分,“你用不了,可以把这些买给阁子里旁的姑娘呀。”
“哦哦......这口红看着就好看,她们肯定也喜欢,只是卖多少钱一支呢?”
“银套子的卖三贯,铜套子的卖一贯......”
“吓!这么贵!”这价格就连玉侬也吓了一跳。
猫儿有些不自在的耷了眼皮,解释道:“三贯的那种,光打造套子就使了四钱多银子呢,还要师傅雕花......这些都要算作成本呢。”
“哦哦,那奴家试着帮姐姐卖一卖......”
“不是帮我卖,你可是有提成的哦......”猫儿撇过脸,似乎是不好意思看向一脸单纯的玉侬,这才继续道:“这口红差点要了咱俩的命,往后挣钱了自然有你一份,但是......你现下的身契还在菜花蛇哪里......万一挣了钱分与你,再被她抢走就不妙了。
所以,姐姐先帮你存着,好嘛......”
“嗯嗯!好,还是姐姐想的周到......”
......
牛车这边,翠鸢盯着远处两支越凑越近的小脑袋,不由奇怪道:“大个子,她俩说甚呢?亲姐妹似的......”
“莪不知晓。”
“哎,我总觉着陈娘子不简单,我家姑娘可莫被她坑了......”翠鸢担忧道。
“俺弟媳心善,不会坑人。”长子瓮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