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留圩村口。
一肚子气的蔡婳和数名贵妇不期而遇。
她出村,她们进村。
贵妇中有张记商行的东家娘子、李攒司的娘子等。
数日前,蔡婳还在城内衙前街和这些人有过‘偶遇’。
只是这次贵妇中少了西门夫人、徐家姑嫂。
略一思忖,蔡婳便猜到了这群人的目的。
“张娘子,你们来鹭留圩有事么?”坐在马上的蔡婳笑眯眯问道。
......我们来鹭留圩有没有事与你有屁关系?
尽管心里吐槽,但蔡婳恶名在外,张娘子还是赔笑道:“回蔡三娘子,我们寻陈娘子有事相商。”
“可是要退那美容院的利份?”胸有成竹的蔡婳径直道。
“......”
张娘子几人对视一眼,喃喃不语。
当初听说陈娘子要弄那美容院,她们几个上赶着凑过来,甚至迫不及待的把合伙份子钱都交给了猫儿。
现今,眼看陈都头大树将倒,再掺和他家的生意能落什么好?
不过,这种事做出来不免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是以张娘子几人有些不好意思。
见几人吞吞吐吐的模样,蔡婳心下自是明白,忽而弯起媚眼娇笑道:“前几日,你们还在街面上挽手把臂,亲如姐妹一般,现下听说陈都头下了大狱,便急吼吼跑来退钱,当真姐妹情深呀!”
这话说出来,让几位贵妇脸上一阵发烫,却也生出了些许火气。
张娘子夫家行商,不敢还嘴,但李攒司的娘子却面色不虞道:“蔡三娘子和那陈都头亲如一家......”
李娘子想要拿两人的绯闻刺激蔡婳一下,可蔡婳那妖冶瓜子脸上却不见一点恼怒模样,笑嘻嘻的似是默认了‘和陈都头亲如一家’。
......骚货,不要脸!
李娘子心里暗骂一句,接着道:“既然蔡三娘子这般好心,不如使钱把我们几家投钱换来商契买了,往后你和陈娘子搭伙做这美容院生意,怎样?”
“嘻嘻,好呀!”
端坐马背的蔡婳出人意料道。
......
随后几天里,始终不见释放陈初。
逃户村众人中的躁动情绪已渐渐有些压制不住。
猫儿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官人带来的书信里明确写了‘不可妄动’,猫儿谨记此事。
但有些人不理解,逃户内部甚至有传言称陈娘子既不敢劫狱,也舍不得钱财,怕是要眼睁睁看着初哥儿死在狱中。
十月二十九日。
陈初已被关押七八日。
早饭时,近日来憔悴不少的玉侬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猫儿。
猫儿耷着眼皮只顾大口吃饭,看也不看玉侬一眼。
等了半天没等来眼神对视,玉侬终于生气了,想要把筷子拍在桌上,但慑于猫儿的大妇身份,最终筷子落桌时她收回了大部分力道。
又莽又怂。
敢跟大妇发脾气的准妾室......寻遍这大齐,也许就她一个。
“吃吃吃!你还吃的下去!公子在狱中不知有得吃没!”玉侬不满嘟囔道。
猫儿眼皮都不抬,懒得搭理她,继续吃饭。
一旁的翠鸢却替猫儿说了一句话,“姑娘,你莫这般说大娘子,大娘子前几日也吃不下睡不着,她是担心身子熬垮了,那样就更没人帮公子奔走了......”
听翠鸢理解自己的不易,猫儿眼睛一热,差点哭出来,赶忙端起饭碗把小脸遮住......
玉侬见此,大眼睛中的眼泪断线似的滚了出来,起身就要给猫儿跪下......
猫儿赶忙一把抓住玉侬的胳膊,“你作甚!”
“姐姐姐姐,咱们别舍不得钱财了,咱们把钱财都给了他们吧......呜呜呜,别让公子在监牢受罪了,呜呜呜,我这里还有几十两银子,都给他们......呜呜呜.....”
“......”
猫儿泪眼凝噎。
若能使钱把人换回来她何尝不愿啊。
只是此事至今没有任何眉目,便是使钱也不知该给谁......
猫儿抹泪,抱着比她还高的玉侬轻声安慰。
忽听外头有人来报,有一名叫做陈东林的书生拜访,说是和陈都头一事有关。
猫儿赶忙整理了一下妆容,领着玉侬前往二进小厅接待。
陈东林进来时,猫儿坐在正位,玉侬站在一旁。
虽两人都已止住了眼泪,但同样红透的眼睛和鼻头,无疑告诉陈东林,这两名妇人刚刚哭过一场。
陈东林胸中顿时生出一股极大快意!
胜局已定!
坐于客位的陈东林那双鼠眼肆无忌惮的在猫儿脸上扫量。
猫儿不认识陈东林,玉侬也不知眼前之人正是当初她在妙玉阁踢过一脚那人。
“陈先生,你说你有我家官人消息?烦请告知,奴家定有酬谢。”
猫儿自然察觉到了对方的无礼目光,但现下和官人有关的事最重要,只能耷了眼皮开口道。
“呵呵~”
陈东林起身,背手在厅内踱了几步,看着墙上一副山水画淡然道:“在下此次代上头大人前来,你可愿救你家官人出来?”
“想!”
猫儿马上站了起来。
这么多天了,终于等来了‘上头大人’的消息,猫儿怎能不激动。
侧头看了一眼猫儿慌乱的模样,好似在玩猫捉老鼠游戏的陈东林呵呵一笑,不紧不慢道:“好,那我说几桩事,你只需照做,便可保你家官人出狱。
一、三日筹一万贯钱出来,
二、把你家作坊产出的口脂、香皂配方交出来......”
即便家里根本拿不出一万贯,猫儿也差点一口答应下来。
但她又记着陈初那句‘分逼不给’的嘱咐,一时犹豫了起来。
一旁的玉侬却眼巴巴望着猫儿,只想让后者赶快应下来,先让公子回来再说。
陈东林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似是捉弄够了,终于悠悠说出了最后一個条件,“三,让玉侬姑娘随大人进京......”
“呃......”
玉侬错愕一阵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条件的一部分,登时吓得哭了出来,“姐姐......莫把玉侬送人......呜呜呜.......可我又想让公子回来.......呜呜呜,姐姐......怎办呀......”
猫儿也有些六神无主了。
前面两个条件还可以谈,但第三个条件......
莫说猫儿觉着陈初很可能不同意,便是她自己,也不愿把‘家人’当成猫狗送与别人。
......小娼妇,你也有今日!
陈东林好好欣赏了一番玉侬梨花带雨的模样,只觉胸中郁磊统统一扫而空。
同时也在暗自盘算,要不要向两位巡访使大人再推荐一下娇俏陈娘子......
这边,玉侬痛哭,终于勾起了猫儿的眼泪。
眼看姐妹俩哭作一团,陈东林丢下一句,“你们好生思量一番吧,若想让你家官人重见天日,便照我说的做。”
说罢,大笑出门,扬长而去。
......
二十九日当晚。
再次spy狱子的蔡婳又一次来到监牢,并给陈初带来了冯大人那边提出的三个条件。
面无表情的陈初却道:“我已知晓了,方才西门押司已着人相告......”
“你怎么想的?”蔡婳挨着陈初在地上坐了,像老友般的伸臂揽住了他的肩膀,似乎要藉此给陈初些许安慰。
“还没想好。”陈初摇头道。
现下,冯大人提出的三项条件已在蔡、徐、西门几家传开了,众人皆以为让陈初肉疼的是一万贯钱和口脂、香皂的配方。
但蔡婳隐隐猜到,陈初最不好接受的可能是玉侬赠人......
“小狗......”蔡婳伸手帮陈初摘掉乱蓬蓬的头发间的稻草梗,温声道:“生在世间总有诸多不如意,便如我当年,被单宁圭亲兵虏了去,我也恨不得杀了他!可终归惹不起呀.....
咱们在这桐山县有几分脸面,可在世间大人物面前依然如草芥一般,有些气不得不受......这世间历来如此......”
“历来如此便是对的么?”陈初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何谓对何谓错?对错还不是那些大人们评判的么?”蔡婳的回答也算作人间清醒。
“嗯,婳儿说的有些道理。”陈初认同道。
见陈初面目沉静,语速平缓,蔡婳终于道:“我也舍不得玉侬,但事已至此,你想开些,往后我再帮你寻个比她还好的送你......”
“那是我的家人!不是给人送来送去的阿猫阿狗!”
陈初古井无波的声音中突然出现一丝涩声,蔡婳也不再言语,只紧了紧揽在陈初肩膀上的手臂。
良久,陈初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婳儿,《西游释厄传》演到哪儿了?”
“后日该演《大闹天宫》了,待你出来,我陪你看......”蔡婳温柔道。
“《大闹天宫》.......”陈初默默念叨几遍,仰头望向碗口大的窗口,轻声道:“婳儿,劳你让蔡录事帮我向冯大人带句话,就说他的条件我全应下了,求他放我出来,我明日把钱财、配方准备好,再做好玉侬的工作......后日在采薇阁摆酒请罪......”
蔡婳沉默片刻,轻启檀口道:“好!”
心知形势比人强,陈初的选择是唯一、也是正确的选择,但蔡婳不知怎地,还是生出些许失望......
......
翌日,十一月初一。
北风,阴。
辰时末,蓬头垢面的陈初步出县衙大狱。
外间等候他的只有七八日来没离过地方的长子,和牵了小红的蔡婳。
黑铁塔一般的姚美丽见到初哥儿,只说一句“俺初哥儿瘦了”便红了虎目。
蔡婳默默把小红的缰绳递给陈初,陈初飞身上马,两人相对无言,就此暂别。
陈初和长子一路奔回鹭留圩。
进了庄子,自然少不了被众人团团围住。
陈初简单寒暄几句后,径直进了蔡宅后院。
与猫儿和玉侬相见后,两女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大哭。
尤其是玉侬,哭的撕心裂肺。
当晚,鹭留圩农垦集团董事长办公室开了个小会,与会人员中除了杨大叔、姚三鞭父子、彭二、吴奎、周良和大郎这些逃户外,还有刘二虎和大宝剑。
深夜,陈初回到后宅。
猫儿已经帮陈初烧好了沐身热水,玉侬哭累了,坐椅子上傻呆呆的犹如一支失了灵魂的洋娃娃......
陈初忍着没向玉侬解释那么多。
当夜,翠鸢领了虎头去睡。
陈初和猫儿、玉侬在猫儿的大床上靠墙坐了一排,裹着同一条被子。
玉侬抽抽噎噎的说着和公子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虽然她明知此次之事公子也无能为力,但还是期望能靠这些话打动公子,不要把她送给别人.......
“公子,奴奴还想和公子生一窝小崽子呢......呜呜呜......”
“......”
眼看这样的话,陈初依然不回应,玉侬终于忍不住嚎啕起来:“公子,我们跑吧......我们和姐姐、虎头跑吧,跑去大周,他们就捉不到我们了......呜呜呜......求求公子不要把奴奴送人好不好.......姐姐,姐姐......你帮我说句话啊......呜呜呜......”
“玉侬,你信莪么?”陈初终于开口。
“嗯......奴奴信公子呀,可是现在怎办呢......”
“你先别问,信我便好!”陈初道。
心情同样沉重的猫儿闻言,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十一月初一晚,彻夜未眠。
十一月初二上午,陈初补了一觉。
至午时起床胡乱吃了些东西。
饭后,翠鸢泪眼朦胧的帮姑娘梳妆,却因玉侬止不住的眼泪,香妆许久未成。
陈初也坐在铜镜前,猫儿帮他修理了冒出的胡茬,又把他留了快一年的长发挽成发髻。
束发完成前,猫儿拿了根碧玉簪想要帮官人固定,陈初却摸出一根螺丝刀代替了玉簪。
螺丝刀......
结合昨夜那句‘你信我’,猫儿不由紧张起来。
梳洗完毕,陈初起身后又摸出一支更纤细的小号螺丝刀,插进了猫儿的包包头里。
“娘子,去山上等我。”陈初尽量笑的轻松一些。
猫儿抬手拔掉哪根螺丝刀,仔细看了看,又重新插回去,也给了陈初一个轻松微笑,“官人,猫儿哪都不去!这鹭留圩是你的心血,我帮你在此处守着!”
陈初想了想,点头同意下来。
随后,带着泪水涟涟的玉侬下了楼。
陈初刚离开,心知要有大事发生的猫儿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随后,又赶忙推开轩窗,好似担心再也见不到官人一般,紧紧盯着那道背影。
直到陈初即将踏进二进垂花门时,趴在窗边的猫儿才颤声道:“官人!”
“怎了?”陈初回头。
“官人莫忘了猫儿说过的话。”
“甚话?”陈初疑惑道。
猫儿死死抓着窗框,因过于用力小手关节皆白,软绵声音却异常坚定,“猫儿说过:官人生,猫儿则生。官人死,猫儿亦死!陈小郎,需记得,赵小娘在家等你!陈小郎,千万保重!”
眼泪掉下来前最后一刻,猫儿赶忙缩回了身子。
......娘说过,男人出门做大事,女人不能哭,不然不吉利!
“娘子也保重!若明日不见我回来,记得赶快回山......”
楼下院内,也传来了陈初的声音。
“不许你胡说!”
因声带紧张干涩,躲在屋内的猫儿发出了尖利的喊声。
......
十一月初二,申时初。
陈初骑马,玉侬乘车,缓缓驶向桐山县县城。
申时二刻,长子、大郎、吴奎三人赶着牛车前往县城采薇阁拉厨余。
申时三刻,大宝剑从不离手的大宝剑赤手空拳走出了庄子,跟在一旁的是彭二、周良、刘二虎,各穿了新衣。
三拨人打扮各异,但头上都别了一根样式奇特的簪子......
酉时初。
桐山县城。
采薇阁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几时开门啊?”
“酉时末了,还不开门!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快开门,大家都等着看戏呢!”
“是啊!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孙大圣闹天庭这一回了!”
乱哄哄的吵嚷声中,采薇阁大门终于开启。
等待多时的顾客乌泱泱涌了进来,开门小厮都被挤到了一旁。
盏茶工夫,大多数顾客已冲进前院正堂抢先占好了看戏位置。
逆着人流的两名小厮才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口,随后两人合力把一块一人多高木牌子竖了起来。
上书:今夜上演《大闹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