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二刻。
午夜秋风已显露几分凄切凉意。
“哥~哥哥......”
陈瑾瑜一瘸一拐走在官道上,小声且焦急的唤了一遍又一遍。
方才,她不过在路旁藏了盏茶工夫,后来喧嚣散去,再抬头,官道上竟一个人都没了.......
哥哥哩?
被蔡州军捉了?还是跑了?
陈瑾瑜一着急,不小心又把脚给崴了......寂静官道幽深,四野同样安静,耳边只偶尔响起三两声秋虫鸣叫、风过疏林的‘簌簌’之声。
“哥.......”
前后张望一番,浓重夜色里不见任何人影,以往时常闪烁着自信、聪慧的眸子内,此刻只剩了强自压下的惊慌和一汪倒映星辉的泪包包。
却又被一双饱满圆润的卧蚕兜住,将坠未坠。
“哥哥~”
含珠唇轻启,再唤一遍,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陈英俊,你快出来呀,莫捉弄我了,再不出来待回去我向爹爹告状,呜呜呜.......”
南侧二里。
一支足有一百多人的骑士队伍,不疾不徐往北而来。
队伍中的成员以原逃户青壮和周良的‘乌合小队’为主,除此外,还有蔡、徐、西门家等精锐。
“都头,收着些马力,不然一会接敌时宝驹没了气力,反而麻烦。”
和陈初并肩骑行在前的徐明远,眼见陈初胯下小红兴奋的不住打响鼻,提醒道。
陈初俯身,温柔的拍了拍小红的龙颈。
“还有,接敌时都头莫要冲的太前......”陈初功夫稀松,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徐明远担心他一会冲在前头万一出事,却又不好意思直说,只好委婉道:“会骑马并不意味着会马战......”
昨日出城时,徐榜可是一再交待了徐明远:不敢让陈都头发生意外。
父亲如此慎重,徐明远知道原因,现下桐山的抵抗力量中,数陈初一支势大,且他手底下的成员构成复杂,有逃户、有江湖汉子、有农人出身的联防队。
这些人里面不乏桀骜之辈,几乎只听命于陈初一人,若他出了事,桐山上下只怕再也没人能指挥的动这些人了。
陈初自然知晓徐明远是好意,却不作回应。
身体经过一年多的打熬,他现在比普通人强壮、敏捷了些,但距离‘高手’的差距,比葛优和彦祖的颜值差距还大。
不过哩,若需陷阵之时,一直躲在后边也不是个法子。
特别是创业阶段,‘给我冲’和‘跟我冲’给弟兄们留下的印象天差地别。
‘做大事’固然需要信仰支撑,但個人威望却又是一个不可或缺且效果长久的必要条件。
再者,他也相信身旁的大郎、长子等兄弟。
往前再行一里,默默跟在一旁的大宝剑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来了。”
陈初几人莫名其妙看面无表情的向大宝剑。
旁边的徐明远却支耳细听片刻,赞道:“这位兄弟,好耳力啊!”
徐明远看向大宝剑,一副英雄惜英雄的热切模样。
大宝剑却摆着一张酷酷的臭脸,回话都懒得回。
几息后,陈初、大郎等人都听到了,淼淼微凉夜风中,一阵纷乱马蹄声从北边远远传了过来。
“距离约五百多步.......”大宝剑依旧一脸冷漠。
夜色像是一堵墙,隔断了双方的视线。
只有声音才能让双方确定对方存在。
现下,陈初等人知晓全力狂奔的对方,而对方还没有发现徐徐前行、潜在夜色里的他们......
“约四百多步......”大宝剑又道。
马儿从慢跑到全速,大约需要将近百来步距离。
相向而行,陈初这边最好等到双方距离三百步时提速冲刺.......
陈初再次安抚了一下套着嘴嚼、愈发兴奋暴躁的小红。
“还有三百多步......”
“兄弟们,上!”
陈初踢夹马腹、一松缰绳,早已按捺不住的小红若离弦之箭一般疾冲而去。
身后众人随即跟上,无一人作声。
奔出几十步,马蹄声汇聚一片,‘咚咚咚’犹如敲击在以大地做成的鼓面之上。
星光下,已可见影影绰绰的官军骑士。
对方显然被前方突然从夜色里窜出、杀气腾腾的骑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勒马.......由此可见蔡州厢军的军事素养有多糟糕。
他们这么一停,顿时失了速度,而陈初这边已经全力冲刺起来。
马军对决,没了速度......和待宰羔羊又有甚区别。
但陈初也吃了一惊,因为.......双方逐渐接近的阵线中间,竟茫然站着一名身形娇弱的白衫士子.......
这是那里来的小可爱?
那士子似乎也被突然出现在前后方的骑士吓到了,傻呆呆站在官道正中。
此刻便是天王老子站在前方,陈初也不能让大家降速。
仅剩的百十步距离转瞬即逝,陈初决定不顾这士子生死了.......
眼看士子要么被双方乱刀加身,要么被马蹄踩踏,陈初心底那股对现代人对无辜生命的敬畏,还是让他鬼使神差做出了一个侧身、俯腰、张臂的动作。
电光火石间,小红和白衫士子擦肩而过,陈初借势一把将人抱起放在了马背上。
第一次做这种危险动作,陈初用了很大的力气。
却觉......这士子也忒虚了吧,胸前软绵绵没有一丝肌肉。
是为了求证,陈初随手掐了一把......的确没有任何肌肉。
“嗯~”
身前,被当做破麻袋一般脸朝下放在马背上的士子,一声嘤咛.......
......
子时三刻。
桐山县城东三里。
神锐军军营,都统制大帐内,郑乙面色阴沉地看向下方一名浑身浴血的什长。
“都统!属下句句属实,这桐山县真的有鬼......”那什长似乎还沉浸在极端恐惧中,说话时抖如筛糠,“我带手下兄弟进了那村子只一刻钟,便连折了六七人,我们却连对方甚模样都没看清,我们逃到村外时只看见......”
带伤什长想起一个时辰前的一幕,不由抖的更厉害了,“只看见有道人影杀了我一名弟兄后,转身钻进了坟头......都统,哪有人住在坟里的啊!定然是恶鬼!恶鬼啊......”
眼看大帐内其他军将纷纷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郑乙一拍桌子怒喝道:“妖言惑众!来啊,把他给我拖出去斩了,谁若敢再在军中以鬼神之说扰乱军心,以此为例!”
“都统,都统......属下句句为实啊......”
带伤什长的嘶喊渐渐远去。
片刻后,其余军将散去,大帐中只剩了郑乙、郑丁两兄弟。
眼看郑乙皱眉沉思,郑丁上前低声道:“二哥,这桐山县的确处处透着吊诡,咱们派出去那二十六支筹粮小队,至今只回来两队人,且都说遇到了在地下钻进钻出的鬼影......”
“其他筹粮小队还没有音讯么?”郑乙敛了心神,抬眼问道。
郑丁摇了摇头......这桐山县果真是鬼域么,二百多人出去,只回来十余人,其他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派人去接应了么?”郑乙又道。
“派了一百马军,分作三拨往不同方向接应了......”郑丁回道。
今次郑乙共带了千四百人,二百人驻在十字坡监视,桐山城下大营驻有千二百人。
若一下折了这二百多筹粮小队,怎不让人肉疼啊。
此时,郑乙心中终于有了些明悟。
这桐山县好像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一片慌乱.......竟隐隐有一丝提前做好局、请他入瓮的阴谋气息。
包括那篇激发了他的怒火的《告桐山全体百信》,好像不只是写给桐山百姓看的,也是写给他看的.......
不过,即便是个局,他郑乙此时也退不出去了。
带着这么多弟兄冒着大风险前来桐山,若就这么灰溜溜退了,甚也没落着的属下们说不得会反噬他......
到时,上官也不会饶他。
便是逃去周朝,手里没了兵谁还鸟你。
所以,必须打胜,只有胜了才能让手下得些浮财稳定军心、让上官忌惮不敢惩处过甚。
想到此处,没了退路的郑乙森然道:“好一个桐山县,既然要和老子耍真刀真枪,便不要怪老子心狠。传令下去,明日攻城,城破后两日不封刀,弟兄们想要银子、女人,只管抢去!”
......
桐山城内。
同福客栈。
二楼一间客房内,连床铺带地铺竟睡了七八人。
“哎,说来也倒霉!来桐山县觅个营生竟还能遇到兵乱......”
“我觉着没啥好担心的,对方终归是官军,应不会太过跋扈。”
“那可不一定!”
这间客房里,住的都是被困在桐山的外地客商。
因城内涌入了大量难民、妇孺,县衙实施了准军事化管制,内容主要为统一调配资源,比如粮食,也比如能容人栖身的客栈。
不管你有没有钱,都需服从安排,多人共住一间,腾出一些房间容留难民。
于是,有些习惯了美婢伺候、住大屋的豪商不免有些私下抱怨。
但临安商人苗奎却觉得,这桐山上下果然都是些能官干吏啊!
短时间内涌入这么多人,城内竟然没有发生抢粮、劫财的乱像,勉强维持了井井有条的秩序,已属难能可贵。
便诚心夸赞了几句。
不想却引起了一人反驳,“苗掌柜,你自然说这桐山县的好,不然你花那么多钱买的四海商行股票不就变废纸了么?”
黑漆漆的客房内,响起三两声幸灾乐祸的窃笑。
这人又悠哉悠哉道:“还好我及早发现势头不对,先抛掉了,虽然小亏了一些,但总比被套牢强。”
“马掌柜目光如炬啊!”马上有人奉承道。
前几日,客商中有不少人都买了四海商行的股票,其中尤以临安苗奎和颍州常德昌买的最多。
不成想,二十三日那天,陆续有消息传出临府都统制郑乙竟要调兵攻打桐山县。
当即有些嗅觉灵敏的客商低价抛掉了手中股票。
当日,四海商行股价小跌,堪堪维持住了发行价。
到了二十五日,郑乙率军进驻朗山界碑店,那股威压直接导致了商行股价大跳水,四海商行紧急宣布闭市。
抛售股票的大多是外来客商,而那些鹭留圩村民并没有跟风,他们自觉已和东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
此时,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赶走‘蔡州野心狼’,他们相信,只要东家赶跑了这些乱军,商行的股票还会涨上去。
苗奎和常德昌与他们想法一致,甚至借着闭市前股价大跌时,低价购入了不少。
马掌柜嘲讽了苗奎两句,见对方也不反驳,自觉没意思,便随口问了一句,“苗掌柜,今日怎不见你儿子鑫哥儿啊?”
“呵呵,城里招募志愿者,他报名帮忙去了。”苗奎道。
“噫~啧啧啧.......”马掌柜一开口便阴阳怪气道:“你这周国人,竟比我们这些齐国人还对桐山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桐山是苗掌柜父子的家乡哩。”
“呵呵。”苗奎只笑不语。
一直默不作声的常德昌,听出马掌柜几人对苗奎有些敌意,不由主动岔开了话题,“诶,诸位,你们听说了么,东鸡儿巷的赛貂蝉在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说是免费伺候、分文不取......”
“噫~还有这等好事?”
“此话当真?”
“那明日我得去瞧瞧.......”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一众老色坯的注意力。
虽然鸡儿巷的姐儿品质不如采薇阁、迎仙楼,但,谁会拒绝白嫖啊!
常德昌呵呵一笑,又道:“自然是真的,不过人家说了,只免费伺候为守卫咱桐山出过力的军士.......”
“.......”气氛登时冷了下来。
那常德昌却接着悠悠道:“你看,便是那卖身子的姐儿,尚知晓守土光荣。咱们这些使不上力气却又在桐山挣着了钱的人,就不要再说风凉话了吧.......”
......
午夜时分。
桐山县城内依然灯火通明。
仅靠一百签军、几十皂衣肯定守不住周长七八里的城墙。
是以,密密麻麻坐在墙垛后的青壮多为普通百姓。
组织起来的百姓青壮,大部守在桐山县,一部去了城外各村地道,一部去了鹭留圩,在杨有田手下听命。
单从人数上说,桐山一方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
但终究能发挥出几分战力,谁心里都没底。
子时末。
猫儿与西门夫人、徐婉儿等人带着一帮妇人在城墙下煮好几大锅热粥,随后喊来苗鑫等志愿者,把粥食抬到了城墙上,好让守城军士、青壮能在秋夜吃上一口热乎饭食。
俄顷。
刘四两从远处走了过来,静静站在妇人五六丈外。
“玉侬,你让虎头也吃些热食,然后让翠鸢赶快带她回去睡觉。”
嗓子哑了几日的猫儿吩咐了一句,随后离开人群往刘四两那边走了过去。
待猫儿近前,刘四两先抱拳一礼,随后低声道。“大娘子,那周扒皮果然有些不安分了,方才原皂衣狱子周大根去了周扒皮在城中的家里.......”
“哦?我倒是把他给忘了......”
猫儿耷了眼皮,沉吟片刻,娇美小脸上看不出有甚情绪波动,“四两哥,继续盯紧他们......”
“嗯。”刘四两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却又道:“大娘子,还有一件事......”
“何事?”
“罗洪兄弟的人今日盯梢时,意外发现蔡三娘子的人,在盯周大根.......”
“哦?”
猫儿不由往城内深处看了一眼,“她的人没发现咱们的人吧?”
“没有。”
“嗯,那就继续装作不知道吧。”
猫儿抿着纤薄樱唇浅浅笑了笑,明眸中映着满城灯火。
一阵风儿抚过,带起衣袂飘飞。
秋夜微凉,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