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初。
已是后半夜。
在闹嚷、紧张中度过一天的县城终于逐渐安静下来。
长街无人。
猫儿和蔡婳并肩走在衙前街上,佝着腰身的张伯和刘四两分别坠在两人身后不远处。
畏冷的蔡婳早早裹上了一领黑缎滚银边狐尾领披风,妖冶瓜子脸被衬的几分冷艳,“那周大根被皂衣除名,心中定然愤恨,陈都头又往死里得罪过周霸,这对堂亲凑在一起必定没甚好屁.......”
小脸上尽是疲惫的猫儿对蔡婳的半夜来访既意外又不算太过惊讶,只抿嘴浅笑“嗯”了一声。
见猫儿此时依旧淡定,蔡婳不悦道:“小野猫你不要不当回事,他两家若想趁乱投了那郑乙,杀了、或者捉了你,是最好的投名状。”
“嗯,是的呢。杀了我,官人定然乱了方寸;若捉了我交给郑乙,官人更畏首畏尾。”猫儿点点头,细细分析道,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蔡婳侧了头,眯眼看了看猫儿,疑惑道:“小野猫,这些你知晓?”
“蔡家姐姐,官人既然让咱们待在城里,他怎会不做准备?”猫儿微仰小脸,朝蔡婳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过,我有些好奇呢,蔡家姐姐难道不盼着我出事?说实话,今夜你专程跑来提醒,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呢......”
蔡婳闻言蹙眉,不客气道:“小野猫,你也太小看我了!虽说你我相看两厌,但终归是女子之间的争执,我岂会借用那些腌臜物之手......”
秋风里,猫儿仿似忧愁的叹了口气,用稍显嘶哑的软糯声线道:“蔡家姐姐,其实,我现下已不讨厌你了。你只要不和我争.......你想要甚,我都依你。”
“嗤~”
蔡婳挑眉撇嘴,不想在今夜讨论这个问题,随即道:“你是怎么知晓的?你也派人盯着周大根了?”
“没有,不过有人盯着周扒皮......”
“这么说......”
蔡婳想起方才猫儿意外又淡然的模样,恍然大悟道:“你的人也发现了我的人在盯周大根?”
此时蔡婳身旁除了需时时跟在身旁保护的张伯,便只有李科这帮‘说书人’了。
说书人虽担负了鹭留圩的外宣工作,却游离于鹭留圩体系之外,算是蔡婳自己亲手扶植、构建的班底。
这些人耍耍嘴皮子、外出时顺便记录一下临近府县山川水文地理信息还行,让他们盯梢的确算不上专业。
所以,被猫儿的人发现实属正常。
接着,猫儿仿着蔡婳平日的模样‘嘻嘻’一笑,道:“人家一个弱女子,哪有什么人?不过是借了官人的人,我方才已说了,这城里不止刘四两刘指导员在......”
‘嘻嘻’笑声模仿了蔡婳,就连那茶里茶气的病娇口吻也仿了個七分。
不过,却也能听出猫儿故作谦虚的话里蕴含着强大自信.......嗯,他们是官人的人,但官人不在的时候,自然就会听我的话咯。
这是陈家大娘子的特权.......旁人可使唤不动他们。
蔡婳不由心里泛酸,也生出一股挫败感,但是却不会在猫儿面前表露分毫。
敛了小情绪,作轻松状,道:“你方才是在学我说话么?”
“嘻嘻,是的呀。”
“我平日说话时有这般招人厌么?”
“哈哈哈.......”
两人在衙前街上又行了片刻,拐进了周霸城中别院的巷子里。
巷子口的阴影处,竟影影绰绰站了二三十人。
“西门押司,辛苦了,半夜又把你们唤来。”
猫儿见礼,低声讲了一句。
“弟媳莫客气。我那兄弟不在城中,若让这些宵小惊吓到了弟媳,为兄哪还有脸面见我兄弟......”
西门恭低声回道。
猫儿抿嘴笑了笑,随即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刘四两会意,上前掏出一包银子塞到了西门恭怀里。
“弟媳,这就不必了。”
“西门兄长,你我两家自不必这般客气,但今夜还有几十名兄弟呢......”
“那为兄便不与弟媳客气了。”
西门恭呵呵一笑,转身扬了扬手中银袋,低声道:“兄弟们,一会捉人时都打起精神。陈都头娘子已赏了银子,待会事了,便与你们分了。”
“嘿,谢陈娘子赏.......”
“谢大娘子赏钱.......”
巷口响起一片喜悦兴奋的低声回应。
又是一阵秋风。
觉着有些冷的蔡婳拽了拽披风,无声叹了一回.......这小野猫成长的好快,愈发难以对付了。
众皂衣在西门恭带领下往巷子深处走去。
猫儿回头,瞅见站在阑珊灯火中稍稍走神的蔡婳,随即走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蔡婳的某些心思,猫儿竟主动抓住了蔡婳冰凉凉的素手,握在自己手中搓了搓,甚至还放在小嘴旁呵了口热气帮蔡婳暖手。
随后,猫儿才细声道:“蔡家姐姐,眼下城内乱糟糟的,咱们自当齐心......”
这套肢体动作配合着温言细语把蔡婳被搞的一愣一愣的。
眼前这小丫头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却偏偏摆出一副温婉贤良的大家姐姿态。
“小野猫,我不是玉侬,你这招对我没用的......”
......
丑时二刻。
十字坡西牛头岭后山山坳。
“你是戏班的么?”十六岁的宝喜是乌合军中年龄最小的成员,看啥都稀奇。
“你才是戏班的!俺是东家的司号员!”
十五岁的刘毛蛋也是鹭留圩联防队中年级最小的。
“啥是司号员啊?”宝喜盯着刘毛蛋挎在腰间的唢呐问道。
“吹号的,俺们庄联防队的兄长叔伯,吃饭、睡觉、起床、冲锋,都得听俺吹号。”刘毛蛋说这话时,忍不住微微扬起了脸,骄傲自豪完全不加掩饰。
“你真厉害......”宝喜羡慕道。
“那是!东家器重俺!”
“东家便是戟哥么?”
“戟哥?哈哈哈,是哩......”
刘毛蛋下意识看向了松林深处。
那厢。
陈初正和几名联防队高层开会。
“大郎、大宝剑、良哥儿,明日天亮,你们带乌合军全部.......入城前记得把马匹藏起来,乔装一番.......”
大宝剑默默点头。
大郎却有一丝担忧,“初哥儿,我们这一走,你这边直接少了四十人,能不能顶得住?”
“不碍事。有长子、彭二哥、二虎他们呢。明天再把林大力他们带上,还能维持一百多人规模......今夜那蔡州兵的寻粮队只怕回不去几个,咱们又捕杀了他们两队马军。算起来,他们也没有多少机动兵力可用了......”
“好吧。”大郎点点头,“总之你多加小心。”
“嗯。”陈初往东边深邃夜空望了一眼,最后交待道:“贺家的铺子在书院街芝麻巷口,你们到了以后,贺北会安排妥当。你们见了我在城外发信号之后再动手......和贺家的接头暗号是:土豆土豆,你认识地瓜么......”
“......”
本来严肃的气氛,因接头暗号气氛活泛了些。
“大郎,你们抓紧休息一下吧,明日还要赶路。”
“好!”
散会后,陈初往远处看了一眼。
星光下,陈瑾瑜坐在一截木桩上,呆呆望着北边,似乎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中。
这大侄女看起来文静乖巧,骨子里却野得很。
不然怎敢跑到兵荒马乱的城外?
还有陈英俊、徐志远他们......这帮熊孩子!
“也不用太过担心,莪已经差人去左近打听了,你哥他们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陈瑾瑜闻言回头,殷红含珠唇一哆嗦,两侧嘴角便不受控制一般垂了下来,似乎是想哭。
可眼泪还没出来,肚子反倒先‘咕噜噜’响了一声。
面皮不由一红,赶忙背过脸。
“喏。”
陈初呵呵一笑,从小红背上的褡裢掏出一块方便面,却因颠簸,碎的只剩了一半。
陈瑾瑜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实在饿的厉害,还是轻声道谢后接了过来。
陈初随后在旁边另一根木桩上坐了,“方才,不好意思......”
“.......”
陈瑾瑜刚降温的脸蛋又烫了,甚至比刚才还烫。
可不是么,现下她胸脯还隐隐作痛呢......
眼瞅陈初又提起了此事,陈瑾瑜双手捧着面块,低垂着脑袋,连忙小声打断道:“别说了.......”
“呃......我和令尊平辈相交,说起来,咱们还是叔侄哩。”
陈初故意道,好像这么一说,就能为刚才多少有些不妥的接触洗白一样。
可能陈瑾瑜也有类似的想法,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小声喊了一句,“叔叔......”
此时陈初很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不像电影里的怪蜀黍。
俄顷。
彭二哥引着一队人自夜色中走了过来,“初哥儿,担架队来了。”
“好。”陈初起身,走近后才看清带领担架队的是周祖林,便嘱咐道:“祖林,受伤的弟兄交给你了,一定安置妥当!”
“东家,放心吧!俺婆娘带妇人已提前备好了干净被褥,还特意煮上了肉,受伤的兄弟们到了双河村便能吃上。”
“莫乱吃东西!无根道长的战地医所就设在你们村子,一定要先问清他,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千万不要让兄弟们因口吃的枉丢了性命。”
“哦,东家我晓得了。”
“好,去吧。”
陈初最后道。
今夜,己方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伤亡,不过陈初已提前做了预案。
现下各司其职,倒也不显慌乱。
这便是本土作战、能发动百姓的好处。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莫说是战力低下的厢军,若能继续完善组织架构,便是天下精兵来了,也未必能占得了便宜。
送走周祖林和伤员,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
陈瑾瑜在这片临时营地中唯一能勉强算作‘认识’的人,只有陈初。
于是他走到哪,她跟到哪.......
卯时末。
彭二哥来报,说是铁胆回来了。
“好!”
决战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来了。
陈初起身出迎。
微熹晨光中,只见铁胆牵着卷毛青鬃马,身穿猊狻吞口亮银甲,白色披风在晨风中轻轻卷扬.......
体态矫健,英姿飒爽!
陈初突然被get到了.......
“铁胆兄弟,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陈初大步上前,给了铁胆一个兄弟间的热情拥抱。
铁胆身体微僵了一下,娃娃脸上稍许迷茫,像是不知该不该推开陈兄弟.......
“陈当家的!”
刚刚走到近前的沈再兴沈大叔阴恻恻道。
“哈哈,沈大叔!我们这边兄弟们见面都这般打招呼......”
陈初随即松开,特意解释了一句,才上前与沈大叔见礼。
沈再兴却呵呵一笑,反手把不停转在手里的铁球递给了身旁一名汉子,随后张开双臂,“那咱也抱一抱......”
“.......”
陈小哥望着满脸络腮胡的沈大叔,迟疑片刻,忽而爽朗一笑,“抱便抱,我也想大叔想的.......呼......”
沈大叔的两条胳膊犹如铁索,一个熊抱登时把陈初胸腔中的空气挤了出去,直接让他后边的话变作了漏气声......
站在不远处的大郎和长子对视一眼,各自打了个哆嗦。
不过两人也知晓,沈大叔只是与初哥儿‘玩闹’,他是有分寸的.......吧?
.......但被沈大叔抱在怀里的陈初却不这么想。
还好,俺善良的铁胆兄弟说话了,“爹,爹爹,行了.......”
铁胆轻轻摇了摇沈大叔的胳膊。
女儿奴沈再兴哈哈一笑松了铁臂,陈初赶忙大喘了几口气。
可不待他喘匀,却听沈再兴回头向跟在身后那近二百名各山逃户青壮喊道:“来,都和陈当家的抱一抱......”
“......”
“陈兄弟你快走呀,我爹爹惯会胡闹,一会我骂他.......”
义气的铁胆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