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八、城里城外

丑时初。

已是后半夜。

在闹嚷、紧张中度过一天的县城终于逐渐安静下来。

长街无人。

猫儿和蔡婳并肩走在衙前街上,佝着腰身的张伯和刘四两分别坠在两人身后不远处。

畏冷的蔡婳早早裹上了一领黑缎滚银边狐尾领披风,妖冶瓜子脸被衬的几分冷艳,“那周大根被皂衣除名,心中定然愤恨,陈都头又往死里得罪过周霸,这对堂亲凑在一起必定没甚好屁.......”

小脸上尽是疲惫的猫儿对蔡婳的半夜来访既意外又不算太过惊讶,只抿嘴浅笑“嗯”了一声。

见猫儿此时依旧淡定,蔡婳不悦道:“小野猫你不要不当回事,他两家若想趁乱投了那郑乙,杀了、或者捉了你,是最好的投名状。”

“嗯,是的呢。杀了我,官人定然乱了方寸;若捉了我交给郑乙,官人更畏首畏尾。”猫儿点点头,细细分析道,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蔡婳侧了头,眯眼看了看猫儿,疑惑道:“小野猫,这些你知晓?”

“蔡家姐姐,官人既然让咱们待在城里,他怎会不做准备?”猫儿微仰小脸,朝蔡婳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过,我有些好奇呢,蔡家姐姐难道不盼着我出事?说实话,今夜你专程跑来提醒,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呢......”

蔡婳闻言蹙眉,不客气道:“小野猫,你也太小看我了!虽说你我相看两厌,但终归是女子之间的争执,我岂会借用那些腌臜物之手......”

秋风里,猫儿仿似忧愁的叹了口气,用稍显嘶哑的软糯声线道:“蔡家姐姐,其实,我现下已不讨厌你了。你只要不和我争.......你想要甚,我都依你。”

“嗤~”

蔡婳挑眉撇嘴,不想在今夜讨论这个问题,随即道:“你是怎么知晓的?你也派人盯着周大根了?”

“没有,不过有人盯着周扒皮......”

“这么说......”

蔡婳想起方才猫儿意外又淡然的模样,恍然大悟道:“你的人也发现了我的人在盯周大根?”

此时蔡婳身旁除了需时时跟在身旁保护的张伯,便只有李科这帮‘说书人’了。

说书人虽担负了鹭留圩的外宣工作,却游离于鹭留圩体系之外,算是蔡婳自己亲手扶植、构建的班底。

这些人耍耍嘴皮子、外出时顺便记录一下临近府县山川水文地理信息还行,让他们盯梢的确算不上专业。

所以,被猫儿的人发现实属正常。

接着,猫儿仿着蔡婳平日的模样‘嘻嘻’一笑,道:“人家一个弱女子,哪有什么人?不过是借了官人的人,我方才已说了,这城里不止刘四两刘指导员在......”

‘嘻嘻’笑声模仿了蔡婳,就连那茶里茶气的病娇口吻也仿了個七分。

不过,却也能听出猫儿故作谦虚的话里蕴含着强大自信.......嗯,他们是官人的人,但官人不在的时候,自然就会听我的话咯。

这是陈家大娘子的特权.......旁人可使唤不动他们。

蔡婳不由心里泛酸,也生出一股挫败感,但是却不会在猫儿面前表露分毫。

敛了小情绪,作轻松状,道:“你方才是在学我说话么?”

“嘻嘻,是的呀。”

“我平日说话时有这般招人厌么?”

“哈哈哈.......”

两人在衙前街上又行了片刻,拐进了周霸城中别院的巷子里。

巷子口的阴影处,竟影影绰绰站了二三十人。

“西门押司,辛苦了,半夜又把你们唤来。”

猫儿见礼,低声讲了一句。

“弟媳莫客气。我那兄弟不在城中,若让这些宵小惊吓到了弟媳,为兄哪还有脸面见我兄弟......”

西门恭低声回道。

猫儿抿嘴笑了笑,随即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刘四两会意,上前掏出一包银子塞到了西门恭怀里。

“弟媳,这就不必了。”

“西门兄长,你我两家自不必这般客气,但今夜还有几十名兄弟呢......”

“那为兄便不与弟媳客气了。”

西门恭呵呵一笑,转身扬了扬手中银袋,低声道:“兄弟们,一会捉人时都打起精神。陈都头娘子已赏了银子,待会事了,便与你们分了。”

“嘿,谢陈娘子赏.......”

“谢大娘子赏钱.......”

巷口响起一片喜悦兴奋的低声回应。

又是一阵秋风。

觉着有些冷的蔡婳拽了拽披风,无声叹了一回.......这小野猫成长的好快,愈发难以对付了。

众皂衣在西门恭带领下往巷子深处走去。

猫儿回头,瞅见站在阑珊灯火中稍稍走神的蔡婳,随即走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蔡婳的某些心思,猫儿竟主动抓住了蔡婳冰凉凉的素手,握在自己手中搓了搓,甚至还放在小嘴旁呵了口热气帮蔡婳暖手。

随后,猫儿才细声道:“蔡家姐姐,眼下城内乱糟糟的,咱们自当齐心......”

这套肢体动作配合着温言细语把蔡婳被搞的一愣一愣的。

眼前这小丫头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却偏偏摆出一副温婉贤良的大家姐姿态。

“小野猫,我不是玉侬,你这招对我没用的......”

......

丑时二刻。

十字坡西牛头岭后山山坳。

“你是戏班的么?”十六岁的宝喜是乌合军中年龄最小的成员,看啥都稀奇。

“你才是戏班的!俺是东家的司号员!”

十五岁的刘毛蛋也是鹭留圩联防队中年级最小的。

“啥是司号员啊?”宝喜盯着刘毛蛋挎在腰间的唢呐问道。

“吹号的,俺们庄联防队的兄长叔伯,吃饭、睡觉、起床、冲锋,都得听俺吹号。”刘毛蛋说这话时,忍不住微微扬起了脸,骄傲自豪完全不加掩饰。

“你真厉害......”宝喜羡慕道。

“那是!东家器重俺!”

“东家便是戟哥么?”

“戟哥?哈哈哈,是哩......”

刘毛蛋下意识看向了松林深处。

那厢。

陈初正和几名联防队高层开会。

“大郎、大宝剑、良哥儿,明日天亮,你们带乌合军全部.......入城前记得把马匹藏起来,乔装一番.......”

大宝剑默默点头。

大郎却有一丝担忧,“初哥儿,我们这一走,你这边直接少了四十人,能不能顶得住?”

“不碍事。有长子、彭二哥、二虎他们呢。明天再把林大力他们带上,还能维持一百多人规模......今夜那蔡州兵的寻粮队只怕回不去几个,咱们又捕杀了他们两队马军。算起来,他们也没有多少机动兵力可用了......”

“好吧。”大郎点点头,“总之你多加小心。”

“嗯。”陈初往东边深邃夜空望了一眼,最后交待道:“贺家的铺子在书院街芝麻巷口,你们到了以后,贺北会安排妥当。你们见了我在城外发信号之后再动手......和贺家的接头暗号是:土豆土豆,你认识地瓜么......”

“......”

本来严肃的气氛,因接头暗号气氛活泛了些。

“大郎,你们抓紧休息一下吧,明日还要赶路。”

“好!”

散会后,陈初往远处看了一眼。

星光下,陈瑾瑜坐在一截木桩上,呆呆望着北边,似乎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中。

这大侄女看起来文静乖巧,骨子里却野得很。

不然怎敢跑到兵荒马乱的城外?

还有陈英俊、徐志远他们......这帮熊孩子!

“也不用太过担心,莪已经差人去左近打听了,你哥他们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陈瑾瑜闻言回头,殷红含珠唇一哆嗦,两侧嘴角便不受控制一般垂了下来,似乎是想哭。

可眼泪还没出来,肚子反倒先‘咕噜噜’响了一声。

面皮不由一红,赶忙背过脸。

“喏。”

陈初呵呵一笑,从小红背上的褡裢掏出一块方便面,却因颠簸,碎的只剩了一半。

陈瑾瑜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实在饿的厉害,还是轻声道谢后接了过来。

陈初随后在旁边另一根木桩上坐了,“方才,不好意思......”

“.......”

陈瑾瑜刚降温的脸蛋又烫了,甚至比刚才还烫。

可不是么,现下她胸脯还隐隐作痛呢......

眼瞅陈初又提起了此事,陈瑾瑜双手捧着面块,低垂着脑袋,连忙小声打断道:“别说了.......”

“呃......我和令尊平辈相交,说起来,咱们还是叔侄哩。”

陈初故意道,好像这么一说,就能为刚才多少有些不妥的接触洗白一样。

可能陈瑾瑜也有类似的想法,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小声喊了一句,“叔叔......”

此时陈初很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不像电影里的怪蜀黍。

俄顷。

彭二哥引着一队人自夜色中走了过来,“初哥儿,担架队来了。”

“好。”陈初起身,走近后才看清带领担架队的是周祖林,便嘱咐道:“祖林,受伤的弟兄交给你了,一定安置妥当!”

“东家,放心吧!俺婆娘带妇人已提前备好了干净被褥,还特意煮上了肉,受伤的兄弟们到了双河村便能吃上。”

“莫乱吃东西!无根道长的战地医所就设在你们村子,一定要先问清他,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千万不要让兄弟们因口吃的枉丢了性命。”

“哦,东家我晓得了。”

“好,去吧。”

陈初最后道。

今夜,己方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伤亡,不过陈初已提前做了预案。

现下各司其职,倒也不显慌乱。

这便是本土作战、能发动百姓的好处。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莫说是战力低下的厢军,若能继续完善组织架构,便是天下精兵来了,也未必能占得了便宜。

送走周祖林和伤员,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

陈瑾瑜在这片临时营地中唯一能勉强算作‘认识’的人,只有陈初。

于是他走到哪,她跟到哪.......

卯时末。

彭二哥来报,说是铁胆回来了。

“好!”

决战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来了。

陈初起身出迎。

微熹晨光中,只见铁胆牵着卷毛青鬃马,身穿猊狻吞口亮银甲,白色披风在晨风中轻轻卷扬.......

体态矫健,英姿飒爽!

陈初突然被get到了.......

“铁胆兄弟,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陈初大步上前,给了铁胆一个兄弟间的热情拥抱。

铁胆身体微僵了一下,娃娃脸上稍许迷茫,像是不知该不该推开陈兄弟.......

“陈当家的!”

刚刚走到近前的沈再兴沈大叔阴恻恻道。

“哈哈,沈大叔!我们这边兄弟们见面都这般打招呼......”

陈初随即松开,特意解释了一句,才上前与沈大叔见礼。

沈再兴却呵呵一笑,反手把不停转在手里的铁球递给了身旁一名汉子,随后张开双臂,“那咱也抱一抱......”

“.......”

陈小哥望着满脸络腮胡的沈大叔,迟疑片刻,忽而爽朗一笑,“抱便抱,我也想大叔想的.......呼......”

沈大叔的两条胳膊犹如铁索,一个熊抱登时把陈初胸腔中的空气挤了出去,直接让他后边的话变作了漏气声......

站在不远处的大郎和长子对视一眼,各自打了个哆嗦。

不过两人也知晓,沈大叔只是与初哥儿‘玩闹’,他是有分寸的.......吧?

.......但被沈大叔抱在怀里的陈初却不这么想。

还好,俺善良的铁胆兄弟说话了,“爹,爹爹,行了.......”

铁胆轻轻摇了摇沈大叔的胳膊。

女儿奴沈再兴哈哈一笑松了铁臂,陈初赶忙大喘了几口气。

可不待他喘匀,却听沈再兴回头向跟在身后那近二百名各山逃户青壮喊道:“来,都和陈当家的抱一抱......”

“......”

“陈兄弟你快走呀,我爹爹惯会胡闹,一会我骂他.......”

义气的铁胆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