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亥时末。
陈府三进书房惜秋轩。
“朗山郑家田亩清量完毕,刨除分润于几位大人的,仍有三万一千六百六十亩。其中万九千亩不在县衙田册.......”
今日下午才从朗山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陈景安汇报完朗山之行,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笑道:“昨日已将田亩造册,交于了四海商行,今早临别时赵安人让我带了书信给都统.......”
陈初道谢接了,暂时没有拆开看,请茶时却发现茶盏中茶水已凉,便朝门外喊了一声,“毛蛋,添些水......”
守在门外的毛蛋应了一声走进书房,在屋内转了一圈,摸着脑袋看向了陈初,“东家,水壶呢?”
“.......”陈初扶额,“书房有水壶我还喊你?去灶房找热水啊。”
“哦哦哦。”毛蛋忙不迭退了出去。
今天蔡婳在宅子中的大清洗,家里自然有人给他报信。
陈初只当不知,任由蔡婳施为.......
当下时代,男人本就甚少插手后宅之事,再者,陈初也头疼管女人这种事,有蔡婳处理,刚好落的心静。
只是赶走郑乙旧仆之后,宅子里许多琐事便暂时落在毛蛋这些毛手毛脚的亲兵身上了。
“淮畔三军指挥使前来参见都统了么?”陈景安饮了口微凉茶汤。
“没。”陈初笑着摇摇头,道:“不过,月末他们该来都统制衙门领饷了,我看他们来不来。”
“哦?”陈景安放下茶盏,沉吟片刻后,道:“都统准备拿饷银要挟他们么?”
厢军普通兵士月饷一贯,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数额。
层层克扣才是常态,军饷到陈初手里时能有七成就不错了。
若按郑乙的规矩,他再盘剥一成,下发到各军指挥使手中时亦然。
最后到普通军士手里,最多三成,且一半以十不抵一的齐交钞兑付。
也就是说,军士每月实发饷银不到二百文。
和免费劳力不差多少。
再者,厢军中吃空饷的情况严重,以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麾下神锐军为例,本应实编两千五百人,实额却只有千四百人。
这还是四军中最精锐的一军。
厢军的中高级军头藉此积攒了一笔丰厚家底,至于厢军战斗力嘛......已覆灭的神锐军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听了陈景安的问话,陈初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柳川先生以为如何妥当?”
“我认为,不可以拖延军饷的法子逼三军指挥使低头。”
“先生接着说。”
“若扣押军饷不发,三军指挥使定然鼓动底层军士闹事。到时免不了泼都统一身脏水,些许饷银虽不多,却是许多军士维持妻儿生计的仅有进项,搞不好他们真会拼命。”
“对啊,我也有此顾虑。”
“都统刚就任不久,若底下闹了哗变,有损都统威严。再者.......不管那三军指挥使如何,但那普通军士终归还是都统的兵。一旦三军和镇淮军生了冲突,不但一心安定边境的朝堂不满,也不免亲者痛仇者快。”
陈景安说的,陈初如何不懂,特别是前几日在那霞溪村见了神锐军军士‘武同’的家人,让陈初武力解决问题的心思愈加淡了。
打来打去,死的都是这些百姓。
“若能将军头和军士之间分割开便好了。”陈初下意识道。
似乎早有腹稿的陈景安却呵呵一笑,“都统手里有恁好一张牌怎忘了?”
“哦?”
“便是那帮指导员.......”
“先生的意思是,抽调镇淮军各部指导员进入其余三军?”
“正是。”
“这般掺沙子的做法,他们如何愿意?”
“以利动人。今次军饷不但要发,且都统收到多少发多少,来换取他们接受都统的条件。以我想来,若每军只派去十几人,跋扈惯了的军头未必放在眼里......”
陈景安所言,的确有可行性。
厢军实编大多只有一半,以每都百人的编制算,每军约有十二都。
若对‘政工’了解不够深刻,十几个人洒在一千多人队伍中的确不显眼,好像也掀不起风浪。
‘笃笃笃~’
正沉思间,惜秋轩的房门被敲响了。
“谁?”陈初微微皱眉。
书房算是一个比较严肃、私密的场所,毛蛋不是守在外边么?
哦,对了,他去找热水了.......找了两刻钟还没回来!
“陈大人,是我.......”
娇媚嗓音一听便知是谁。
蔡婳知晓书房内不止陈初在,没有胡乱喊情郎‘小狗、初儿’之类的爱称。
“呃,进来吧。”
得了房内首肯,蔡婳才推门入内,手里拎了一個食盒。
先对陈初和陈景安一礼,蔡婳上前把食盒在书案上放了,打开后捧出一只陶罐、瓷碗、调羹。
陶罐内氤氲着热气,蔡婳似乎被烫了手,放下罐子后赶忙用双手捏了耳垂。
有点点可爱。
“都统回到家便拉着柳川先生来了书房,至今未进晚食,奴家炖了盅虫草枸杞羊汤,都统和柳川先生快吃些吧。”
“谢过......”
陈景安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后者。
说她是陈初妾室吧,那蔡家好歹是桐山有头有脸的大户,怎也不会偷偷摸摸把女儿送人做妾。
若不是妾室,怎住进了陈家?
“谢过蔡三娘子.......”陈景安干脆选了万无一失的叫法,随后问道:“现下几时了?”
“已子时初了。”
“啊呀,竟这般夜深了?”陈景安起身,朝陈初拱手,“我便先回了,都统早歇。”
陈景安很有眼色的告退。
陈初却把人留了下来,陈景安暂住在都统制官衙的后宅中,此时回去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再说,蔡婳的烹饪手艺.......必须得让陈景安也吃一碗,这样陈初才能少吃一些。
可不想,陈景安却连连称赞。
陈初将信将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抿了一口。
噫~你别说,这味道还真不错哩。
果然,聪慧的女人学什么都快。
蔡婳的确很聪明,以她现在的水平做些热炒之类的还是不行。
但炖汤却简单了许多,只要搞齐配料,小火慢煨便是了。
深秋夜,一碗热腾腾的羊汤下肚,浑身都硬......呸~呸~,浑身都暖了起来。
喝了汤,陈景安再次告辞。
出门时,刚好遇到满脸黑灰提着铜水壶的毛蛋。
“噫,东家你们不喝茶了么?”
“.......”
大哥,半个时辰了!陈初懒的吐槽,摆摆手道:“不喝了,替我送柳川先生回官衙。”
送走陈景安,蔡婳挽着陈初的胳膊沿着东侧回廊往后宅走,茹儿在前挑灯引路。
已近午夜,愈加寒凉。
府内比平日静谧了不少。
“婳儿,明日添些人吧,毛蛋他们做不来细致活。”
“前宅和粗使婆子在当地雇些就好,后宅最好从桐山带人过来。”
“嗯,你和玉侬看着办。对了,往后下手轻些.......”
“怎了?玉侬向你告状了呀?”
“没有,晚上回来我见她两只耳朵都红通通的,是你拧的吧?”
“我看着宅子里乌烟瘴气就来气,你心疼了?”
“.......”
“对了,过两日你派一什军士给我。”
“要做甚?”
“去你那些庄子里转一转,郑家留下的管事该杀的杀,该换的换。免得再出现霞溪村那种冒用你名,作恶之人。”
女儿家家的,张嘴就是打打杀杀。
“.......,你去做这事?近几日我事情太多了,本想忙完了亲自去处理。”
“嘻嘻,陈老爷得来好名声不易,这等恶事还是让我这个恶名在外的毒妇来帮你做吧。”
蔡婳口吻微微俏皮,冲淡了方才言语间的杀气。
“.......,你这话说的,让我好生歉疚啊。”陈初笑着道。
“光嘴上说有甚用?你在蔡州城内给我置所别院吧。”蔡婳侧头,趁机谈起了条件。
“这里恁大,不够你住?”陈初奇怪道。
别院倒不难找,他从郑家得来的不止现下居住的这座府邸,还有城内商铺十几间、别院四座。
只是那别院再好,也肯定不如这座大宅的条件舒适。
蔡婳望着前方夜色幽幽叹了一回,“此处再好,终归是那小野猫的地盘,我住着不舒服。”
陈初稍稍沉默片刻,终道:“好吧,我手底有几座院子,你自可找唐敬安,让他带你挑选。”
“嘻嘻。”
“婳儿,委屈你了。”
陈初身边认识蔡婳的人何其多,她若搬进别院,几乎等于宣告自己做了陈初外室。
外室.......却是连妾都不如的,类似包养的姘头。
蔡婳却迎着秋风眯起了眼睛,缓缓道:“这世上没人能委屈我,我怎样选,只为自己喜悦。小狗,跟了你纵有千般酸楚,也是我甘愿。但.......你若负我,一定要先杀了我,不然莪用一辈子坏你大事,要你狗命.......”
“这情话,真动人.......”
“嘻嘻,这可不是情话,你可要记在心里哟。”
俄顷。
茹儿引着两人进了后宅东侧的青朴园。
子时中。
望乡园,翠鸢推门走进二楼卧房,轻轻推了推支着脑袋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玉侬,“姑娘,别等了,公子去了三娘子暂住的青朴园......”
“哦......”
玉侬揉了揉惺忪睡眼,嘟着嘴巴闷闷不乐的爬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