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
陈景彦走马上任。
而此时,蔡州下任知府的人选却悬而未决,迟迟没有消息。
府衙内暂以同知陈景彦和通判舒吉光为尊。
通判品阶不高,职责主要是替朝廷监察地方官吏,又号‘监州’。
虽平时可辅佐知府处理,但如今知府未到任,他这个通判就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腊月初二,陈初在府上设宴招待几位哥哥,席间自是少不了一番谋划。
第二日,陈景彦便趁着知府未就,任命了一批公人,拿下捕头、驿丞等关键职位。
当下,各级官吏都有着极浓重的乡土意识。
陈景彦就任时带着人暂且不说,如今又明目张胆的让桐山人抢蔡州的官,不由引起当地豪族侧目。
蔡源身为乡绅胥吏阶级一员,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分别拜访了柳家、孙家、聂家、朱家等蔡州大户。
柳家和桐山徐榜是儿女亲家,尽管此次升官没徐榜的事,却依然识大体的给亲家去了封信,内容自是替桐山系开脱。
孙家却早在今年六月初一西瓜节开幕当天,便和四海商行有了接触,后商行上市时,更是成为了第一批流通股股东。
聂家主人新丧,只有一个寡妇主事,家中好像有些不睦,乱糟糟的。蔡源匆匆见了一回,未能深谈。
朱家正是那靖安军指挥使朱达本家。
蔡源对本地乡绅的顾虑表达了理解,又为桐山系的动作做了一番解释。
四家对蔡源的到访皆礼遇有加,一来,如今四海商行财名赫赫,且在桐山时搞的红红火火,几家有心与商行合作。
二来,人人都知蔡源代表的是陈同知和陈都统,二人一位掌权、一位掌兵。
既然人家已摆出了低姿态,他们这些地头蛇没必要再和这群过江龙死磕,若能一起发财岂不更好?
最终,柳家和朱家先后派人去十字坡证券交易大厅购入部分商行股票,以示‘上船’,算是和桐山系结成了一個松散的利益同盟。
陈初这边,几位哥哥到位,终于能放开手脚处置留守司下辖诸军之事。
不过,他以留守司都统制身份下发诸军的首份公文,说的却是一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
公文中言道:蔡州留守司地处边陲重地,军士却疏于操练、武艺不精,着各军指挥使见文后安排军士由原来五日一操变为一日一操。为劳逸结合,每旬军士轮流休沐两日.......
宁江军指挥使马茂兴和靖安军指挥使朱达见此公文后,先后呈状回复遵命。
私下却依旧我行我素.......各军军士一日早晚两顿清汤寡水的饭食,哪里有气力每日一操啊,便是军典要求的五日一操也做不到,以往每月能练上个三两回便不错了。
武卫军指挥使寇世忠见了公文,却连呈状都懒得回复,直骂:“陈小儿,不通兵事,瞎几把折腾。”
下首,寇世忠心腹、武卫军瑞字营虞侯巩瑞笑道:“想来这小子是想立威,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管他娘几把火,反正烧不到咱武卫军。”
面目粗犷的寇世忠说罢,看向巩瑞问道:“他派到你营中的三名副百长都头,有甚异动么?”
“眼下并未发现有甚异常。”巩瑞答道。
“好,继续让人盯着他们。”
“是!”
虽然每日一操的命令除了镇淮军外没有任何一军真正执行,但每旬轮流休沐这一条,他们却都默契的遵循了。
谁会嫌假期多啊。
腊月初八,未时。
武卫军瑞字营甲队营房,得知明后两日休沐,众军士躲在臭烘烘的营房中谈论起假期安排。
“老孟,你休沐去哪儿?”
“我准备回家,你哩?”
“回家有甚意思,咱们几个去真阳县城吃酒吧!”
“吃酒?你有银钱?”
“呃.......”
老孟一句话把那位想要吃酒的袍泽噎的没了话。
什长秦大川见此呵呵一乐,向正在整理包袱的副百长刘四两道:“四两哥,你要回家么?”
刘四两身为军官,却和别的大人不同,他不但没住在居住条件好一些的军官官舍,反而和这些大头兵住在酸臭扑鼻的大通铺营房中。
并且他出手很是大方,谁家遇到点难事,只要张口,四两哥或多或少都会借给对方些钱财........
还有,四两哥经常能弄到一些稀罕吃食,比如鹭留圩方便面、糖块、腊肠等等。
这些东西不多,但在难眠的饥寒冬夜,每当刘四两悄声说一句,“兄弟们,我婆娘给我寄来几块方便面,大家分着尝尝......”便是营房里不敢声张的狂欢。
一间营房住四五十人,几块方便面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每人能吃到的也只有指头大小一截。
但这种大方分享的情谊,迅速为刘四两在弟兄间积累起了威望。
同时,也让众人对鹭留圩有了一个模糊但向往的印象。
时间久了,大家不免对大方义气的刘四两家世感到好奇,便有人说笑一般问道:“四两哥,你这般阔绰,莫不是哪家富户公子吧?”
刘四两呵呵一笑,道:“我哪里是什么富户公子,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耕田的泥腿子,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我们东家啊.......”
接着,他便会说起曾经的鹭留圩、东家来了以后的鹭留圩、鹭留圩的食堂、鹭留圩的大戏、十字坡的西瓜节.......
直把众军士听的如痴如醉,却又有些不信世上果真有如此好地方。
再说回这厢边。
秦大川问了刘四两欲往何处后,刘四两把包袱扎好,环视了营房内众人,忽然呵呵一笑,道:“我要回家一趟,若弟兄们无事,可随我去鹭留圩耍闹一番,酒肉管够,呵呵,有人去么?”
早就对鹭留圩充满好奇的秦大川和老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去!”
有他俩带了头,二三十人登时乱哄哄嚷嚷道:“四两哥,俺也去。”
“刘都头,你若不嫌聒噪,我也想到都头家叨扰一番......”
“四两哥,能带上我不?”
刘四两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同去,同去!去了,我便管招待。”
众人闻言,嘻嘻哈哈簇拥着刘四两往营房走去。
刚走至门口,却见正百长江树全站在门外。
众人脚步不由一顿.......
虽然没人说透过,但大家都能感觉到,武卫军对刘四两这些空降军官有戒心。
而这江树全是营虞侯巩瑞的心腹,巩瑞又是寇世忠的心腹。
果然,那江树全面无表情的打量众人后,道:“刘副都头,你要带兄弟们去往何处啊?”
刘四两也不慌,抱拳笑道:“回都头,兄弟们休沐,无事可作,我便邀他们去我老家吃酒耍闹一番。”
“哦?既如此,我也无事,跟着弟兄们同去可好?”
江树全的话,让众军士面面相觑.......江都头明摆着要监视四两哥啊,看来,今次去往鹭留圩的事要泡汤了。
却不想,刘四两呵呵一笑,道:“既然都头有雅兴,同去自然极好。”
“呵呵,那我便叨扰了。”
有了江树全的加入,气氛压抑了一些,但依旧按计划先去了蔡州城。
众人都是军士,又轻装简行,至酉时末天黑时刚好入城。
刘四两一行浩浩荡荡入城后,径直寻了一家名为翠华居的饭庄。
二十多人,拼了三桌才坐下。
随后,酒菜流水价的端了上来,军士们不由咋舌,就连那江树全也暗暗心惊.......这三桌席面怕是得两三贯钱,刘都头好生阔绰!
“吃啊喝啊,兄弟们别愣着。”
待酒菜上齐,刘四两招呼看起来有些拘谨的军士们。
怎能不拘谨,这二十多人中有一大半这辈子也没来过这种档次的酒楼吃喝过。
得了刘四两的提醒,老孟笑呵呵道:“四两哥,那俺就不客气啦。”
随即动筷,吃一口肉喊一声好食,喝一口酒赞一声好酒。
江都头稍显斯文些,不忘说一声,“叫兄弟破费了。”
这边,三桌并席的热闹场面引起不少人注意,不久后有人在人群中发现了刘四两,马上有镇淮军将士前来与刘四两敬酒。
随即,前来和刘四两叙话、敬酒的人接二连三络绎不绝。
直到戌时末,刘四两才一一打发了镇淮军袍泽,微红着面庞坐回了武卫军军士中。
吃的满嘴油的秦大川,胡乱抹了一把嘴,又抽了一碗酒,这才敬佩道:“四两哥,认识你的人真多!”
微醺的刘四两笑笑,道:“都是我原镇淮军兄弟,今日他们也休沐,恰好在此遇上了,不与他们吃几杯,他们不依。”
秦大川点点头,随即却发现了华点,不禁疑惑道:“四两哥,镇淮军的军士怎都这般有钱?都能来这样的馆子吃酒?”
刘四两没想到对方看问题的角度这般奇特,想了一下趁机道:“他们平日吃住在军营,那一贯饷银根本没地方花去,趁着休沐还不出来潇洒一回?方才,我一个兄弟说,今夜蔡州城中的酒肆勾栏,差不多要被镇淮军的兄弟包场了.......”
“他们还能去的起勾栏?”
秦大川愈加惊愕,但江树全却望着刘四两,迟疑后问道:“刘兄弟,镇淮军普通军士发饷银一贯?”
刘四两随即压低声音道:“嗯,普通军士实发一贯,除此外,还有补贴。”
“何为补贴?”江树全追问道。
“呃......其实就是饷银,但陈都统担心镇淮军饷银过高,会惹得其他诸军不快,便借了补贴名义下发.......镇淮军普通军士每月到手饷银一贯五百钱......”
刘四两看了江树全一眼,声音更低了,“若像都头这级别的军官,饷银实发三贯,一年两节肉油米粮另算.......”
“......”
江树全闻言,心里不是个滋味。
他的饷银应有两贯,然则实发只有一贯,且一半为不值钱的交钞。
同时他也明白刘四两口中所说的‘陈都统担心惹其他诸军不快’是甚意思,饷银高了,军士不可能不快,不快的只有上头那些大人.......因为镇淮军军士的待遇会衬托的他们吃相很难看。
江树全迟疑片刻后,低声问道:“兄弟,陈都统为何对属下这般仁厚.......”
“哎!大人私下曾说过,当兵吃粮,本就是一个卖命的活计,他只要在任一天,便不要底下弟兄流血又流泪.......”
“好一个不让弟兄流血又流泪!”江树全有些激动。
同桌老孟却急切道:“既然都统大人如此仁厚,为何不在我武卫军行此法啊!”
“.......”
在坐几人同时看向老孟,像看白痴一般。
刘四两闭口不语,终是由秦大川低声为老孟解惑道:“憨子,咱武卫军寇大人说了算,陈都统如何能在咱军中行此法!”
这话出口,一桌人都沉默下来。
同样扛枪当兵,人家镇淮军吃的起酒肉,逛得起勾栏.......他们武卫军呢,怕是十人八人还凑不够一顿路边小摊的酒水钱!
这时,刘四两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才小心道:“我与你们说件事,切莫外传。”
“四两哥,说来。”
“你们知晓么,陈都统上任首月,便实发七成饷银给了各军指挥使,大人为了让弟兄们好过一些,直接减掉了自己那一成火耗。可不想,到了咱们手里的饷银却一文未增,你们说,到底是谁把大人那一成好心,给吃了?”
‘咚!’
刘四两话音刚落,秦大川忍不住一拳捶在了桌面上,虽不敢指名道姓骂人,但那一脸怒意却是藏不住。
江树全坐定沉默半天,终是跟着叹了一回,“这件事,莪也听说了。哎,上头大人,不把咱当人啊!”
.......
夜里亥时。
位于南门内的镇淮军招待所。
寒冬腊月,外间天寒地冻。
招待所丙三号房内,却温暖如春。
因为席间的一番话,武卫军众军士情绪不高,没甚聊天兴致。
但十六岁的茅头却格外兴奋,在通铺大炕上蹿下跳,“四两哥,这屋里、这铺上咋恁暖和哩?”
“呵呵,茅头,这是火炕,底下烧着火龙哩。”刘四两躺在炕上解释道。
“噫!那一天得得多少柴烧啊!”
“据说整个招待所,光烧炕一天就得千斤柴。”
“吓!恁多,那咱住一晚需多少钱?”
“这种房间,二十文一晚。”
“恁便宜?”秦大川忍不住搭腔道。
这丙三号房虽是通铺,但被褥干净、屋内暖和,睡前还提供免费热水泡脚,二十文当真不贵。
刘四两笑了笑,盘腿坐了起来,道:“都统大人又不指望此处挣钱,这招待所啊,就是为了方便镇淮军将士才建的,我若不是有些关系,咱还住不进这里呢。”
“怎个方便将士啊?”秦大川也起身坐在了刘四两旁边,随后,茅头、老孟等军士纷纷围上来坐下。
一直闭眼假寐的江树全也睁开了眼睛。
“呵呵。”
刘四两不知从哪摸出一把西瓜子,在炕上放了,让大家随意吃,接着才道:“你们也知晓,这镇淮军中有不少桐山人,离乡当兵,家人不免挂牵。这招待所便是为了接待前来探亲的爹娘、媳妇儿.......”
说到此处,刘四两神秘兮兮笑了笑,低声道:“那乙类房都是带盥室的单间,专为将士夫妻团聚所设,内里不但有六尺宽的大床,还有双人浴桶。若是镇淮军将士妻子来访,不但免房钱,还免费提供一盒羊肠哩........”
“给羊肠作甚?吃的么?”茅头懵懂道。
已成婚的军士嘿嘿一笑,老孟则一巴掌打在茅头后脑上,斥道:“小孩子问恁多作甚!”
这边吃吃吃笑成一片,独自躺在另一边的江树全头枕手臂,望着房顶,忽然语气复杂的插了一句话,“哎,爱兵如子这句话自我加入行伍,便不断从上官口中听说,却从未见过。直至今日方知,这世上竟真有这么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