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八、戌时二刻整,官舍东南畔

腊月二十一。

午时。

陈景彦在官舍宴请胞弟一家。

说到即将到来的离别,陈景彦尤为不解,“守谦,如今局势大好,蔡州正值用人之际,何故坚持返乡啊!诚然,以陈都统眼下官职,使你做幕僚委屈了些,但.......他年纪轻,未来不可限量,不如.......”

“兄长,当初咱们可是说好了,我随陈都统来蔡州支应一段时间。如今你都来了,也该放我走了。”

陈景安呵呵一笑,举杯敬了兄长。

“守谦啊!”

眼瞅兄长还要再劝,陈景彦终于坦诚吐露实言,道:“兄长,正是陈都统前途无量,我才得走啊。”

“守谦何意?”

“兄长,你们几人中曾数你最势弱,可此次桐山之乱后,你却得益最厚。如今,兄长已是一府贰官,权柄不可谓不重。若我再把持他都统制官衙内政.......你我兄弟一外一内,时日久了,他们几家、乃至陈都统恐怕也要对咱们兄弟起戒心了。”

“守谦......”陈景彦迟疑片刻,道:“陈都统并非心胸狭窄之人.......”

陈景安笑着摇摇头,不再解释,态度却依旧坚决。

.......‘猜疑’是人性,再说了,就连那陈都统的老丈人也才做了个九品同知知事。论起来,咱们家远不如蔡家和陈都统亲近,请辞是为了主动退一步啊。

官舍后宅。

闺房内,陈瑾瑜坐在椅子上,双手捏着一张折起来的信笺,低垂着的小脑袋缓缓抬起。

杏眼中滚着一包将坠未坠的眼泪,楚楚可怜的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陈英俊,“哥......”

“不行!我不能帮你!阿瑜,你后日一走,往后和他便再无相见之日,何故自寻烦恼呢!”

方才,陈英俊被妹妹喊到了房中,得知后者想让他帮忙送一封信,不由又气又羞。

他是热血中二了一些,但不傻。

九月初妹妹出走后不久,赵安人便登了门,随后娘亲跑来蔡州寻见了妹妹,其中有哪些隐情,陈英俊不敢细想。

可不想,从小乖巧的妹妹这般大胆,竟让他这位亲兄长帮忙去给陈初送信!

妹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不能由着她乱来。

陈瑾瑜见哥哥如此,低头嘤嘤哭了起来,“哥,我正是因为知晓往后再无相见之日,才让你帮我送信呀。你帮帮阿瑜好不好,信送了,后日我便乖乖陪娘亲返乡.......”

陈英俊差一点心软答应下来,可想起爹娘,不由又硬起了心肠,“阿瑜,为何偏要去做注定没有结果的傻事呢?自小你求哥哥哪桩事,哥哥没帮你做?并非哥哥不疼爱你......”

“哇~哇.......”

陈瑾瑜哭声陡然变大,小脸微仰,任凭泪水泼洒,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把哭鼻子当做手段表演给大人看似的,“陈英俊,你还敢说你疼我,八月二十八夜里,你都把我丢在荒郊野外.......若不是他救我,我早就死了。都怪你,若不是你丢了我,我还遇不上他.......都怪你......”

“......”

陈英俊脸皮一阵发烫。

这件事,是他的软肋啊.......

吭哧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陈英俊一跺脚,上前从陈瑾瑜手里拿过了那张信笺,又愧又恼道:“先说好了,只送这一次!也不许他回信,我送了,你后日便老老实实跟娘亲回去!”

“呃.......”

哭声戛然而止。

陈英俊气呼呼离去后,一时停不下啜泣的陈瑾瑜,隔几息便抽一下,一双红通通的婆娑杏眼怔怔望着窗外。

自从娘亲到了蔡州后,虽允她见人,却不许她离开后宅半步。

这却起了反作用。

越是一个人独处的久了,心思越杂乱。

桐山黯淡月色里,被坚实臂膀揽上马背;望乡园香闺中,那只肆无忌惮在身上游走的手.......

脑海中整日闪回类似画面。

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日日想着一個人,不出事才怪哩。

原本的三分好感,也变成了七成喜欢。

上次,娘亲来蔡州后不久,差点带她回乡,官道上却莫名其妙闹了匪患,由此多待了三个月。

想来这次就没那么好运了.......

眼看事到临头,陈瑾瑜再不顾矜持,决意写了这封信。

清丽面庞犹自挂着泪痕,低声呢喃道:“你.......你得帮帮我呀。”

.......

申时。

宝喜送来一封信,“陈同知的公子送来的,他还交待了一句,说看后即焚,不用回信。”

陈初展开这封没有信皮的信笺,里面却是用娟秀小字写下的小令.......

‘只道当时错,来时陌上秋。

今困绣闺无计施,红泪偷垂,又见月如钩。

情知此后无缘法,一别如斯,望君烟水阔,奴自空付任东流。’

“.......”

秋天时,我来蔡州便是一场错误。

如今我困在家里出不去,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偷偷哭鼻子,看见那弯月亮,又止不住想起了桐山那晚。

我也知道我们没有缘分,就此别过吧,祝福你前程似锦、人生顺遂,就当我这一腔情谊白白付出了.......

开篇几句很是直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爱生爱死的爱过一场呢。

陈初怀疑,这段时间陈瑾瑜自己在家时,脑补了太多内容。

不过,最后一句‘望君烟水阔,奴自空付任东流’,明看是假装释然,但那股子幽怨根本掩不住。

这.......就是当代文艺女青年么?

陈初坐在案后沉思片刻,忽道:“宝喜,去喊蔡大人、西门大人来此一趟。”

宝喜得令前去寻人。

小半时辰后,蔡源和西门恭联袂到来。

陈初说道:陈景安带陈家女眷后日返乡,咱们明晚去陈同知家里,带上女眷前去问候相送一番。

蔡源和西门恭自无不允,纷纷答应下来。

待两人走后,陈初却又问宝喜,道:“宝喜,如今在官舍执备的是谁?”

“回大人,如今担任官舍巡防、警戒的是二字营下属一什。”宝喜回道。

“哦......”

陈初摸了摸下巴,忽而笑道:“宝喜,明日换防一日,由你带一什亲兵担任官舍执备任务。”

“是!”

尽管这命令奇怪,宝喜也不多问。

当晚,陈初夜宿望乡园。

温存一番,趁玉侬尚沉醉在余韵中迷迷糊糊之际,陈初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拿出一封信笺,随口道:“对了,后日陈同知妻女返乡,乖宝明日帮我给陈瑾瑜送封信吧?”

尽管玉侬不以智商见长,闻言却还是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忽闪着纯真大眼,道:“公子给阿瑜写信???”

“呃.......你也知晓,莪们之间有些误会,她都要走了,我写封信表达一下歉意,不多吧?”

“嗯,不多,那奴奴能不能看看公子写的甚?”

“看呗,还信不过我?”

陈初一脸无所谓道。

此时若是蔡婳,根本不会问,径直就看了。

若是猫儿,陈初这么说一句,她便是再好奇也会忍住不看。

但玉侬.......既然公子说了让我看,那我就看。

信里是一首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月夜戌时二刻整,官舍花园东南畔。’

“.......”

这哪里是道歉信呀!

尽管这首诗前两句很美、很哀伤,但玉侬却被后两句吸引了注意力,戌时二刻、花园东南!

时间、地点都有了,这是要幽会呀!

玉侬不自觉的嘟了嘟嘴,随即又敛了醋意,装作没看懂一般,酸酸道:“公子都没给奴奴写过诗词呢......”

“.......”

陈初抬手放在了玉侬上。

玉侬迷茫的眨巴眨巴眼,随即娇羞道:“公子,你又要呀?”

“要你个头!我得摸着你的良心问问,那首《卜算子》是写给狗的?”

“呃.......嘿嘿嘿。”

“没良心。”

“嘿嘿,公子,你莫骂啦!明日我帮你送信还不成嘛!”

“那个,还有个事。”

“公子只管说,包在奴奴身上。”玉侬连什么事都不问,直把胸脯拍的pia~pia响。

“夜里还要在陈同知官舍吃酒,蔡夫人、陈夫人等女眷也要开一桌,玉侬有没有时间去?”

“公子,放心吧!”

玉侬罕见的机灵了一回,信誓旦旦道:“明晚酒席奴奴不离陈夫人半步,保证戌时二刻前,她回不去官舍后宅!”

“乖宝,你真厉害!”

“人家本来就有丢丢厉害的好吧!公子以前不给奴奴机会,其实,奴奴也可以像两位姐姐那般帮公子做大事!”

好不容易逮到一次陈初请她帮忙的机会,玉侬赶忙显摆道。

毕竟,谁也不愿当废物啊。

不过,若蔡婳在此,怕是要拧着这小呆瓜的耳朵大骂:废物!你男人是要去偷人啊,你竟然还主动送助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