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各有悲喜
世间万物皆分阴阳。
昼阳夜阴,男阳女阴,而黄昏时分正是阳阴交替之时,符合夫妇之道。
‘昏’加‘女’是为‘婚’,正是成婚吉时。
十月二十八,酉时整。
金乌西沉,玉盘东升,初冬季节并不算太稀奇的日月同辉,也为路安侯和赵令人的大婚增添了一丝暗合天道的喜庆注脚。
蔡州最宽阔的衙前街上,东西两端同时搭起两座戏台。
表演者正是来自桐山的刘灵童戏班,这种动辄需要数十人才能完成的节目,若在勾栏楚馆内演出,没个三五十钱的门票,连最差位置的票都买不到。
但今日,为庆贺赵令人大婚,鹭留圩农垦集团特意请蔡州百姓免费看三天大戏。
开演时辰为戌时整,但距离开戏尚有一个时辰,蔡州百姓已提着矮凳、拎着马扎,早早在戏台下占好了位置。
衙前街最东边的戏台下,竖起的节目牌上写着演出曲目,叫做《白娘子传》。
数里外最西边的戏台下,节目牌上写的曲目则叫做《倩女幽魂》.
这两个都是新曲目,大伙闻所未闻。
听小道消息说,两台戏本,全出自侯府陈姨娘之手,也有人说,戏本是路安侯写的,只不过是经陈姨娘之手润色过。
更有甚者,还有人说路安侯为了歌颂爱情专门给这两台戏本做了半首诗,叫什么‘草蟒英雄许汉文,亡灵骑士宁采臣’.
至今无一人能参透诗中含义。
酉时一刻。
侯府三进明诚堂,是府内最阔的一间厅堂,足以容纳百人。
此刻,堂内遍铺红毯、红纱裹柱,挤得水泄不通。
更多人聚在堂外的院子内,不住踮脚往内张望。
堂内,经过引赞、通赞等一系列复杂流程,终于进入了最后的‘三拜’环节。
“一拜天~”
随着总管事蔡源中气十足的喊声,陈初牵了蒙着红盖头的猫儿,面南叩首拜天。
“再拜地~”
随后陈初起身,扶起猫儿,二人转身面北,再行叩拜,是为拜地。
“二拜高堂~”
今日这对新人,父母皆已不在世,前些日子议定婚礼流程时,蔡源曾询问‘要不要取消这个环节’。
陈初却道:我与娘子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儿女如此大事,便是他们都已过世,也要有他们一席之地。
所以,此时明诚堂正中桌案上摆放着四块牌位。
按说,今日拜高堂只需让猫儿拜陈初父母,陈初却坚持把猫儿爹娘的牌位也摆了上去。
蔡源一声发喊后,陈初夫妇朝牌位叩首。
拜罢,陈初向未曾谋面的岳父母保证道:“泰山、岳母大人在上,小婿陈初,今日娶赵家女为妻,往后爱她、护她,必不使娘子再受委屈、不使娘子再遭厄困.慈父慈母无需挂牵”
这一节,算是陈初有感而发的临时起意,并不存在先前议定好的流程内。
却见披着红盖头的猫儿稍稍一怔,隔着红盖头,旁人看不见猫儿的表情,却见数息后,一串串沾染了胭脂的泪水汇聚到了圆润小巧的下巴上。
随即,猫儿也朝陈初父母这边的牌位再拜一回,颤抖的声线已带上了哭腔,却又强自压抑下波澜情绪,绵绵道:“父亲、母亲大人在上,儿媳陈赵氏往后定会爱他敬他,使官人寒凉有衣、肚饥有餐。谨守陈家家宅,为我家开枝散叶,兴盛家门”
夫妻二人看似在向对方父母保证,却也像是隐晦向彼此表达爱意。
堂内观礼诸人,不禁心有戚戚。
这一对啊,说苦命鸳鸯言过其实,但两人十几岁时便走到了一起,身无分文、无有爹娘照应,还带着一个小拖油瓶的幼妹,这一路走来,该有多少旁人不知的心酸不易。
相濡以沫、相依为命,不过如此了。
和娘亲站在人堆里的陈瑾瑜,用帕子把眼泪擦了又擦。
姚大婶、彭二嫂等桐山妇人,一个个都红了眼睛,像是在劝猫儿一般自言自语道:“好了好了,往后都好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夫妻对拜.”
在蔡源的提醒下,陈初和猫儿终于完成了婚礼的最后一步。
随后,白露、寒露搀了猫儿去了后宅涵春堂
而陈初,还要留下支应。
酉时末。
喜宴开席。
陈初还没来及过去支应东京城来那拨贵客,便被一帮兄弟们拉了过去。
你劝一杯,我陪两盏,短短半个时辰,一桌便饮下了几坛好酒。
直到蔡源和陈景安联袂前来相劝,才把陈初暂时解救出来。
戌时初,整个侯府灯火通明。
六进深的宅子里坐满了宾朋。
相比吵闹喧哗的前三进,坐了女眷的后三进虽热闹依旧,却安静了不少。
后宅。
涵春堂主人卧房。
翠鸢和白露抽空偷偷溜进来时,见猫儿像个真正新妇一般,蒙着盖头,乖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
和猫儿亲近的翠鸢不由‘嗤嗤’窃笑,低声道:“大娘子,这屋里又没旁人,先掀开盖头透透气嘛。”
猫儿闻声,知晓来的是身边的体己人,便抬手掀开红盖头一角,看了看翠鸢和白露,只抿嘴笑呀笑的,也不解释。
和官人都一起睡三年了,这对新人,一点也不‘新’。
但,待夜深官人回房亲手掀开盖头这种体验,猫儿还未曾有过呀。
只一想,既兴奋又有些期待。
若自己先掀了盖头,猫儿便觉得破坏了这种仪式感。
“哎呀!大娘子脸上的香妆又花了!”
方才拜高堂时,猫儿听了官人的话又没忍住,此刻虽泪痕早干,但小脸上的两道泪水轨迹却十分鲜明。
眼瞅翠鸢熟练的打开妆奁要帮自己补妆,又倦又饿的猫儿却道:“不补了,反正也不需见旁人了”
翠鸢一想也是,干脆端了铜盆出去打水,准备帮猫儿洗脸。
昨晚,猫儿几乎一夜未眠,一点一点看着窗外的天色由黑转明。
为防出嫁过程中想要如厕,早上也只吃了小半碗稀粥。
此时又困又饿,不禁下意识问道:“白露,喜宴上都有什么菜式?”
“有蒸羊、烧鸭、卤鹅、酱鸡、拆蟹.扣肉、糯米甜饭.”
白露掰着指头,贯口一般报出一大堆菜名,最后才意识到了什么,忙问,“夫人,你是不是饿了?”
“.”
猫儿小脸一红,低声吩咐了一句,“去帮我端一碗糯米甜饭吧。”
“嗯,夫人稍等,我这就去!”
“白露.”
“嗯?”
“莫被人看见了.”
少倾。
白露去而复返,将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点缀了蜜枣、红豆、杏干等果脯的八宝糯米甜饭放在了桌上。
为了防止‘新妇’偷吃被亲朋看见,白露机警的站到了门外,并关上门,帮猫儿放风。
一时间,屋内到处充斥着糯米饭的甜香味儿。
许久没体会过饿肚滋味的猫儿食指大动,可不待她夹饭入口,却忽听屋内响起‘咕噜’一声.
猫儿奇怪的揉了揉肚子.
正在她疑惑这肠肚饥鸣是不是自己发出来之时,却又听‘咕噜噜’一阵。
这次,她听清楚了这声音是床底下发出来的!
猫儿先是吓了一跳,随后马上反应了过来,不由噌一声从床沿站了起来,双手掐腰以软绵声调对床下怒斥道:“你们几个混小子,给我爬出来!”
“.”
床下寂然无声。
“还不出来?我去喊伱们陈大哥了!”猫儿又是一声娇斥。
“.”
“咱出来吧?嫂嫂看见咱了”
“看见个屁!都怨吴宴祖!”
“我我也没法子啊,咱都在这藏一下午了,肚子怎会不饿,闻见糯米甜饭的香味,肠肚便忍不住叫了起来.”
“二郎,咱出来吧。”
“嘘!别喊我,我继续藏着,你们出去.”
床下一阵窃窃私语。
好嘛,听墙根听到路安侯的床底下了!
还好猫儿发现了,不然这帮小子若真藏到了夜里夫妻人伦时,那可就糗大了。
这帮混小子,越发胆大包天了。
猫儿不禁又恼又后怕,“嫂嫂蜀道山,再不出来,我真去喊你们陈大哥了!”
“莫喊,莫喊,嫂嫂我们这就出来了”
胆小的吴宴祖告饶一声,最先从床下爬了出来,随后是彭于言,再后是许小乙,最后是杨二郎.
猫儿气的抬手便要拧人耳朵,那许小乙却看向猫儿身后,惊呼一声,“蔡三娘子,你怎来了?”
猫儿下意识回头,却见身后空空如也,哪里有蔡三娘子的身影。
“兄弟们,扯呼!莫被嫂嫂拧了耳朵!”
‘呼啦啦~’
一群人一溜烟的跑出了卧房。
五进院内一间暖阁。
蔡婳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同席之人,在坐的有陈瑾瑜、铁胆、虎头、吴君如、刘大丫
隔壁花厅,坐了蔡源之妻王氏、陈瑾瑜之母谭氏妯娌,以及西门恭、徐榜等人的夫人。
在这些人面前,蔡婳、陈瑾瑜都是小辈,所以,她们只能坐了孩子这桌
“八宝糯米甜饭.”
一名侍女刚把甜饭放到桌上,几个脱离了娘亲、阿姐监管的女娃娃便快速起身,用各自调羹狠狠剜了一大块,比赛似的往嘴里塞。
其实吧,以眼下日子,她们几个家中日常吃食都不差,这糯米甜饭也不算甚太过稀罕的食物。
但孩童们聚在一起,‘抢’着吃的,才是最香的
“铁胆,陪姐姐吃几杯?”
情绪不高的蔡婳,向铁胆发出了邀请。
正用调羹刮碗底最后一点糯米饭的铁胆闻声扭头,忽闪了一下纯真眸子,摇头道:“我爹爹不让我吃酒.”
“.”
蔡婳懒得吐槽铁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饮尽。
一旁的陈瑾瑜见此,小心瞄了蔡婳一眼,随后竟首次主动和后者说起了话,“蔡家姐姐,阿瑜陪你吃几杯?”
“你?”
蔡婳上下扫量陈瑾瑜,不由眯起狐狸眼笑道:“你会吃酒?”
“逢年过节时,在家中陪爹娘吃过两三杯.”陈瑾瑜矜持道。
这倒不是假话,阿瑜在家陪双亲吃过几回甜酒酿,能吃三五碗也不醉呢。
“嘻嘻~那好呀。”
蔡婳从善如流,帮阿瑜倒了一杯,随后举杯再次一饮而尽。
见蔡婳豪爽,不愿落于人后的阿瑜,有样学样,举袖遮了杯唇,将一杯近乎透明的酒水倒入口中。
“嘶~哈~”
好辣、好烫、好烈.
见陈瑾瑜不顾形象的吐着丁香小舌,五官都抽在了一起,蔡婳也不取笑,竟温柔的安抚道:“这种酒产自鹭留圩,虽入口清冽了些,但没什么力气,还不如甜酒酿。阿瑜妹妹再吃几杯就适应了.”
这酒会没气力?
陈瑾瑜一杯下肚,脸色迅速飙红,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
所以,她对蔡婳的话将信将疑。
可蔡婳不等她思量,第二杯已倒上了,“阿瑜妹妹,好事成双,你我再吃一杯.”
“呃”第二杯下肚,依旧火辣,就在阿瑜打算就此停杯时,却听蔡婳又劝道:“阿瑜妹妹,以前有所得罪,咱们再碰一杯.”
“呃”阿瑜自然明白,蔡婳说的去年吓唬她要将她投井那件事。
蔡婳这么难搞的人竟也会主动道歉,阿瑜只能硬着头皮再吃一杯。
不想,蔡婳又端起了酒壶,“阿瑜妹妹.”
“蔡家姐姐,我有有些头晕,怕是吃不动了。”
“噫!吃酒哪有吃单数的!说甚也得把第四杯吃了”
“呃好吧。”
“阿瑜妹妹.”
“蔡家姐姐,阿瑜好晕,真的吃不下了。”
“不行,‘四’多不吉利,至少要吃五杯吧.”
“那好吧。”
“阿瑜妹妹.”
“我不吃了.蔡家姐姐不是方才是最后一杯么?”
“我方才还说,吃酒不能吃单数呢!”
亥时初。
冬夜人定早,前宅还在闹嚷,大有不到子时不罢休的架势。
但后宅的妇人们已经准备离席了。
谭氏从花厅移步隔壁暖阁,却见女儿红透一张脸蛋,正趴在蔡家三娘怀里哇哇大哭。
谭氏吓了一跳,赶忙让张嫲嫲把人搀了,随后以探究眼神在蔡婳那张狐媚脸上一番睃巡。
蔡婳同样已是面若桃花,但只算微醺,察觉谭氏在看她,不由挑了柳眉,道:“陈夫人看我作甚?我可没欺负她,阿瑜或许是见了叔叔今日大婚,心里有些难言苦楚,才借酒消愁了吧,嘻嘻.”
“.”
谭氏紧张的在暖阁内左右看看,还好,阁内都是些不懂男女情爱的孩子。
唯恐蔡婳再说出些直白惊悚之言,谭氏连忙让张嫲嫲将阿瑜背到了马车上,顾不得让人去前宅通知陈景彦,便匆匆离去。
蔡婳见此,撇撇嘴。
戌时中。
蔡婳带着茹儿也离了侯府,不同于谭氏,蔡婳特意绕到了六进后宅,站在花园中,驻足眺望涵春堂良久。
二楼那间主人卧房的窗户内,透着晕晕红色烛火。
一幅贴在窗上的双喜剪纸,分外刺目。
“三娘子,要去向令人告别么?”茹儿小心问了一句。
蔡婳洒脱一笑,“有甚好告别的?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盏茶工夫后,主仆二人从后宅角门出了侯府。
张伯赶着马车已等在了外头。
离了暖阁,被冬夜寒气一激,畏冷的蔡婳不由冻得一哆嗦。
即便如此,却偏偏不上车。
就那么自在的漫步在蔡州街头。
衙前街上,草莽英雄和亡灵骑士的大戏还未结束。
随着蔡婳往书院街的方向越走越远,喧闹逐渐被甩在了身后。
沸腾人声和密集鼓点渐不可闻。
书院街上,黑灯瞎火.和热闹的侯府宛如两个世界。
喧闹的一天,似乎要结束了。
即将快走进家门时,蔡婳忽然一叹,故作轻松道:“家里没个男人,回家都没意思.”
茹儿想了一下,才安慰道:“三娘子,回家了,茹儿陪你吃酒。”
“嘻嘻,好!一言为定!”
蔡婳近几日该帮忙帮忙,该吃吃该喝喝,但茹儿知晓,三娘子心里绝不想外表这般洒脱。
进了家,蔡婳走路时习惯性的扭着腰肢,就在茹儿以为她心情变好了的时候,蔡婳忽然在原地站定,低着头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三娘子?”
“唔”
“你在想甚呀?”
“我在想茹儿,你说,若他先遇见的是我,今日被他风光大娶那人兴许就是我了吧?”
“.”
这个问题,茹儿不知该怎样回答,心里却替三娘子难过起来,不禁红了眼睛。
蔡婳见此,却弯起眼睛嘻嘻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茹儿的脸蛋,笑道:“我随口一问,怎还把你问哭了?走,陪老娘吃酒去.”
是夜,蔡三娘子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