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天下乌鸦
八月二十二,晨间一场骤雨,为东京城带来片刻清凉,也为近日来的喧嚣画上了句点。
万胜门西汴河旁十里亭,陈初与折彦文等人依依惜别。
先皇葬礼已毕,各国使团以及各地前来吊唁的官员纷纷离京。
将门子弟自然也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倒是佟琦之父保安州节度使佟威前日给陈初来了封态度恭敬的亲笔信。
信中除了向陈初维护佟家脸面表示感谢外,还提到了想让陈初为佟琦谋份差事的请求。
以佟家之势,为自家嫡子安排一个好前程的能力还是有的,佟威之所以向陈初开口,只是为了表达佟家向楚王靠拢的意思。
但陈初却着实头疼了一番.
淮北军中,派系相对简单,只分为元老派和建制派。
元老派自然是随陈初起于草莽的那帮桐山老兄弟,建制派则是蒋怀熊、江树全等官军。
元老派为保守派,建制派为激进派,双方唯一的区别便是保守派嫌激进派不够激进.
总之,淮北军的军队体系非常单纯,不但没有受到其他势力的影响,甚至陈初那四位结义兄弟在军中也没有多少影响力。
这源于建军初期蔡婳的一再提醒.她的枕头风不但吹跑了其他几家染指军队的可能,便是自己的堂弟蔡思也是在她的劝说下,被陈初从军队系统转移到了行政系统。
老蔡气的捶胸顿足若他没猜错的话,女儿说的这天下乌鸦,便是指他老蔡和陈初这对翁婿。
陈初熟门熟路来到了第四进后宅的一座僻静院子外,进院前,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对刚刚担任了亲兵职务的二郎和小乙道:“你俩在此等候,不许任何人进来,记得了么?”
如今的三娘,可是整个蔡家的骄傲,老仆激动之余便要通禀老爷您最宠的女儿从老家来看您了!
“哦哦,谢过嫂嫂”
“也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一路顺风。”
院内,有铁胆在,放风的篆云根本来不及发出示警信号
蔡婳放轻脚步上了二楼,隔着房门,阿瑜曲折婉转的声音已清晰可闻。
如今,蔡源在景明坊隔壁巷子购置了一栋四进宅院,已搬了过去。
入京后,一桩桩一件件事纷沓而至,让人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陈初一行调转马头回城。
蔡三娘子虽然和他们这帮年轻人打交道不多,但家中兄长叔伯私下喝酒时讲过,蔡娘子虽名声歹毒,却是做事最多的那个便是当年陈大哥起家一战,都赖三娘子关键时刻一锤定音。
一脸温柔笑意的蔡婳已走到了两人身前
‘蔡三娘子何时来了东京?’这是小乙和二郎心中同时升起的疑惑。
“哈哈哈”
所以,在小乙心里,猫儿不止是陈大哥的妻子,也是他心目中亦姐亦母的角色。
可蔡婳却拦住了老仆,自顾自的去往了内宅。
去往岁绵街楚王府的路上,陈初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临时起意转去了榆林巷尚书府。
这一点,二郎倒也认同,不过他却又问道:“那陈先生在你心里便不是嫂嫂了?”
蔡婳隐蔽的往院内紧闭门窗的二楼瞟了一眼,笑着从头上拔下两根金簪,分别赛到了二郎和小乙手里。
偏偏蔡婳抓了他未将此事提前告知妻子这个纰漏,一再阴阳怪气。
“小乙?”
阿瑜一开口,便稍稍带了些醋意。
“嗯?”
车辕一侧,坐了位一身劲装高挑女子,另一侧,则是位丫鬟打扮的女子。
后宅石榴树下,今日无事的蔡源只穿了一身里衣、手持书卷,躺在一张躺椅上,说不出的惬意。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这下,跑不了了。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实属寻常。”小乙先肯定了陈大哥偷腥的行为,反正在他们眼里,陈大哥作甚都是对的。
小乙身为栖凤岭子弟,父母皆早亡,世上只许老汉一位亲人。
蔡婳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天上掉下来个好女儿,蔡源起初是开心的,顾不上穿鞋子便站了起来,揉了揉老花眼,难以置信道:“婳儿?真是我婳儿?”
旁边那妇人却紧张的站了起来。
蔡婳也没向这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喊姨娘,反而看向了爹爹,阴阳怪气的摇头叹道:“哎,娘亲在家还担心您吃不吃得饱,穿不穿的暖。谁能想到,老爷子也学会金屋藏娇了呀。”
“嗯!”
二郎不由乐了起来,随即道:“伱就少操心吧,陈大哥找女子的眼光毒的狠,可比我那糊涂兄长强多了!”
陈初见阿瑜茶里茶气的清矜模样,不由哈哈一笑,弯腰将人一把抱起,“哦什么哦?拿来吧你.”
陈初呵呵一笑,道:“他们方才已经离京了”
小乙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
经历了无数风浪的蔡源竟忐忑了一阵,随后却也反应了过来。
旁边,还有一位约莫三十岁的丰腴妇人,正在一颗一颗的喂老蔡葡萄,偶有汁水从嘴角溢出,那妇人便温柔的用手绢帮蔡源擦拭一番。
“我怎觉着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接着,才不小心透露了真实想法,“但在我心里,嫂嫂只有猫儿姐姐一人!”
两月前,二郎四人生擒了单宁圭,立下大功,却也将陈初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自东京城南朱雀门入城,驶进了宽阔御街。
蔡婳何等玲珑心窍,一眼便知怎回事了,却见她不疾不徐的踱到父亲对面的石凳上坐了,媚目对那妇人好一番打量。
自打到了东京后,两人夜夜欢好,时时厮守,享尽了快活.后来,陈初为了尽地主之谊,却带着那帮将门子搬去了岁绵街楚王府
至今,已有半月未曾亲近。
陈先生自然是玉侬了,他们的启蒙老师,最好说话、脾气最好、爱给他们带零食吃。
同时,毛蛋年岁渐长,也该像宝喜那般外放军官了,陈初便将二郎和小乙调到了身边,如此他们相对安全一些,也能学些带兵打仗的经验。
他得来的第一件冬衣、第一双棉鞋,都出自猫儿之手。
午时一刻。
坐在院外树荫下昏昏欲睡的二郎看见一道红衣身影飘然而至时,还有些恍惚.这女子,怎那么眼熟?
“小乙小乙,这两人怎那般像蔡娘子和沈教头啊!”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陈兄保重。”
“嘻嘻,爹爹说的在理。都怪咱自家养出的下人蠢笨,娘上个月便说让银锁、玉扣来京照顾爹爹,爹爹却死活不肯.看起来,那俩笨丫头确实比不得周娘子知情识趣呀。”
阿瑜浑身抖个不停,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自然顾不得回应陈初。
蔡源被女儿当场拆穿,再看看窘迫的周姨娘,老头子也有了几分火气,不由道:“你来东京,不先回自己家,来我这里作甚?”
二人还在发愣时,蔡婳敛了笑容,幽幽一叹,道:“我与那单宁圭有仇,此次你们算是为嫂嫂报了大仇,这两只簪子就当是嫂嫂的一点心意.”
“哈哈哈”
“楚王留步吧。”
“嘿,你懂甚!我就喜欢攒劲的丫头,哈哈哈”
不想却在此处看到爹爹金屋藏娇的一幕,搞的她也没了说正事的心情,并借机将某些情绪发泄到了爹爹身上。
蔡源又气又急,正对这女儿无计可施之时,忽地想起一招祸水东引的计策来.
却见,老蔡脸上的怒气满满消散,只听他气定神闲道:“婳儿啊,为父对错,自有你娘与我计较,却没有你斥责长辈的道理。你若闲的无事,不如多管管你那夫君吧”
陈初不由失笑,抬手给了这小子一个脑瓜崩,“就你话多!”
陈初在东京和阿瑜的事,自然通过白露传回了蔡州,蔡婳进京后直接来找爹爹,本来还想和讨论一番陈家到底对能对陈初有多大助益。
“咳咳~”
少年人,最盼望的就是在家乡父老面前露脸、扬名天下。
“定会叨扰.”
蔡婳和铁胆一前一后入院,铁胆以二郎和小乙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朝蔡婳伸出了大拇指,佩服的一脸。
尚书府四进后宅,日中正午,蝉鸣聒噪。
“那怎成?这都是我们的分内事”小乙连忙推辞。
说不过!根本说不过!
其实吧,以如今蔡源的地位,孤身在京的情况下找个姨娘照顾起居,根本算不得什么。
蔡源以咳嗽掩饰尴尬,解释道:“这件事,为父本来打算这几日就告知你娘亲的。哎,婳儿也知晓,爹爹年纪大了,身边少不了人照应。”
陈初干脆又借着蒋怀熊进京,以后者为正、荆鹏为副,重编京城十军厢军
是以,这次离京,两人都会留下来。
这次,小乙犹豫了一下,最终却道:“也算.在我心里,嫂嫂只猫儿姐姐、陈先生、蔡娘子三人”
“哪是像啊,本来就是!”
“自然也是!”小乙连忙纠正方才的说法,补充道:“在我心里,嫂嫂只猫儿姐姐和陈先生两人.”
可不待两人细想,蔡婳已笑着向两人屈身行了礼
“啊呀,嫂嫂怎能向我们行礼!”二郎忙不迭回礼。
蔡婳自己家,自然是指隔了两条街的楚王府了。
而二郎和小乙已重新坐回了树荫下,端详着簪子,各自傻笑.
“小乙,嫂嫂这簪子你想送谁?”
这些都是开封府的田亩资料,陈初需要对生产资料做到心中有数,才好对症下药。
从蔡婳开口讲第一句话开始,二郎和小乙就觉脑子不够用了,除了一直傻笑,做不出太多反应。
“哎哟,爹爹您这话说的,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蔡家已不是我的家了?再过几年,爹爹老树开花,与周娘子再诞下一个丫头,怕是要连我这女儿都不认了哎!”
午时初进城,佟琦、荆鹏对自己的新工作饱含热情,先后与陈初分别,忙自己的差事去了。
“蒋茜?蒋都统家的二女么?”
“是。”小乙有模有样的抱拳应道。
“我想赠与蒋茜.”
我们也成了英雄了,家乡果真有许多小娘仰慕我们么?
此时,他们满脑子只剩了关于衣锦还乡的想象
“好了,收下吧,嫂嫂先进去了。”
听闻嫂嫂称呼,蔡婳笑容愈盛,却听她道:“两位少年英雄如何当不得嫂嫂一礼?如今,你们生擒单宁圭的消息已经在蔡州传开了!”
单凭这点说,蔡婳不但一心对陈初,对娘家甚至有些冷酷了。
陈景安则外出办事了,以至于整座宅子里显得冷清许多。
杀气四溢的警告,吓的周姨娘面无血色。
下一刻,便如同受惊鸵鸟一般,尖叫一声慌忙趴到了陈初身上,胡乱扯了被子便要往身上罩。
“哎呀!那女子可是恶的很,会拳脚功夫!”
这丫鬟新奇的四处张望一番,转头向车厢内唤道:“三娘子,到了到了!”
听蔡婳这般讲,两人只觉骨头都轻了几两,只顾摸头傻笑。
于是,二郎又问道:“那蔡三娘子呢?她不算嫂嫂么?”
“叔叔怎舍得来阿瑜这里了呀?不陪你那帮兄弟们了么?”
“你!孽子,孽子啊!”
佟琦安排进淮北军不妥,但佟家的示好也不能置若罔闻,于是陈初想了个法子,让武卫军副指挥使刘百顺连同佟琦重组禁军
见此,最早表露有意亲近楚王的荆鹏,自是不甘落于人后,也提出了为楚王效力的想法。
至于何为‘起家一战’,兄长们却言语不详。
陈初入院后,两人寻了个阴凉处坐了,二郎忽道:“小乙,陈大哥是不是又给咱添位嫂嫂了?”
“我也有点这种感觉.”
蔡婳却一皱眉,嗔道:“和嫂嫂客气什么?你们不知,家乡多少小娘等着见你们一面呢。待你们回了蔡州,若遇见中意娘子,可把簪子赠与她。休推辞,快收下!”
说是这般说的,但周姨娘不知是不是听说过蔡家三娘心狠手辣的名号,明显有些畏惧,迟疑不敢坐。
但蔡婳如此霸气,却让蔡源的老脸挂不住了,只见老蔡拍着躺椅扶手道:“放肆!没大没小!我是你爹,你便是做了王妃,我也是你爹!”
武人少矫情,再次拜别后,折彦文、邝思良等人率各家侍卫打马向西.
陈初眺望逐渐远去的背影,忽觉有些疲惫。
我是你爹!老子为家操劳一生,享受享受怎么了!
接着奏乐接着舞!
想到这里,蔡源收起了初见女儿时没出息的模样,换了一副威严神情缓缓坐了回去,同时往下压了压手,示意那妇人也坐,然后道:“婳儿,这是周姨娘,快来见礼”
二郎却贱兮兮的一笑,勾头往院内瞅了一眼,以‘我都懂’的过来人神色道:“陈大哥,放心吧!我和小乙一只蚊子都不会放进去!”
阿瑜没来由的心儿一颤.他们走了,也就是说两人又能像以前那般双宿双飞咯?
可秀丽面庞上却依旧一片平静,双目继续看向书册,边书写边装作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没想好,你呢?”
那厢,陈初登上二楼,阿瑜正在卧房内整理堆成小山的案牍。
起初,不明所以的陈初还傻傻问了一句,“怎了?”
“!”
“保重!若有闲暇,可来淮北一游,陈某扫榻以待!”
景明坊栖云巷,门房内的蔡家老仆看见自家三娘子忽然出现在府门外时,惊喜不已。
蔡婳移步到了窗前轻轻一推.窗子缓缓打开
内里,花梨木大床上,正以‘个’字式欢快驰骋的阿瑜感觉一丝微风吹入室内,下意识往窗口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轻推了一下房门,里面闩着。
如今,该拉拢的拉拢了,该打压的打压了,该糊弄的暂时糊弄过去了,总算能松口气了。
但现在老蔡不讲武德,直接拿女儿女婿的痒处膈应蔡婳,让小蔡险些破防!
话不投机半句多,蔡婳豁然起身,离去前,却对那周姨娘道:“看在你照顾我爹爹的份上,我称你一声姨娘!以后,若你无二心,我保你娘家一世富贵!你若敢对我爹爹不住,我杀你全家!”
车厢内一阵窸窣,隔着纱帘,隐约看见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刚睡醒一般伸了个懒腰,便是隔着一道纱帘,也可见汹涌峰峦.
两息后,一张颠倒众生的妩媚脸蛋从车窗中探出,眯眼打量一番,自言自语道:“好一个锦绣东京,果然名不虚传”
蔡婳撇撇嘴,转身离去,只是刚走到垂花门旁,却又驻足渺目回看,道:“哼!天下乌鸦一般黑!”
一旁,为阿瑜做副手的篆云见陈初到来,看了眼故作高冷的阿瑜,笑嘻嘻的退了出去,并掩上了房门。
最终,若有所感的陈初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抬头一看,却见一袭红衣的蔡婳,以手托腮支在窗台上,笑容淡淡,檀口轻启,“怎停了?继续呀”
“.”
同样被吓了一跳的陈初,几息后便冷静了下来,只见他随手抓了件衣裳盖在阿瑜后背上,认真道:“婳儿,你怎来了?想死我了阿瑜想学骑马,我先带她适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