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菌王
九月初八,开封府祥符县董家坝村。
一早,村民董荣贵与董生福扛着锄头走向村南连片良田。
开封左近多权贵,能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成为了一个奢望。
董荣贵家早在几十年前,因为一场灾荒借了隔壁村李员外家一担粮,后来利滚利直到抵上了自家祖田才得已偿清,他家也由此变成了佃户。
走在旁边的董生福家道中落过程也大抵如此。
自耕农破产有三大诱因,一为天灾,二为生病,三为子孙不贤,沾染恶习。
以上三样,但凡发生一桩,便是典屋卖田的下场。
董荣贵参不透其中关键,总觉是自家时运不济,才落得这与人做牛马的命。
但上个月,南边七里汪村忽然放出招佃的消息,并有专门的宣传小队来到他们董家坝讲解了细则说是新东家中原农垦只收三成田租,并且要签长契二十年。
仅仅是这两条,董荣贵便动心了。
三成田租,肉眼可见的比常例少了两成。
二十年长契更是诱人,以往佃田来种,不知东家何时会收回去,是以佃农轻易不愿做整治水渠等基础建设,以免弄好了东家再收回去。
但二十年长契就不一样了,值得下番大气力,董荣贵和董生福等人甚至在一起商议,准备农闲时几家人合力打口井用以灌溉。
总之,相对低廉的地租和叫人安心的长契,让董荣贵这等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半辈子的农人,隐约看着一丝希望。
“阿福,你说,咱这新东家钟员外莫不是来做善事的?”
董荣贵站在地头,眺望他数日前刚刚得到二十年承包权的二十亩良田,不由感慨。
董生福怔了一下,才明白董荣贵说的‘钟员外’是新东家中原农垦,两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一直以为‘中原农垦’是位心善的老爷
说起这钟员外,董生福同样满口称赞,只有一样,他觉着钟员外多此一举了,“咱这新东家好是好,就是太爱管闲事了。上月进村那宣传队说要交给咱们新种子来种,还说要教咱们科学种田.嘿,旁的咱不说,种田这种事咱还用旁人来教么?”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
董荣贵先颂了句农谚,紧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这倒是,咱们土里刨食了半辈子,还能不懂怎样种庄稼?”
“呵呵。”
董生福自得一乐,望向广阔田野,一想到来年夏收时漫无边际的金黄麦浪,心中便不由生出几分欢喜,随即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充满干劲的抡起了锄把。
晨阳下,无数像董生福一般的身影散布于辽阔四野,除了他们之外,千里平原上最显著的便是点缀其间的一个个小坟包。
里面埋葬的是一代代勤恳农人
向土地索取,最后再朽烂于大地,听起来似乎很浪漫。
其实,却是一代代农人被束缚于土地的无奈写照.
浪漫的男耕女织,只存在于文人笔下。
董荣贵和董生福懵懵懂懂间,走向了一场生产资料再分配的波澜开端。
但,涉及到利益再分配,就不会一帆风顺,既得利益集团定然会反扑。
午时初,田间小道上吵吵嚷嚷行来数人。
打头那几人故意袒着胸膛,内里刺青若隐若现。
当董荣贵被人喊到近前时,发现自己儿子被对方揪着衣领,脸上有斑驳淤青。
董荣贵吓了一跳,忙赔笑道:“皮三爷,小儿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您,还请皮三爷大人有大量,饶他一回,小老儿给你赔罪了。”
说罢,董荣贵跪下磕头农人的膝盖不值钱,若能消弭一场风波,磕几个头算的了什么。
皮三是左近闻名的泼皮,常带着一伙破落户在周边游荡,本分农人谁又愿惹他们。
那皮三闻言,吐掉叼在口中的草茎,嘿嘿一笑道:“好说,你家三郎前几日与我等关扑,输了五贯七百钱与我。当时他说手头紧,让我们容他几日,以每日三分息签下了借据如今已过五日,应还二十一贯一百六十三钱.我与伱抹个零头,那三文不要了,拿钱吧。”
董荣贵一时瞠目结舌,看了看皮三,又看了看已吓得六神无主了的幼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二十一贯,他便是砸锅卖铁也还不起啊。
一旁,董生福看不过去了,当即道:“皮三,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莫要欺人太甚!贵哥儿家的三郎今年刚满十三,他懂个甚关扑?肯定是你设局害人!”
“放你娘的屁!”皮三身后一名帮闲当即指着董生福喝骂道。
皮三却笑吟吟的抬手阻止了同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抖了抖,道:“怎了?白纸黑字,上头有他家三郎的手印画押,你们难不成想要抵赖么?子债父偿,便是将官司打到县官老爷哪里,某也不怕!”
董生福一听,不由默然。
不管对方用了甚龌龊法子,但有了贵哥儿家三郎这借据,他们的确不占道理。
就在此时,却听方才斥骂董生福那帮闲又道:“董生福,你还有空管别人家的事?你那儿子昨日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我家三爷,致使三爷抱在怀里的唐时三彩绘瓷打烂了,价值三十贯!他回家后没与你说么?”
“.”
董生福不由一惊,马上想到了昨晚儿子回家后魂不守舍的模样,顿时周身凉透。
他隐约听人说过东京城有泼皮会用这‘碰瓷’的法子讹人钱财
不待他细想,只见一老者骑着毛驴带着几名家丁从远处路过。
那人‘凑巧’看到此处聚拢了百姓,不由拐了过来。
走近后,周围农人行礼的行礼,磕头的磕头,纷纷喊道:“见过李员外”
这李员外李以仁家中耕读传家数百年,是开封府有名大儒,众人以前大多为他家做过佃,自是有几分敬畏。
李以仁见董荣贵失魂落魄委顿于地,不由关心道:“咦,这是怎了?”
多少保持了一些冷静的董生福望了李以仁一眼,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开口。
他以前同为李家佃户,这李员外虽面目和善,但催收租子时,他家家丁可从不手软,前年还闹出打死人的惨事,是以董生福对李员外并不太信任。
可一旁的皮三却腆脸上前解释了一番。
不想,李以仁听了竟脸色一黑,斥道:“胡闹!都是乡里乡亲的,怎能如此逼迫?”
那皮三却也一脸委屈道:“李老爷,我知您心善。但愿赌服输、欠债还钱,小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们不还钱,我和弟兄们就要喝西北风,家里老娘也要跟着饿肚啊.”
李以仁闻言,左右为难的看了看皮三和董荣贵等人,忽地一叹,道:“你话说的不错,但董老汉家中的难处我是知晓的这样吧,你将借据都转与我吧,这钱,我先代他们还了!”
此话一出,周围农人齐刷刷看向了李以仁,眼神中有感激、有羞愧、有疑惑
羞愧的人,是因为以前私下骂过这李以仁。
董荣贵却是感激,感激李员外救他家于倒悬。
董生福是疑惑的那个.这李员外何时改性了?
坐在地上的董荣贵翻身再次跪地,可不待他感谢地话说出口,那皮三却边将怀中厚厚一沓借据递给李以仁边道:“谢过李老爷!但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李老爷吃不吃的住?”
李以仁接过借据一张张看了起来,眉头渐渐锁紧,先自言自语道:“竟然这么多?”
随后看向了董荣贵,和颜悦色道:“我先代你们还了,你把刚刚佃来的二十亩良田转与我家,你继续与我家作长工慢慢偿还,如何?”
“.”
京西落雁岗。
上月,此处建起一座占地广阔的农肥场,以至于周边时常弥散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
午时,陈初带着阿瑜来此。
一进大门,阿瑜便下意识的用手绢掩了口鼻,但见陈初与人谈笑风生,未不显骄矜,她也只得将手绢收了起来,小口呼吸。
在此处负责的名叫刘长乐,鹭留圩人,蓝翔学堂首届毕业生,说起来还是陈初的真传弟子。
刘长乐入学时年纪已大,旁的学问已不易学精,却对农艺一道颇有兴趣。
这些年一直在农研所工作,此次农肥场场监一职,算是他首次担当重任。
刘长乐先引着陈初参观了晾晒场、骨粉作坊.这种地方,味道更加浓郁。
呛的阿瑜几欲作呕
可即便这样,阿瑜也不肯去值房等待,跟在陈初身旁寸步不离。
自从蔡婳进京后,阿瑜和陈初见面的机会自然少了许多今日趁着出城,两人难得相聚,每一刻都很珍贵。
陈初见阿瑜小脸都白了,便带着她去了相对干净的实验室。
实验室内摆满了瓶瓶罐罐,有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虽刺鼻,但比起农肥、骨粉的恶臭已好上许多。
陈初笑着拿起一只小罐子看了看,问道:“长乐,这简易EM菌液如何配比?”
“嘿嘿,校长考我”
刘长乐腼腆一笑,接着道:“姨爱母菌液可药可肥,基液由牛羊奶、淘米水加红糖水一比一比一混合后,加蒸馏清水,密封后置于阴凉避光处发酵制成。”
陈初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EM菌液中有哪些有益菌?”
“回校长,姨爱母菌液中有光合菌、酵母菌、乳酸菌以及丰富的氨基酸”
这个问题,刘长乐仅限于记得校长原话,什么是光合菌、酵母菌,他完全不懂。
但是,校长搞出的这姨爱母菌液能大幅度缩短堆肥的发酵时间,传统堆肥法至少半年才能将枯草树叶完全沤烂,但淋上这菌液,一个多月就能完成发酵。
这么一来,农肥生产的效率提高了四五倍,且经过姨爱母菌发酵的废料,不但能增产,且对病虫害有一定抑制作用。
所以才说它可肥可药
除了这姨爱母菌液,最让刘长乐感到神奇的便是枯草芽孢杆菌。
同样是肉眼不可见的东西,他却亲眼看过校长煮过枯草后,将汁水放在培养皿中,一天后,表面便结出一层黄白色皮膜。
再将这层皮膜用蒸馏水稀释后,涂在石花菜熬制的琼脂之上,再稍微添些蔗糖、豆芽汁,两天后,长着一层绒毛的菌落群便生成了.
校长说,这种细菌是有益菌之王!
当时,刘长乐还不理解,但经过几年田间实验,农研所的人赫然发现,这劳什子的枯草芽孢杆菌不但可以改良土壤,且能防治稻瘟病、白粉病、赤霉病、纹枯病、根腐病等等一二十种常见作物病害!
增产、治病,对于农人来说,此物不啻于仙界圣药!
唯一的缺点,便是这种药的活性周期比较短,不便于运输,需就近在耕种密集地区既产既用。
如今,刘长乐已能熟练掌握这一生产流程。
但和那姨爱母菌一样,他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于是,趁着这次校长视察,刘长乐再一次问起了枯草芽孢杆菌治病的机理。
陈初思索好一阵,也没想到一个能让他理解、通俗易懂的说法,直到看见乖乖站在身旁的阿瑜,才忽然福至心灵,道:“枯草芽孢杆菌的灭杀害菌的机制,第一靠占领病菌的营养空间,可以理解为吃你家粮食。第二,侵入害菌内部,这是住你家房子。第三,寄生于病原害菌内部,呃.就是强行将病原菌那个了.”
“哪个了?”刘长乐莫名其妙。
“将病原菌淫辱了!”
“啊?”
“第四,枯草芽孢杆菌会在病原菌内部释放抗生素嗯,就是完事后释放小蝌蚪!”
“啊?校长,小蝌蚪又是甚?”
至今仍是雏儿的刘长乐好学追问。
陈初却不好再详细解释下去了,无意间,他侧头和阿瑜对视一眼.正听得全神贯注的阿瑜脸色一红,赶忙撇过头,切断了和陈初的视线交触。
刘长乐听懂没听懂不知道,但阿瑜显然是听懂了!
“咳咳,总之这菌王灭杀害菌的机制就是抢你粮、住你房、要你身子、再喂你砒霜!那是相当的霸道凶残!”
陈初强行总结道。
刘长乐倒抽一口冷气,嘶声道:“竟比金人还凶残么!”
“哈哈哈,好比喻!”
反正左右都是桐山嫡系,陈初爽朗笑道。
午时末。
一袭红衣的蔡婳带着家仆张三、以及鹭留圩农垦一众护卫,直出东京西万胜门。
路过落雁岗时本来打算拐弯,却听说陈瑾瑜也和陈初在里面时,不知怎了,临时改了主意,直接去往了祥符县董家坝村。
“三娘子,不知会王爷一声么?”
张三为蔡家心腹张伯之子,早年间便一直帮蔡家、乃至蔡婳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当年欺负过猫儿母亲的杜万才,便是被他和四弟联手溺死在了桐山东五里的野湖。
是以,他对蔡婳的脾气非常清楚。
担心她因怒行差踏错。
蔡婳却一斜媚目,娇斥道:“怎了?没他我还不做事了?”
说罢,打马扬鞭,小黑疾驰而去,张三也只得率人赶紧跟上。
小半时辰后,众人接近董家坝,驻马于一片林子旁眺望过去。
人数又多了许多,此时在场的不止李以仁,王善舒、孙绍明甚至祥符县衙役都在场。
那皮三占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威风凛凛。
欠他债的农人要么被要求当场还钱,要么就被要求以田地、子女抵债。
县里管土地交易的公人、人口交易的牙婆都来到了现场
一旁,生死两难的农人要么以刚得来的良田抵给王孙李等大户,由他们代偿欠债,要么皮三便要当场带走人家儿女。
任凭农人磕头求情,皮三毫不退让。
衙役们只管维持秩序,偶尔插两句嘴,劝农人将良田抵了.
王孙李三人站在一旁唉声叹气,似是见不得这人间疾苦。
来前,蔡婳已大概知晓了怎回事,她同样出身于地主之家,自是一眼便窥破了王孙李等人的手段。
此时看着那三名乡绅的虚伪模样,让蔡婳一阵恶心,忽听她若有所思道:“张三郎,咱家.以前也是这般嘴脸么?”
“.”这话张三没法接啊!
蔡婳似乎也没打算从他哪里得到答案,她自己以前什么样,她自己还不清楚么。
像是自我辩解一般,蔡婳又低声道:“王爷以前说过.这是阶级决定的,和个人修养、良心无关,农耕社会中,想要充实家业,掠夺土地是最直接、也是风险最小的方式”
张三诧异转头,看了蔡三娘子一眼.他能听的出,蔡三娘子似乎有反省和自责之意。
这可不像她的性子啊!
不料,蔡婳忽而悠悠一叹,竟罕见的以满是惆怅的口吻自言自语道:“是呀,比起我,良善的猫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陈家小娘,确实要可爱上许多”
随即自嘲苦笑一声,蔡婳迎着午后的秋风眯起了眼,伸出纤纤细指指向了远处骂骂咧咧趾高气扬的皮三,对张三道:“张三郎,待会将他给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