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大齐最后一个士人

第341章大齐最后一个士人

寅时末。

黎明前最暗的时辰,各级朝官起床后,战战兢兢出门上朝。

今日凌晨,城内动荡隐约可闻。

半个时辰前,甚至听到了甲士撞开某些大人府邸捉人的动静.

自不必说,被捉的一定和楚王不对付。

晨风中血腥仍在,宣德门前被紧急垫了一层细沙。

作为投靠了淮北系的官员代表,范恭知、张纯孝面色凝重

礼部侍郎杜兆清猜测,两位大人应该和自己一样,昨夜之前并没有得到通知,甚至同样没想到楚王会下手如此狠辣。

是啊,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但王侯一怒,却是血流漂橹.

今日,朝官比平日少了三成左右,但仍和以往一样,在宣德门前分成了两派。

一边以范、张、蔡源为中心,也是杜兆清要过去的地方,此时三人身边多了些中间派,一个个神情紧张,不少人在凉爽秋风不住擦汗。

显然是被吓坏了。

而另一边,只有一人.今日身板格外硬挺,却也显得格外孤独的礼部尚书许德让。

杜兆清看了一眼这名面目平静、白须迎风拂动的老者,由衷生出两分敬意

卯时整,楚王至。

自有成群官员上前见礼,片刻后,宫门大开,群臣正了正衣冠,鱼贯入内。

大庆殿,御台之上的嘉柔一双丹凤美目布满血丝,昨夜应是没有睡好。

下方,百官无一人发言,他们都在等,等陈初出列奏明昨夜之事,并论出曲直对错,接下来再由嘉柔或情愿、或被迫的表示认同楚王之言。

利于楚王的事件定性,大约就会这么定下来了。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陈初尚未开口之时,许德让却却一个错身,自群臣队列中站到了大庆殿正中,只见他手持笏板,面朝嘉柔高声道:“殿下!昨夜楚王纵兵杀害乡绅、官员,全然视国家法度于无物,此次若不能将此獠绳之于法,这千里江山便要姓陈了!殿下,请除国贼!”

大庆殿内登时静可闻针。

谁也想不到在如此局面下,许德让竟还敢对楚王贴脸开大.你不想活了么?

便是嘉柔也没想到许德让这么猛,吓得赶紧朝他疯狂眨眼,示意许德让不要再说了。

她倒不是担心自己,她担心许德让后者在父皇刚登基时,做过几位皇子皇女的老师,虽说当年他对嘉柔也谈不上多上心,但终归有师徒之名。

再者,如今朝廷满堂朱紫,要么早早投靠了楚王,要么明哲保身,遇事三缄其口。

只有许德让始终站在刘齐的立场上,私下安慰、鼓励过嘉柔,也为嘉柔出谋划策过,嘉柔不禁对这位老师有些心理层面的依赖.

此时,楚王身上血腥未消,嘉柔自是担心许德让丢了性命。

一旁的工部尚书鲁朝季瞟了一眼陈初,急忙出班,朝许德让斥道:“许尚书你是老糊涂了吧!楚王素有仁名,怎会屠戮士绅?你莫要听风便是雨!”

说罢,鲁朝季又转向嘉柔,奏道:“殿下!礼部尚书许德让年老昏聩,已不能升任尚书之职!请殿下命其去职告老.”

陈初、蔡源站在臣班之中,没有任何表示。

范恭知、张纯孝,乃至嘉柔都松了口气鲁朝季明着要嘉柔罢了许德让,其实是在保护他。

告老还乡,终归还有起复的机会,便是回不了朝廷中枢,也能安稳过了余生。

总好过被陈初杀了。

不料,许德让却是一阵放肆大笑。

站在嘉柔一侧的黄豆豆当即呵斥,“许大人!殿前失仪,不怕治罪么?”

笑声戛然而止,许德让轻蔑的洒了黄豆豆一眼,双手上举,恭敬摘了官帽放在了地上,边解袍服边大声道:“呵呵,治罪?伱们便是要老夫的命又如何?今日,老夫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语毕,朱红官袍也脱了下来。

内里竟是一身重孝麻服!

整个大庆殿内不由一滞,许德让却环顾殿内诸多同僚,嗤笑道:“诸位都是好身段,先皇简拔尔等于微末,如今国乱主弱,却无一人感念先皇大恩,趋炎附势争做国贼走狗,我羞于与尔等为伍!”

这话,将殿内百官都骂了进去,却无一人敢还嘴

许德让收回蔑视目光,瞅了瞅御台之上因焦急已双目含泪的嘉柔,表情迅速柔和起来,只见他踉跄跪地,郑重三叩首,再抬头时,已老泪纵横,“殿下,下官无能,以后,还请殿下保重,臣,去了.”

再接大笑几声,起身后状如疯汉一般,高喊道:“大齐亡了,士大夫已死.哈哈哈,大齐亡了”

不待维持殿内秩序的内侍近前,疯癫叫嚷的许德让突然一个前冲,在百官和嘉柔的惊叫声中,一头撞在了大殿金柱之上

“.”

嘉柔死命咬着下唇,却依旧没忍住,泪水滚滚而下。

九月二十一。

大齐七曜刊、东京商报等报纸,诡异的沉默了两天后,突然于当天完完整整的报道了东京城十九日凌晨发生的事件始末。

报道的重点,放在了事件起因上。

李傕、李泽轩落在淮北军手中,自有手段让他们言无不尽.

那李傕连李以仁扒灰这等香艳辛秘都讲了出来。

根据他们交代的信息,阿瑜又亲自走访了祥符县,采访了事发当日在场的农人,撰写出一篇千字报道。

梳理出完整的事件脉络中原农垦招佃,惹了以李以仁为首的祥符士绅不满,他们随后设计强取豪夺农人承包田,这才引出楚王侧妃蔡氏出手。

事后李以仁怀恨在心,命其子李泽轩杀堂侄李季轩,嫁祸蔡氏。

继而挑动太学学生上街围堵宣德门

报道中,十九日凌晨发生了什么,讳莫如深。

只简单道:因现场混乱,士绅出现了伤亡

但这样的说辞,自然瞒不住事实毕竟,如今京畿八县一百多家士绅家家戴孝,短短几日间,竟使得东京城左近白布脱销。

报纸的读者,本就以士绅阶层为主,阿瑜猜到了这篇歪屁股报道,会引起士绅质疑,特意在第三版将李以仁的某些龌龊生平大书特书了一番。

其中,主要以李傕爆出的李以仁扒灰为素材,进行了一番艺术加工。

政敌之间互相攻讦,从对方道德层面下手,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一招。

你做人都有问题,那你做的事自然就不对了。

而扒灰这种违背人伦的刺激信息,最为吸睛.

这篇报道,阿瑜署名了一个没人知道的笔名文章内容劲爆至极,某些细节描写看得人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简直就是小皇文。

嘿,你别说,懂得了床笫之间的妙处后,写出的东西自带一股销魂蚀骨。

其实吧,阿瑜写这种东西,算不得陌生。

文艺女青年,大多有点特殊癖好阿瑜的癖好,便是每回与叔叔幽会后,都要将当日过程、感受甚至经验用文字记录下来。

当然,这些小作文她是不可能给旁人看的,全数锁在闺房的暗格中,便是陈初都不知道。

不过,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能控制东京舆论,却控制不了天下舆论。

总部位于西京洛阳的《儒报》在沉默几日后,于二十二日以《祭许公文》为开端代表天下士林展开了反击。

九月二十四。

一场夹杂了靡靡雪粒的秋雨降临东京城,气温骤降。

巳时,陈初、陈景安、蔡源三人走在东京街头。

多日闭门未出的陈景安颧骨高耸,两颊内陷,犹如大病了一场。

他近日不能理事,只能由蔡源暂时兼着他那份差事。

因此蔡源忙碌异常,不但要从大齐各地选拔才俊进京填充十九日凌晨身死官员的空缺,还要兼顾各地送来的情报汇总分析。

便是此时走在长街上依然忧心着工作,“元章,京西路豪族程壁雍连日来串联乡绅,似有异动”

祥符县一事,伤及士绅根本,陈初以如此强硬酷烈手段镇压,地方豪绅若风平浪静反倒不正常了。

陈初早有预料,点点头,只道:“京西路是冯家地盘,若他们不主动请咱们援手,咱们反而不好插手,以免被各地将门以为咱们想占冯家地盘,此事先静观其变吧。”

蔡源却又道:“淮东路同样不安分,泗州、海州等地乡绅官员近来开始招募民团.淮东路紧邻咱们的寿、宿两州,元章不可不防。”

蔡源的消息从行政系统得来,但陈初却有漕帮和军统两大消息通道。

是以,淮东路发生的事,他心知肚明。

只不过老丈人这口吻如今,宿州境内也不过只一个怀远县被淮北系掌控,可到了蔡源嘴里,已成‘我寿、宿两州’。

蔡侍郎还蛮贪心的。

“嗯,我已去信知会了大郎。”陈初应了一句。

旁边,一直沉默跟随的陈景安自然知道蔡源此时所说内容,原本都是他应负责的事项。

宣德门一事,陈景安心痛难当.毕竟,他也是士人一份子,背叛自己的阶级,确如切肤之痛。

陈景安稍稍敛了心情,低声道:“元章,听说御营中还关押着一千多名士子.近日士子们的家人四处求告,想要请元章念在他们年少无知的份上,释放他们”

“哦?柳川先生,你以为该如何处置他们?”

陈初反问道.陈景安只阐述了家长们想要营救自家孩子的迫切心情,却没给出自己的意见,就是不想继续扩大和陈初之间裂痕。

陈景安想让放人,同时他觉着陈初肯定不愿放人。

但眼看陈初问起了自己的意见,陈景安还是没忍住,替士子们委婉求情道:“如今案件真相大白,少年热血,终是受了李家父子的蒙蔽。元章若不准备杀他们,不如放了,也好缓和一下与士林的关系.”

陈景安说的谨慎,以他的眼光,定然能看出陈初和士绅之间的矛盾根本不在李家父子,但真实原因,他也不敢提。

并且,他的话也算中肯即便陈初和士林有矛盾,也不能真把读书人都杀了,缓和关系的必要还是有的。

陈初闻言却笑了起来,如同说笑一般道:“和士林缓和关系的方式有很多种,譬如择某地世家之女联姻.”

“.”

陈景彦不由一怔,下意识想到了自家侄女,可不待他反应过来,陈初已敛了笑容,只听他淡淡道:“这些士子自恃朝廷优待,以文范禁,虽罪不至死,却也要惩治一番。”

陈景安的注意力马上从儿女情长上转移到了当前话题,“元章准备如何惩治?”

“让他们去淮北乡村.”

“去淮北?”

“嗯,一群书呆子读书读傻了。他们知道一亩地年景好时能收多少粮食么?知道年景差时能收多少粮食么?知道百姓一年最少需多少口粮才能不饿死么?知道一亩田需多少种子、多少农肥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有脸自称国家栋梁,官员种子?”

陈初一连串的发问,别说是士子了,便是陈景安有些都不知道。

似乎陈初也没打算在陈景安这里得到答案,继续道:“大齐十路,农人占九成以上,做官不懂农事便是不懂国事不与田地打交道、不与农人亲近,何来士子口中的‘爱民如子’!在他们眼中,所谓的‘民’就只有那些挂着‘耕读传家’的士绅,他们何曾低头去看看百姓如何过活?

就像此次,太学学生中但凡有人亲自去祥符县调查一番,问问百姓到底是愿意继续给李家做佃,还是愿意跟随中原农垦营生,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他们却宁愿信士绅一家之言,也懒得俯身细观小民”

陈景安沉默不语,陈初却意犹未尽,“这几日,就将他们全数送去,让他们与百姓同吃同住,让他们看看,咱们蓝翔学堂出来的学生,是如何管理一村的!”

话毕,三人也来到西城一条街巷中。

巷口,一栋宅子的院门上挂着白孝,显然是有丧事。

陈初做了个手势,让帮他打伞的小乙退开,整理了一下衣衫,抬头看向了门楣上的匾额‘许府’。

站在院门处的老仆,眼见五日来,首次有人来家中吊唁,赶忙颤颤巍巍上前,拱手一礼后,道:“敢问贵客尊姓大名,容老奴通报一声主家.”

这老仆老眼昏花,腿脚都不利索了,按说已不能胜任傧相的差事。

奈何五日前,家主当朝喝骂权臣撞死在大殿后,家中只道要被株连九族,丫鬟仆妇一夕之间逃逸散尽,只剩了他自己

陈初拱手回礼,道:“本王陈初,携吏部蔡侍郎、颍川柳川先生前来吊唁老大人,烦请通禀”

“是是。”年龄大了,终归反应迟钝了些,老仆已躬身退出两步才意识到‘本王陈初’是哪个

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但或许是想到了已死的家主,那老仆不肯在仇人面前露怯,竭力控制住声线,朝院内大声报道:“楚王、蔡侍郎、陈先生,前来吊唁.”

陈初迈步入内,蔡源、陈景安紧随其后。

院内灵堂,人影稀稀拉拉,除了跪在两侧的孝子贤孙,竟无一位宾客。

这已经不是人走茶凉的程度了,而是京中百官都知道,许尚书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往楚王身上泼了一层永远洗不掉的血污,楚王对他岂不恨极。

此时谁还敢和他家发生关联

陈初感慨万千,与蔡、陈二人祭拜后,看向了家属。

许家两名身披重孝的儿子,跪于原处,既不答谢,也不起身直把陈初等人当成了透明人。

也是,父亲虽不是楚王所杀,却是因楚王而死。

再者,父亲临死恶了楚王,他们一家大概马上就会被治罪下狱,既然如此,还何必与这假惺惺前来祭拜的杀父仇人虚与委蛇。

雨雪淋漓,落地成泥。

堂前一阵难堪安静,陈初招招手,让小乙将带来的厚重礼金赠与许家长子,那许家大郎却没接,反而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平静道:“楚王不必再羞辱捉弄我家,我全家二十一口已抱追随父亲成仁之念,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初沉默片刻,却道:“许大人是我入京以来,遇见的第一个真正‘士人’。我与他虽政见不同,却没有私怨。你们一家好好活着,以后或许会知,我与你父到底谁对谁错待过些年,你再来评判。”

说罢,陈初转身走出了灵堂。

外面的街巷,盯着许家家门的不知有多少。

方才还冷清凄凉的许府外,因陈初的到来,一辆辆车马迅速赶到。

陈初出府时,范恭知、张纯孝、杜兆清以及大批和许德让有交情的官员刚好到了院门外。

双方撞见,官员们皆装出一副偶遇的模样,先由衷夸赞一番楚王度量,随后入内祭拜。

正热闹时,却见许德让年仅十岁的孙子抱着陈初方才赠出的礼金丢了出来,并哭喊道:“奸臣,我许家宁死不使你一分银子.”

院外众官不由一滞,神色紧张在陈初和许家之间睃巡,更有某位已踏上许家门阶的官员,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乙大怒,却碍于陈初不许他妄动,只能恶狠狠盯着那小孩。

本就发憷的许孙,被小乙那模样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转身跑进了院内。

陈景安唯恐陈初动了杀心,赶忙将那礼金捡起来,回身劝陈初回府。

陈初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对众官员道:“同僚一场,大家进去祭拜吧,本王先走了。”

有他发话,犹如被下了定身符的众官才长出一口气,那名僵在台阶上依旧保持着迈步动作的官员终于落下了停在空中的官靴.

折回景明坊的路上,三人心思各异,终是陈景安率先一叹,道:“元章心胸豁达.”

这是安抚刚才被小孩骂了的陈初,陈初却摇头道:“我还不至于和小孩子计较。其实,我真心佩服许大人”

这是心里话.以前,陈初只在史书看到过这样的人,比如不惜己命,也不惜赔上九族赠一族的方孝孺。

也比如,光耀千古的文天祥陈初在书里读到过,文天祥被俘后,妻女被送进道观供元人淫乐。

彼时,他十四岁的女儿曾给他写过一封信,问父亲该怎办。

文天祥读到来信心如刀绞,却也知这是元人借妻女逼他投降

便回了一首诗给女儿,最后两句是: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傻孩子,不要问这辈子怎办了,只希望来生我们还做父女,了结我对你们的亏欠。

陈初自己有女儿,他觉着若是自己被人拿了妻女做要挟,肯定做不到文天祥这般。

而许德让以命抗争时,岂会猜不到身后子女家眷会遭殃?

陈初不理解这种信念,但不影响他敬佩。

无力补天缺,便以死报君王这大概便是传统士人的风骨吧。

可惜,大齐这样的人太少了。

不对,应该说幸好大齐这样的官员太少了,不然,陈初掣肘之处会更多。

只不过,在这个悲壮苍凉的故事中,陈初是妥妥的反派!

三人行至景明坊,临别前,陈景安将那袋沾了泥水的礼金袋递给了小乙,又道:“元章,许家大郎准备将许大人回乡安葬,你若不放心,我便找人劝说他一家留下.”

陈初不由失笑,抬头看了眼阴沉天色,道:“先生,他们想去哪便去哪,我说了不会害他一家便不会动他们一指。方才,我说的是真的,我想让他们看看,三年亦或五年后,我与许大人到底谁对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