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黄昏时分。
途中惊悉金帝驾崩,后军中的天策府一众属臣当即加快了前进速度,终于在今日抵达南京迎春门。
城外,陈初已在等候,简单寒暄过后,众人进城。
陈景彦、张叔夜见城内秩序井然,不由松了一口气。
南京各级官员都在为大行皇帝治丧忙碌,暂时顾不上管这些人,早来三天的陈初便在甘泉坊宅子里简单招待了这些名义上的兼职属臣。
甘泉坊这座四进宅子,原属南京行尚书省宰相韩尝,得知楚王此来有家眷随行,便热情的借给了陈初。
说来也巧,这宅子位于甘泉坊西南角,和通过皇城后宫的拱辰门仅一街之隔。
“客随主便,如今金国皇帝大行,举国悲戚,不宜饮酒,诸位将就一些吧。”
虽然天策府属官中,除了南京留守张浩,皆不是金臣,但人家刚死了皇帝,陈初便带着众人在宅中饮酒作乐,终归不妥。
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一做的。
听闻没酒喝,军咨祭酒折彦文、冯双元等武人不由兴致缺缺,吃饭也比平日快了许多。
戌时中,陈初便命人带他们去了前宅歇息。
见状,被按了个司马名头的斡道冲、罗汝楫同时起身告辞,前往驿馆休息。
两人出了府,不约而同回头看了一眼.陈景彦、张叔夜明显有话要与楚王讲,他们两人继续留在这儿净显得没眼色。
毕竟,陈、张两人是楚王自己人。
而斡道冲、罗汝楫两人说起来担了天策府与西夏军、周军沟通的差事,其实只是楚王强迫他们来全程观摩淮北如何灭掉完颜亮的观察员而已。
又联想到三日前楚王刚抵达南京,翌日凌晨金帝便驾鹤西去,总觉得有丝阴谋味道。
罗汝楫不由低声道:“斡大人,南京之事透着蹊跷,斡大人怎看?”
早已被陈初和范恭知联手折腾的没了一点心气的斡道冲略一拱手,疲惫道:“本官今日刚到,于南京城内的事,一无所知。”
宅内,待闲杂人等散去,只余陈初、陈景彦和张叔夜。
“伯父、张大人,驿馆条件有限,二位便也在这间宅子里住下吧,也方便我等议事。”
自己人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张叔夜拱手答谢,陈景彦在陈初面前就没了那么多拘束,当即道:“元章,此间没有外人,你实话与我说,完颜亶.是不是你做的?”
陈初却模棱两可道:“伯父,金帝已崩,怎死的还重要么?”
陈景彦与陈初相交十年,太清楚他的脾性了,仅听这一句话便判断出完颜亶绝非自然死亡,不由有些着急道:“你太心急了!你十三日进南京,十四日凌晨便迫不及待下手.惟恐旁人猜不到是你么?”
不料,陈初却好整以暇的抿了口茶,只道:“猜到便猜到”
“如今大战在即,元章怎这般沉不住气!”
陈景彦有些生气了,他对陈初的投资不可谓不大,早期的人脉、后来的女儿
如今眼看已有了定鼎天下的契机,陈景彦不许出现任何纰漏。
可陈初却道:“正是因为大战在即,才需这般。谁怀疑我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敢跳出来指控我。”
这话稍微有点绕,不过以陈景彦和张叔夜的心智,马上忖摸出了陈初的意思.反正此事死无对证,除了金帝死忠,谁会主动站出来质疑金帝驾崩的诸多疑点?
若有人主动站出来,陈初刚好借机铲除,好在大战开始前,彻底消灭不安定因素。
“伯父,此事就当是一回服从性测试吧。”
陈初用了相对陌生的名词来解释了自己的动机。
陈景彦用了几息时间接受了陈初的想法后,却又道:“元章,接下来打算怎办?”
“伯父是指?”
“这金国之主”
陈景彦一度想说让陈初干脆取而代之,但由女婿这异姓汉人做了金主,属于完全不遮掩了,极易导致金国两京治下的各族生乱。
再者,出关剿灭逆臣的冠冕借口也就用不了。
老陈这才没将那句话说出口,可同时却又在隐隐兴奋.为臣者,有两桩大风光,一则为贤臣辅佐明主开疆拓土。
二则,议君主兴废之事!
就算他陈景彦不是金臣,但有机会私下商议立新君,依然.刺激
可陈初的答案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金国有储君,何故再做他想?便是完颜安了”
去年末,完颜安在蔡州和王府儿女冲突一事还历历在目,陈景彦还以为陈初会不喜此子,趁机废掉.
反正完颜亶带来南京的儿子又不止完颜亶一人。
陈景彦自不会拿小儿之间的龃龉说事,只皱眉道:“此子有鹰视狼顾之姿,立他为新君,日久恐不为元章所用。”
“他一个十岁不到孩子,能掀起甚风浪至于日后,先等到他有日后再说吧。”陈初不以为意。
当初,张叔夜也参加了那场王府家宴,亲眼见过完颜安的表现,他倒是很认同陈初的观点,不由道:“这小太子初看英武,实则莽撞不知进退,该隐忍时却处处锋芒。以下官见,此子不足为虑。”
说罢,张叔夜眉头一皱,又道:“王爷,反倒是你那周国皇女、金国皇后,能在虎狼穴中活下来,必是极为坚韧之人,王爷需小心她为金国太子出谋划策”
“此事不用多虑。”陈初含糊解释一句。
可张老大人却对陈初的回答非常不满意,直勾勾看着后者,想听听陈初为何这般笃定皇后不会帮助太子。
毕竟她想坐稳一国皇后的尊位,必须依靠完颜安。
为了让七十多岁随行奔波千里的老张大人安心,陈初只能实话实说道:“那完颜亶,正是皇后亲手所杀”
“!”
张叔夜猛地睁大了眼睛,随后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金帝虽病重,却也是她最大的靠山,她何故自毁依仗”
看来,老张大人平日不爱打听八卦完全不知道皇后娘娘有了新靠山,这新靠山可比日暮西山的金帝可靠多了,还比金帝年轻、比金帝强壮、比金帝技术好
陈景彦似乎听到些风声,看向陈初的眼神颇为不悦。
气氛正尴尬间,却听守在门外的亲们轻叩房门后禀道:“王爷,夫人来了”
来南京的家眷只有阿瑜一人。
小金鱼来的真是时候,刚好为陈初解了围。
陈景彦闻听女儿到来,随即收回了审视目光.对于老陈来说,这种事本就不算大事,男人嘛,只要成就大事,有几桩风流韵事算个甚。
少倾,阿瑜亲自拎着食盒走了进来,按照年龄尊长先后朝三人一礼,这才柔声道:“张大人、爹爹,夜深了,我让后头炖了银耳汤”
陈景彦看着懂事的女儿,不由老怀甚慰。
倒是那张叔夜还在苦苦思索柴圆仪为何会亲手害了完颜亶的性命,竟忘了回礼。
“张大人,小女亲手炖的汤,来尝一尝吧。”
直到陈景彦笑呵呵开了口,张叔夜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大叹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皇后娘娘心怀家仇国恨,甘愿忍辱负重多年,才会这般!奇女子啊!谁道商女不知亡国恨?此女毕竟是皇家苗裔,巾帼不让须眉!”
他突然嚎了这一嗓子,吓得陈初和陈景彦齐齐停止了喝汤的动作。
就连阿瑜也一脸疑惑的看了过来,她自然是知晓柴圆仪的,蔡婳却没给她讲过柴圆仪和自家叔叔之间的事。
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亲卫又来禀道:“府外有一名自称是徐德海手下的内侍求见。”
近几日,因金帝大行,宫内颇为忙碌。
陈初还以为有了甚变故,忙让人将那内侍带了进来。
来的是位小黄门,约莫只十七八岁,大概也是头回出宫办事,见屋内一堆人却还是实话实说道:“禀王爷,皇后娘娘有口信带给您.”
不是徐德海的人么?
怎么又变成了皇后娘娘的口信?
陈初一瞬间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下意识瞟了阿瑜一眼,可阿瑜十分敏锐,不待陈初开口阻拦,便抢先问道:“皇后娘娘带了甚口信?”
那小黄门也是憨的,直接道:“皇后娘娘说,寝宫尚未落锁,王爷今夜几时过来”
“.”
&t;divtentadv>“.”
“咳咳咳”
方才刚刚大赞过皇家苗裔心怀家仇国恨、甘愿忍辱负重的张叔夜一阵剧烈咳嗽后,愕然看向了初哥儿。
“咳咳咳,你回去告诉皇后娘娘,今夜本王便不过去商议国家大事了。”
陈初不自在看了看岳丈和阿瑜,继续狡辩继续解释道:“都是为了国家大事,没日没夜操劳,哎,深夜了,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去吧。”
老陈男神式呵呵。
“王爷需留意身子,若操劳过度,坏了身子,妾身罪过便大了.”
还是人阿瑜,十分给面子的配合一句,却有点意味深长。
倒是那闯了祸的小黄门,还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楚王人家都说,王爷大方的很,前两日来带口信的人都得了赏,今夜好不容易轮到了自己。
楚王怎还不赏我?
“你不走还等我留饭啊?”
最终,楚王赏了他这么一句。
依礼制,皇帝驾崩至少停灵二十日、多则三月,以待各地官员、各国使臣前来祭拜。
但陈初可没功夫等上那么久,在他的授意下,张浩、韩尝、高存福等金国官员与皇后商议后,决定停灵七日。
五月十八日,出殡前一天,陈初率天策府众属臣前来祭拜。
“齐国枢密使、楚王;周国枢密使、晋王,前来吊唁”
随着殿外太监一声高诵,俱披素缟的大安殿内登时一滞,连摇头晃脑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的和尚们似乎都顿了一下。
张浩、韩尝等重臣已急忙起身出迎,而更多人则不由自主勾头往殿外看去,想要一睹这位当世枭臣模样。
陈初是外臣,自然不用着孝,但为了应景,还是穿了一身素色襕衫,头簪白玉冠。
在张、韩等人簇拥下,陈初甫一入殿,便引起一阵低低的窃窃私语声.众人实在无法将这清新俊逸的郎君,和一肩担两国枢相的天下第一权臣联系起来啊!
张浩、韩尝等人年纪轻的也已年过五旬,在他们的衬托下,更显得身材挺拔颀长的楚王鹤立鸡群。
大安殿后殿,一众披孝官员贵妇正陪着皇后娘娘待在此处,听闻前殿通禀之声,不由引得几位好奇心重的妇人隔着重重帷幔偷偷往前头打量。
惊鸿一瞥之后,总会忍不住再悄悄看皇后一眼.
怪不得宫内有些许风闻,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金帝大行,但此处气氛并不悲戚。
毕竟,她们各家夫君已基本和楚王达成了某种默契,只要不影响家中富贵,换个对象磕头、喊万岁,又有甚打紧。
除了前殿呆呆跪在灵柩旁的完颜安.金帝虽已病重两年,但只要他在,完颜安总归还有一丝念想,父皇陡然殡天,又是在这个内外交困的时段,完颜安自是惶恐难安。
以至于陈初完成吊唁后,亲自上前慰问他这位太子,红肿着眼睛的完颜安依旧呆滞。
“殿下伤心过度,神思不守,失礼之处还望楚王海涵。”
高存福连忙打圆场道,陈初自不会因此计较,他今日过来,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挑出当面质疑金帝之死的诸多疑点。
可进殿后,和他有些交情的那些人却比以往还要热情,有些和他不熟的,时刻注视着陈初,只等陈初视线扫过来时,便迫不及待拱手赔笑。
以此表示自己有心向楚王之意。
还有些当年从黄龙府跟过来的女真贵族,和楚王素无交道,一时之间还放不下身段主动靠拢,但一个个跪在灵柩两侧、低着头,不敢和陈初有任何目光交汇,唯恐惹来杀身之祸。
见众人这般模样,时刻跟在陈初身旁的韩世忠,不由大失所望.来前,陈景彦陈大人可专门交代他了,需紧随王爷,以防殿内有人突然暴起对王爷不利。
便是陈景彦自己,和张叔夜低声交谈时也是一脸意外。
他没想到,当年以彪悍蛮横出名的金国,在皇上不明不白突然暴毙的情况下,面对最大嫌凶亲自登门,却连一个敢站出来质问的人都没有了。
整个国家堕落腐化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后殿似乎知晓前头情形,少倾,白露从后头走了出来,三言两语哄得木木怔怔的完颜安随她暂去东宫歇息。
紧接着,又听后头有宫人宣道:“皇后娘娘请楚王入后殿一晤。”
金国开化不久,男女之防远不如齐周。
再者,外臣吊唁,身为未亡人的皇后娘娘召见一番合情合理。
陈初应命入内,却见一身素服的柴圆仪端坐正中、耳鬓簪有白色绢花一枚,自有一番韵致。
下方,一众贵妇齐齐向陈初一礼后,或假装无意、或光明正大的打量着这位近来如雷贯耳的青年权臣。
柴圆仪让人赐座后,装模作样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哀婉道:“楚王虽是外臣,却秉持天下大义,率联军千里来援,助我大金平灭逆臣,却不料,先帝竟在此时撒手人寰.”
又是一阵嘤嘤啜泣。
下方众贵妇像是变戏法似得,注意力马上从陈初身上收了回来,赶紧跟着掏手帕、擦眼泪。
一时间,后殿哭声一片。
“还请太后以国事为重,皇太后节哀!”
陈初劝道。
可这称呼完颜安毕竟尚未登基,陈初这太后喊的有点早了。
但国事为重这话,还是让柴圆仪的小声抽泣逐渐停了下来,她一停,下方陪哭贵妇瞬间云收雨住。
随后,柴圆仪一叹,“哎如今国家内忧外患,仅凭本宫和太子孤儿寡母无所适从,往后,还需楚王多多照应”
柴圆仪脸上尽是哀切,可口吻中竟藏有一丝幽怨之意。
这是嫌陈初连着三四日没来进宫么?
柴圆仪比陈初大一岁,已经快要到了所谓如狼年纪,多年压抑后,情欲一朝得到宣泄,颇有点难以自持。
“太后且放心,外臣自当尽力!”
陈初恭敬回道,仿似没听出她话中异样。
柴圆仪一试即收,当着众多贵妇的面说起了国事,“好!既如此,本宫欲请楚王任我大金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攻灭逆臣完颜亮,送先帝骨骸归葬黄龙府祖地!”
嗡
即便妇人多不参与军政,她们也晓得此事的重要意义.站在各自夫君的角度,她们并不是恼皇后娘娘任命陈初辖制金国兵马,而是意外柴圆仪竟然这么迫不及待的说了出来。
毕竟,以眼下局势,陈初只要想,这兵马大元帅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金国这边,谁先提出来,便是谁卖了陈初一个人情。
张浩、韩尝、高存福等人都有这般心思,可他们暂时忙着金帝发丧,想着待此事了结,再以大元帅一职向陈初示好。
却不料,柴圆仪比他们还急切,竟在金帝尚未入土为安之前便率先提议,并且安排了这么一个冠冕借口攻灭逆臣,送先帝归葬祖地。
要是剿灭完颜亮不顺利,难道先帝不就埋了?
“臣终究是外臣,此事怕是不妥吧?不知其他大人是何意思?”
陈初假意推辞了一番,其实也是要借机再看看金国之中谁反对,谁赞同。
柴圆仪道:“也好,此事本宫自会召集诸臣商议。除此外,本宫还有一不情之请。”
“娘娘但讲无妨.”
“哎”柴圆仪一叹,“太子骤然失怙,心下惶恐。本宫淮北一行,观楚王众子女兄友弟恭、知书达礼,想来楚王于教子一道必有建树。本宫欲请楚王为太子尚父,行走宫中、代为教导.请楚王万勿推辞!”
即便是在这种严肃场合,下方贵妇皆是一脸错愕。
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尚父一事上,暗道:先帝尚未入葬,咱这皇后娘娘便迫不及待给太子又找了个爹,这是要把大金彻底卖给楚王啊!
可还有些人的注意力,却在行走宫中一事上好嘛,若楚王真做了太子尚父,便可以以教导之名随时随意出入宫闱。
此事怎看,都像是皇后娘娘为了掩人耳目,好方便与楚王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