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众叛亲离

六月十七,卯时初,天光乍破。

对峙了两年余的大凌河两岸,呈现出一副诡异画面。

北岸,联绵二十里的营寨变作了连绵二十里的火场,晨光与火光之下,只见尸横遍野、大凌河上亦漂尸如萍聚,密密麻麻。

七万精锐,除战死、溃散外,此刻仍在厮杀者仅存十之一二。

而南岸.却是一条条大小不一的船只满载军士,往北岸进发。

守卫森严的北岸防线,此时如同虚设,任由南岸联军蚁附登岸。

原以为死伤最严重的渡河作战,却不费一兵一卒。

此时北岸仍有大小战场十余处,或数百人、或一两千人、或一对一捉对厮杀。

率先过河的韩世忠部,在对岸快速集结后,直扑最激烈的一处战场。

只因此处有完颜亮的王旗。

凭借完全不一个量级的人数优势,韩世忠迅速将完颜亮和与其厮杀了整晚的兀颜哈部包围,随后便齐喝道:“弃刃投降!”

但一来战场嘈杂,两部中许多人听不见。

二来,厮杀整晚,两部人马早已筋疲力竭,除了机械式的挥砍,根本没了多余精力留意外界情形。

见状,韩世忠部当即两轮箭雨,覆盖了本就不大的战场

战场顿时为之一空。

辰时正。

完颜安在一阵鸟鸣中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景象让他一阵迷茫.四面皆窗,黄色帷幔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此处既不是他在南京的寝宫,也不是他御驾亲征就寝的大帐。

完颜安短暂迷惑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顾不上穿鞋便掀帘走出。

第一眼便看见了晨曦中大凌河北岸战后袅袅余烟。

一直伺候在龙辇旁的徐德海见小皇帝醒了,连忙上前谄笑道:“陛下醒啦!大喜啊,昨夜大军渡河,叛军死伤殆尽,高大人已去了对岸统计战况!陛下不日便可归京啦!”

不料,完颜安却没露出徐德海预想中的喜意,只见他呆愣片刻后,忽地抄起手边靴子,狠狠朝徐德海砸了过来,后者下意识一躲.

可就这么躲的一下,登时惹的完颜安暴怒,只见他抓起一支马鞭,赤脚跳下龙辇,劈头盖脸朝徐德海抽去,大骂道:“狗奴才,你还敢躲!我让你躲,我让你躲.”

这次徐德海自然不敢再躲了,只抱着头不住在地上打滚,边哀嚎边求饶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你罪大了!昨日朕歇息时说了让你们夜里喊我起床!为何没叫醒朕!”

完颜安抽了几鞭,犹不过瘾,又重重踢了徐德海几脚,接着道:“来人啊!将这狗奴才拉下去砍了!”

此时,龙辇旁的侍卫皆是韩尝之侄韩企先的人,众人明明听到了,却面面相觑,踌躇不敢前。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徐德海虽然明显上和楚王没甚关系,但他出自大齐皇宫,用脚趾头也猜的出,若无楚王点头,他怎能任了金国大内总管这等重要职司。

“尔等将朕的话当做了耳旁风么!”

见侍卫不动身,完颜安不由更怒,持鞭指着一名小校喝道。

还好,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留在南岸的柴圆仪在一众宫人簇拥下快步走来。

见了柴圆仪,完颜安的气焰瞬间收敛许多,只见他脸上尤有怒意,可口吻却十足的委屈,“母后!昨晚为何不唤醒朕!”

“带徐公公去擦药”

柴圆仪大略一看,便差不多知晓了前因后果,简单嘱咐一句后,这才皱眉看向了完颜安,温和语气却隐有批评之意,“陛下为何不问原由便随意打骂宫人?昨晚,本宫派人喊了陛下三回,陛下却贪睡不起!还是徐公公提议用龙辇将陛下抬到了前线,怪的了谁?”

“.”

完颜安不由一滞。

前晚,得知十部归正,他兴奋的一夜未眠,直到昨日午后实在撑不住了才去睡觉。

这一觉,确实睡的很沉。

至于中间母后到底有没有喊自己起床,他也记不清了,但母后这般说了,应该就是真的。

毕竟母后也没理由骗自己。

可如此一来,他就冤枉了人家徐德海再有母后那句陛下不问原由随意打骂也让他下不来台。

许是为了面子,完颜安兀自嘴硬道:“他一个汉人奴才,打了便打了,有甚要紧!”

听他这般说,柴圆仪一脸清冷,却再未讲话。

只是龙辇周围那些同为汉人的韩家部属,表情就不那么自然了。

辰时二刻,完颜安不顾柴圆仪和张浩等人的劝阻,执意渡河亲往北岸。

柴圆仪拦不住,只得让人悄悄去对岸告知楚王一声。

完颜安之所以这么着急,正是因为几年傀儡生活,让他逐渐认识到了军权的重要性。

以如今局势,南、中两京的汉辽契丹兵皆不可信。

唯有与他同根同源的女真兵,才不会投靠楚王,真正效忠于完颜安。

只是先帝当初从黄龙府带走的合札军经三年消耗、且无法补充兵源,如今只剩三千来人,实力太过单薄,难堪重用。

是以,完颜安格外看重对岸的七万精锐!

只要完颜亮伏诛,他便是毫无争议的大金之主!

届时,只需在关外蛰伏上数载,休养生息,以北岸金军为骨干,可再现数十万雄兵!

到了那时,楚王、周帝之流若识相还好说,若不识相,呵呵,定叫他们尝一尝当年柴极的滋味。

只是当他时隔三年,再次踏上大凌河北岸后,心情渐渐沉重、暴躁起来。

尚未来及打扫的战场上,尽是女真勇士的尸体,脚下土地都因为饱饮鲜血而变得泥泞起来,走路时啪叽作响。

天空中,被血腥味引来的秃鹫一圈圈的盘旋,却因下方人数众多,迟迟不肯落下。

完颜安年幼,心中所想,都写在脸上,脸色阴郁到了能滴水的地步

当负责战后统计的高存福和张浩匆匆赶来时,完颜安劈头便问,“死了多少人?还有多少活着的?”

高存福似乎知晓自己刚粗略统计出的数字,会让暴躁的小皇帝动怒,斟酌了好一番才小心道:“逆贼完颜亮所部近乎全歼,仅有三千余往北溃散,自完颜亮以下,俘大小将官一十七人.”

“纥石烈他们呢!女真十部伤亡如何?”

“.”

听完颜安直接问起了这个,高存福知晓躲不过去了,不由看了张浩一眼,希望由后者来说,可张浩却躬身看向地面,死活不和他有眼神交流。

眼见小皇帝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高存福只能硬着头皮道:“纥石、徒单、蒲察、女奚等四部首领战死,兀颜部首领兀颜哈重伤收治,生死暂未可知.十部兵马,如今.如今还剩四千余人,半数负伤.”

完颜安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这些战死的勇士,都是他东山再起的本钱啊!

几年来,大金先在河北折了宗弼两万人;后来,西进的完颜谋衍部五万来人折在了东京城下;如今,仅剩的七万人又在大凌河近乎尽没。

以仅仅百万口的女真一族来说,几十年积攒的家底,此战过后可以说败光了。

可前晚,纥石烈秘密渡河前来参拜时,明明双方已做好了约定啊!

为何还打的这般惨烈?

这种满怀期待后,陡然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让完颜安自晨间起便积累的怒火,终于失控。

只见他手起鞭落,猛地抽向了高存福,疯狂大骂道:“为何这般,为何这般!前晚不是这样说的!庸臣饭桶,害我七万勇士枉死.”

&t;divtentadv>高存福猝不及防之下,官帽被抽飞,吓得连退几步。

已彻底没有一丝理智的完颜安,转手又向张浩抽了一鞭,“饭桶废物!尔等都需为朕的将士陪葬!”

张浩名义上的金国执宰!

他其实能像高存福那般躲过这一鞭,可这位老臣许是为了幼帝脸面,竟保持着躬身姿势,生生吃了一鞭。

苍老、愁苦面容上顿时被鞭梢卷走一道皮肉,鲜血顺颊而下,口中却还道:“老臣无能,请陛下准许老臣乞骸”

哎,自打金齐河北一战后,他这位曾经的南京留守便没过过一日安稳日子,终日提心吊胆。

后来,金帝南狩进南京,随后楚王实控了南、中两京,张浩迫于形势也帮楚王做过一些事。

但终归,他心中还是对金国皇室留有几分忠意。

他已年迈,当年无奈由辽降金,这辈子做个贰臣就行了,不想再换效忠之主,成为那三姓家奴。

原本,张浩还想再撑几年,待完颜安年长些再告老.但此时这丝毫没给他留脸面的一鞭,彻底让他没了心气,只想马上辞了这个让他心力憔悴的相位。

可在完颜安看来,这老货不但不躲避,竟还张口以辞官威胁,便是赤裸裸的挑衅,完全没将他这位大金皇帝放在眼里。

怒火一浪叠着一浪,完颜安盛怒之下,一把抽出了侍卫佩刀,红着眼睛大喊道:“老狗!我杀了你!”

当年,完颜亶便是这般,动辄呈怒杀人,如今完颜安学了个十足。

可眼前这位,是大金宰相啊!

一时间,刚刚挨过一顿鞭子的徐德海竟不敢阻拦,唯恐被完颜安一刀砍了。

只有柴圆仪,赶忙上前,从后头一把将完颜安抱住,“住手!张大人乃国家栋梁!”

可陷入癫狂状态的完颜安依旧在疯狂挣扎,口中老狗,纳命的喝骂不停。

柴圆仪心急之下,腾出一只手,一巴掌扇在了完颜安脸上,怒斥道:“陛下疯了不成!”

四周顿时一静。

这小皇帝虽然疯癫,可终究是一国之君啊!

打他的耳光

完颜安吃了一巴掌,只觉四面八方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众目注视下,完颜安猛地转身,抬臂以刀尖指向了柴圆仪,双目赤红,似要噬人!

柴圆仪从未见过完颜安以这种眼神看她,不由也吓了一跳,登登后退两步。

徐德海赶忙错步上前,挡在了母子之间,大声道:“陛下!太后可是陛下母亲!”

这一声终究起了点作用,完颜安未曾继续前冲,可众目睽睽下他被打了耳光,心中怒火一时半会难以平息,下意识便用了言语表达愤怒,“朕的母亲,早在十年前便死在了黄龙府!”

此处乱象,早已吸引了无数目光。

金军中,完颜亮部、女真十部剩余军士,暂以俘虏论被羁押。

塞蒲力、斡勒温等人所率合札军,半个时辰前被支使去了西北方向追击残余。

周围多是齐周军士。

吴贡、张多福等人不由自主往这边靠拢,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被先到一步的杨大郎部将人阻隔在了外围直到看见小皇帝拔了刀,五团团长项敬才道:“大帅!恐要出事,请王爷来一趟吧!”

大郎刚要吩咐人去请陈初,却见一队马军朝这边疾驰而来。

多年兄弟,仅凭身形也知是谁来了,大郎部属马上让开一条通道,让陈初一行快速通过。

“陛下何事发这般大的火?”

陈初下马,长子、小乙两人亦步亦趋。

今日这完颜安急火攻心,便是心下对陈初有些难以启齿的惧意,但想起枉死的数万将士,依旧怒气冲冲质问道:“前晚,纥石烈已与你有约在先,为何今日仍死了这么多将士!”

“打仗,哪能不死人的”

陈初负手,居高临下望着完颜安淡淡道。

后者一听,刚刚稍减的怒火顿时又蓬勃起来,不由挥到四下一指,怒道:“那为何死的不是汉军?不是契丹军?不是你淮北军!为何死的都是我大金将士!”

“这话说的.各国不计前嫌,自备粮草出兵助陛下克成大统,本就出于公义!可说起来,终归是你金国内事,你金国将士不冲锋陷阵,难不成让我齐周夏将士都死绝?金国将士在一旁看热闹,陛下才满意么?”

论口舌之争,年幼完颜安当然说不过陈初,不禁又怒又急,下意识看向了柴圆仪、张浩等人.

以往,母后和宰相在外人面前,或多或少总会替他说句话。

可此时,柴圆仪目光下视、脸色平静如水,张浩失魂落魄,两人同时对完颜安尴尬的处境选择了熟视无睹。

又觉被背叛的完颜安,或许是像证明自己的勇气,或许只是简单的气昏了头,竟将手中钢刀指向了陈初,口中喝道:“朕知晓,你没安好心!待日后,朕长大了,一定.”

一定将你碎尸万段终归没敢说出口,但完颜安却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吓唬陈初。

陈初却依旧保持着负手俯视的姿势,完颜安没台阶可下,便又多走了两步。

只是他刚靠近陈初三步内,只见长子抬起一脚,将完颜安手中钢刀踢飞,紧接又是一脚将人踹飞出五六步.

完颜安坐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才迷茫的看了看四周,似乎不敢相信楚王身边的人,竟敢踹自己。

又是习惯性看向了柴圆仪.后者依旧保持着看向地面的姿势。

今天从醒来,完颜安经历颇为丰富。

从睡过头的起床气,到得知北岸金军伤亡殆尽、满腔希望付之东流,再到此时被楚王部下所辱.

完颜安终于绷不住了,“朕乃大金皇帝!今日之辱,来日必十倍报之.”

“陛下病了,来人,送陛下回营歇息。”

方才完颜安支使不动的侍卫,听楚王开口,连忙七手八脚的将完颜安抱了,去往岸边。

可那完颜安依旧不消停,在侍卫怀中奋力挣扎,同时大喝道:“塞蒲力、斡勒温,你们在哪儿!有人要造反,快来助朕.”

数息后,喊声忽住,却是有侍卫捂了完颜安的嘴巴。

陈初这边,先是上前慰问了张浩的伤势,这老臣伤势倒不重,又说起了告老还乡之事。

陈初却道:“大战之后,需多年生养,张大人熟悉北地风土地理,未来重建怎能缺了您这等持重老臣!此事休要再提.”

张浩未置可否,却不知为何,忽然滚出两行浊泪。

待众人散去,陈初最后走到了柴圆仪身旁,两人并肩望向被鲜血染成了粉色的大凌河,沉默良久后,陈初忽道:“这小皇帝,留不得了。”

柴圆仪未答,却点了点头,道:“大王能都允我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

“到时,让我动手吧。”

“.”

陈初诧异的看了柴圆仪一眼,却道:“你?下的去手?”

柴圆仪却幽幽一叹,口吻复杂道:“终归母子一场,我未生他,由我送他一程,也算全了母子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