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夜,亥时末。
隆冬深夜,天寒地冻。
岁绵街楚王府却热闹依旧。
白日的喜宴上,吴奎、韩世忠一干人等,为了帮陈初支应前来道贺的军中弟兄,滴酒未沾。
直到天黑后,宾客散尽,将自己视为初哥儿亲兄弟的众人,才借着这个来之不易的相聚机会,就着残羹冷炙再次吃起了酒。
同样在后宅忙碌了一天的猫儿知晓后,赶紧让灶房重新烹制了些食物,又带人亲自送到了前宅。
吴奎见猫儿带了新食,当即道:“都是自家人,剩菜又不是不能吃,弟媳无需这般客气。”
猫儿却让人重新收拾了桌子,一边将食盒中的各色菜肴往桌上摆,一边笑道:“我与诸位兄长有甚客气的不过是置办了几样家常小菜而已,兄长们到家里吃酒,哪有吃剩菜的道理。”
说话间,十来样饭菜便已摆上桌。
彭二、周良、长子等栖凤岭出身的将领顿时喜笑颜开。
“哟,白菜煎豆干”
“哈哈,这不是擀面皮么!”
“肉夹馍!哎呦,离了淮北以后,许久未吃过这东西了哈哈哈,长子,莫只顾自己吃,给哥哥我也拿一个啊!”
自从陈初拿下蔡州以来,众将在吃喝一事上,自然不需再担心。
不敢说吃遍天下美食,但珍馐美味却也见识了不少。
可此刻见了这寻常菜肴,竟还吃出点别的情素来,只见那吴奎先夹了一筷子擀面皮,红油汤汁淋漓,污了胸前衣裳也毫不在意,好不容易嚼碎咽下,终于露出一脸满足笑容。
“我记得,这肉夹馍和擀面皮,是咱们在山上帮初哥儿盖新屋时,弟媳第一回做给咱们吃,那时我还想,若一辈子能每日吃到这东西,便是少活十年也愿意。”
吴奎的发言,不由让众人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感慨。
当年,食不果腹;如今,竟跟着初哥儿打下了长江以北的半壁江山.
猫儿送来饭食,并未多做停留,便先行离去。
她虽然没说什么,可众人的话题不由自主扯回了似乎已是上辈子、但其实相隔并不太遥远的过去。
“嘿嘿,还记得阜昌七年夏,某位小弟媳半夜去鹭留圩外面的菜地偷白菜苗的事么?”
周良夹了一筷子酸辣白菜,乐不可支。
小辛赶忙扒拉着彭二哥,打听是哪位夫人还有过这般光辉的历史,彭二哥却笑而不语,好为某位夫人保全面子。
可长子却嗡声道:“那不就是三娘子么!菜苗没偷成,还被刘伯家的大黄撵到了水沟里”
“哈哈哈!”
加入团伙较晚的小辛、韩世忠忽地爆出一阵大笑。
确实在外以歹毒狠辣著称的蔡三娘子和偷菜之事,很难联系到一起啊。
几人由此打开了忆苦思甜的话匣子,从那年陈初带着猫儿姐妹上山开始,讲到他教大伙种仙桃、带大家种西瓜。
再到当年西瓜节的盛景,却也因此惹来了郑家的觊觎,直接导致了陈初起家的桐山之战,才有了后来的入主蔡州。
筚路蓝缕的创业故事,最为男人喜闻乐道,只可惜那时的小辛和韩世忠没机会参与。
小辛为此还特意强调了陈大哥补办婚礼,迎娶王妃时,还是他做的催妆诗。
说起此事,微醺的吴奎忽道:“那无根仙长,确实有真本事啊!当初他给弟媳看面相,便说过弟媳乃王妃帝后的命格,如今看来,还真应验了!”
小辛却呵呵一笑道:“王妃是应验了,却不知帝后何时才能应验?”
后宅,香洲园。
二楼卧房内,大红喜烛芙蓉帐。
一身大红喜服的铁胆坐在桌案旁,身子绷成了一张弓。
她这般紧张,连带将与她对坐的陈初也弄的不自在了。
房内此刻除了他俩,茹儿、篆云也在.
她们两位,自小就分别跟了蔡婳、阿瑜,身为房中伺候的丫鬟,对于男女之事上虽没吃过猪肉,却早已见识了猪跑。
今晚,猫儿将两人借来留在香洲园,便是为了临床指导铁胆。
毕竟,铁胆有过一脚将陈初踹下床的黑历史.
可这种事被人旁观,别说铁胆羞极,便是陈初也觉尴尬。
最终,陈初轻咳一声道:“茹儿、篆云,你俩回去歇着吧,此处不用伺候了。”
“王爷,我与篆云值夜,可是王妃和三娘子亲自安排的。”
茹儿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
“.”
陈初不由摆出了封建大家长的派头,“这府里头,是王妃和三娘大,还是本王大!”
蔡婳和陈初相识了十年,茹儿就跟在了两人身边十年,早年为两人放风,后来为两人换被,是以并不太畏惧陈初,只小声嘀咕道:“可王妃和三娘都是为了王爷好呀,沈娘子未经人事,我和篆云在此可教她”
“.”
紧绷脊背的铁胆,脸色顿时如熟蟹,简直要滴出血来。
“你教?你懂个屁,你和男人牵过手么?你和男人亲过嘴么?你和男人睡过觉么?”
笑话!我堂堂铁戟银枪小霸王在此,还用得着你一个丫头来教?我自己不会教么!
茹儿虽隔着屏风无数次目睹过铁戟战蛇妖,但终归只有观摩经验,不由被陈初的三连问问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篆云眼看王爷是真的不想她们留在此处伺候,便悄悄拉了拉茹儿的衣袖,两人这才走了出去。
可临关门时,茹儿心有不甘道:“那奴婢便在门外守着,王爷若有事,便唤一声。”
掩上了门,茹儿和篆云在走廊拐角找了个避风的地方。
举目四望,只见占地数百亩的王府内,各院还亮着星点灯光,前宅,淮北军将吆五喝六的吵嚷,随夜风邈邈断断续续传来。
更远些,还能看到汴河上连绵一线的船家灯火。
一派繁华景象。
篆云远眺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道:“茹儿,我听人说,王爷要当皇上了。”
这已是近乎公开的秘密,茹儿却未置可否,只道:“怎了?”
“你那边蔡夫人打算怎样安排你呀?”
篆云这么一问,茹儿马上猜到了她的意思。
两人皆是通房丫鬟一般的存在,且年岁都已二十多了,今日沈娘子过门,不免让她们再次担忧起自己的后半生。
“我家夫人,早已许诺过我了。”
茹儿含糊其辞,随后又问道:“那你呢?”
篆云眉眼间却闪过一丝忧虑,不自信道:“我家娘子至今未与我说起过日后出路.”
说罢,隔了好一会才接着道:“我自小学的便是伺候人的本事,我今年都是二十四岁了,若娘子不安排,或者王爷看不上我.日后我便是得一笔银子出府,也寻不上好人家了呀”
说到最后,已带了点哭腔。
确实,自小生活在以阿瑜为中心的世界里,若未来那日忽然要让她独自生活,不免惶恐。
但实际上,出府后若得一大笔遣散费,未必寻不到人家.但她们潜意识中的好人家,绝对不是普通的小康之家,至少,也不能差王府太多吧。
虽名为奴仆,但日常吃穿用度,不说锦衣玉食,也堪比普通富户家的小娘。
再有王府家眷的名头,更是一个巨大的无形资产。
就像篆云留在老家的弟弟,便是因为她王府通房丫鬟之名,娶了当地一家员外的闺女。
每次年休回家探亲,家人也都将她当成贵客那般,同时也成为亲戚口中激励自家女儿时有本事的例子。
若王爷称帝,顺水推舟进了后宫成为才人、婕妤之类的,家人该是何等自豪。
可是,若被遣散出府.这一切都成了水中月。
同样有此担心的茹儿,望着深冬夜色默默不语。
屋内。
茹儿、篆云离开后,气氛稍稍松缓。
&t;divtentadv>“铁胆.”
想要让对方放松一些的陈初刚开口,紧绷的铁胆猛地一摆手,结巴道:“你你稍等一下。”
说罢,铁胆转身钻进了床底,从床下摸出一壶酒来。
“.”陈初愕然之际,铁胆已解释道:“我我吃几杯酒,便,便不怕了”
也不知当初玉侬和阿瑜是怎么给铁胆科普的,竟让她害怕成这样?
说话间,铁胆已咕咚咕咚灌下去半壶。
今晚始终通红的脸色,因酒精作用,显得愈加红艳。
“嗝”
灌的太猛,铁胆打了个酒嗝,随后将酒壶递了过来,“你你要不要吃些酒?”
“我不用,我又不害怕。”
陈初摇头道。
见此,铁胆将酒壶往桌上一放,紧接深呼吸几次,像极了新兵上战场的模样。
至于么?
陈初正觉好笑,铁胆却已吹灭了两支龙凤喜烛。
屋内顿时一片黑暗,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响起,只听铁胆以蚊呐一般的声音道:“那个.我笨,待会若弄疼了你,你便说一声。”
“啊???”
黑暗中,陈初黑人问号脸.铁胆是不是说了我台词啊?
洞房春自在,帐暖护鸳鸯。
后宅洞房花烛,茹儿和篆云还在为自己的前途患得患失。
而前宅那帮军将,却对自己的前途信心满满.初哥儿再进一步,大伙都跟着有进步的机会啊!
往大里说,无愧当年起事时护百姓乡亲,造一地乐土的誓言。
往小里说,以军功拼得一家富贵、封妻荫子,也不枉来世间闯荡一遭。
子时二刻,不知谁提了一嘴,今日午后蔡相、陈经略去别馆与柴极当面提出了逊位,柴极却并未当场答复一事。
正举杯豪饮的吴奎,当即一拍桌子道:“去他娘的,要我说,就是咱初哥儿太心善!那皇帝老儿当年丢了东京、丢了中原半壁,让百姓受苦多年。若不是初哥儿设法救他回来,他如今还在五国城吃土呢!”
“就是!一个安乐公还不知足,他还想要甚?不知好歹!诸位兄弟且坐,我去找他理论理论!”
韩世忠却比吴奎反应还要大,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同去!同去!”
有他这么一带动,几人呼啦啦都站起来,随着韩世忠大步而出。
大半夜的,闹这么一出动静,自然不会无人知晓。
虽猫儿进京的前院管事翁丙丁,第一时间想要禀报王爷,可随后一想,王爷正在洞房啊!
睡觉被吵、洞房被搅、捡香皂被搞,这可是人生三大恨之一。
翁丙丁决定打搅王爷了,而是将此事禀报给了借住在王府的陈景彦陈经略。
却不料,已就寝的陈景彦听说老成持重的彭二、周良也在出府军将中,翻了身便继续睡了,只嘟囔了一句,“随他们去吧。”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岁绵街王府一派喜庆,可柴极驻跸的别馆内却是愁云惨淡。
直至午夜时分,柴极依旧未曾入眠。
只是,下午柴极身边还有一帮安丰大臣,此刻却只剩了他和裴蔚舒。
百官之首陈景安午后和裴蔚舒大吵一架,拂袖而去。
而此次一同从安丰过来的薛徽言、陶春来,本就不属于太上皇嫡系,陈景安离去后,两人陪着柴极枯坐一刻钟后,也先后告辞。
此时,柴极跟前只剩了裴蔚舒。
他也是对太上皇逊位一事反应最激烈的那个。
只不过,午后那场争吵也提醒了他.此时安丰朝没有任何依仗,明面上城外有安丰朝左千牛卫将军张多福的一万多人,但裴蔚舒根本不敢做任何动作。
若下午他敢去城外联络张多福救驾、反抗楚王,马上他就会被五花大绑出现在楚王面前。
更绝望的是,能与裴蔚舒同气连声的淮南旧臣,如今都留在千里之外的安丰.至此裴蔚舒才后知后觉,陈景安亲自挑选来东京官员人选背后的深意。
眼下,武将不可依仗,文臣远水不解近渴。
裴蔚舒孤掌难鸣。
宽阔正厅,君臣二人沉默以对,良久,柴极忽然抹着眼泪道:“裴卿,朕知你忠君体国,然,现下事不由人,下午你不该与陈相争吵啊。”
陈景安是安丰朝与淮北系最重要的沟通桥梁,他不在,甚事也谈不成。
裴蔚舒耳听柴极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心中极其不悦。
他之所以硬挺着,并不单单是为了柴极,更重要的是为了他自己、以及他所代表的淮南旧臣。
今日陈景彦如同最后通牒一般,可只说了封太上皇为安乐公,淮南旧臣如何安置,一字未提!
当年,裴蔚舒之所有能从临安朝丝滑转向安丰朝,不就是因为可以继续在淮南为官么,甚至投靠太上皇的众官大多都得了擢升。
好吧,如今你晋王势大,欲为新君,我们不是不能支持,但你总得先说清如何安置我们吧?
正是抱着这样的心理,裴蔚舒才据理力争,为的便是为淮南旧臣系争取来更大利益。
只要能保证我们在淮南的官职、田产、店面,我们也可以爱国.呃,也可以拥戴晋王啊!
却不料,陈景彦、蔡源等人根本没给他这个脸,直接走掉后,再也没派人联络过。
这一下,裴蔚舒便被架在了当下。
想继续强硬,却唯恐真恼了晋王。
想要低头,可若主动认怂,又怕淮北系得寸进尺
正忧愁间,忽听外间一阵喧哗。
如同惊弓之鸟的柴极马上道:“怎了?怎了?”
守在门外的宫人惊慌失措跑了进来,磕磕巴巴道:“陛下,有军将闯宫!”
“吾命休矣!”
柴极大惊之下,哀叫一声,紧接,房门哐当一声被人粗暴推开。
却见一个个面红耳赤的淮北军将闯了进来.
这别馆虽不如皇城防守严密,但总也有四五道门禁。
可柴极直到对方即将闯入正厅才知晓,足以见得,负责别馆护卫的安丰军,被淮北渗透成了什么程度。
柴极见众将来势凶猛,第一反应便大喊道:“晋王曾言,保吾性命无忧,你们不可违抗晋王之命!”
哎呦,还挺聪明。
知道自己这皇帝震不住淮北军将,拿晋王说事了。
这话还真起了一点作用,几人上前的脚步稍稍一顿,可随后,韩世忠再次抬步,只道:“今晚之事,与诸位无关,王爷若罚,某一人担罪!”
闻听此言,柴极吓了个魂飞魄散。
那韩世忠大有当场杀了柴极的架势。
楚王有无保全柴极的命令不要紧,但柴极若成了那块挡了全体淮北进步的拦路石,韩世忠便是将他杀了,只怕事后也是小惩大诫。
三国时,许诸杀许攸的例子,并不难理解。
还好,一旁的彭二哥一把拽住了韩世忠,后者回头,见是淮北军广受尊敬的老大哥,便也没再继续往前,却抬手指着柴极的鼻子骂道:“你一个亡国之君,治国无方、连累百姓,王爷不治你罪,已是开恩。如今那不愁衣食的安乐公你不做,还要作甚?要不某家这镇军大将军让与你来做!”
韩世忠本就生的豹眼环须,兼之声如洪钟,直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柴极已躲在了柱子之后,连道:“将军误会,将军误会。”
极力解释时,恰好看见躲在厅内一角、装作小透明的裴蔚舒,柴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朝裴蔚舒一指,大叫道:“我愿做那安乐公啊,都是他,都是裴大人阻我.”
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向了缩在墙角的裴蔚舒。
吴奎距他最近,只见吴奎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揪了裴大人的衣领,不由分说,DuangDuang便是两拳。
“你他娘就是裴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