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刚过,Daniel便被一串脚步声震醒。
他皱了皱眉,伸手拿掉盖在脸上的杂志,长腿懒散地舒展,衬得沙发格外挤。
阳光很刺眼,落在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
他只好眯着眼睛,坐起身,揉了一把乱糟糟的金发,这才看见秦怡和简颂一起从楼梯上下来。
秦怡将一串钥匙抛进他怀里:“我要去个饭局,你带她随意转转。”
Daniel接住,低头,见钥匙串上一枚小马驹,吹起响亮的口哨:“你总算舍得了?”
“不准弄脏我的车。”秦怡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推门离开。
Daniel得意洋洋地转了转手里的车钥匙,眉飞色舞地朝简颂眨眼:“Lunchtime.”
深红的法拉利停在门口,足够亮眼。
更别提车上还坐着个金发墨镜的年轻男人,兴奋得像个刚得到玩具的孩子。
引擎发出沉闷的低鸣,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简颂在副驾驶落座,忍不住开他的玩笑:“你现在看起来,简直像马戏团的驯兽师。”
他转头看向简颂,装腔作势地将墨镜一抬,屈起手指敲敲方向盘:“那就不妨让我带你领略——这头野兽的风采。”
引擎发动,车子如同离弦的箭,一跃而出。
这个时间段客人并不多,餐厅内幽静非常。
“需要喝点什么?”侍者俯身,彬彬有礼地询问。
“请给我一杯白兰地。再给这位女士一杯莫吉托,不含酒精。”Daniel熟稔地吩咐。
简颂扬起脸,适时打断他的话:“不,请给我们两杯冰水。”
她看向Daniel:“别忘了,待会你还要开车。”
他懊恼起来,摸着手上银色的尾戒,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
鲜嫩多汁的小牛排端上来,滋滋冒着热气。荷包蛋的一面被煎得金黄,却丝毫不焦。
“这可是整个西海岸最好的牛排。”Daniel毫不吝惜地赞美,手里也没闲着,动作利落地切下一小块牛肉。
“如果我记的没错,这是旗生旗下最卖座的门店。”简颂的视线落在周围。
“听说简氏正在和旗生谈判?”Daniel难得关心她家里的生意。
简颂微微一怔,接着笑道:“你知道的,我无意继承简氏,这种事情爸爸都是交给屿川做。”
Daniel动作一滞,皱起眉。
看来秦怡还没有告诉她真相。
想来她自己也没有看新闻。或者说,她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些不利的消息……
尽管具体病情只有秦怡和简成鸿才了解,但他早已猜出大概。他能看出,这些年简颂一直刻意避开新闻。包括傅屿川离开简氏的消息,其实几年前外界早已盛传,连他都有所耳闻。
秦怡说,简颂需要时间。要想告诉她真相,现在仍不是好的时机,眼下保守治疗更有益。
他们在学术上的观点向来有所分歧。虽然经过多年的治疗,一些问题已经得到改善。但他始终不认为逃避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盘里的荷包蛋被他戳破,半熟的蛋芯流出来。
他盯着她,直视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眸光一时沉浮不定,充满了犹疑。许久,他才欲言又止:“简颂……我看了那天的新闻。”
简颂轻易地察觉到他的紧张。他一紧张,喊她的名字生涩又生硬,夹杂着英文腔。
这勾起了她的好奇,于是等待着下文。
他挣扎了一会儿,再度磕磕绊绊地开口:
“那时候,傅……”
“先生,那边的客人,刚刚替你们买了单。”话没说完,侍者突然出现在桌边,一脸歉意地打断了他。
简颂和Daniel动作一致,惊讶地抬头。
“是不是搞错了?”Daniel对此表示怀疑,嘟囔着。
侍者礼貌地回复:“那位先生说,你们是他的朋友。”
简颂皱了眉,于是循着侍者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看见,走廊对面的位置,傅屿川一身正装坐在那里,冷眼旁观,黑沉沉的眸,深不见底。
嗤。Daniel懒散往椅背一靠,从心底唾弃这个男人。
简颂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有些惊讶。
傅屿川与她片刻对视,什么也没说,很快转过头,继续和桌对面坐着的客人交谈。
Daniel将侍者叫回来,要回那张支票,干脆撕碎,态度不屑:“他结账?凭什么?”
简颂收回视线,看向Daniel,笑着说:“今天让我来买单。”
Daniel一愣,失笑:“那怎么行?”
他们解决了餐盘中剩下的佳肴,又叙了一会儿旧。
时间差不多了,简颂站起来,笑着同他拥抱,语气温柔:“谢谢你,有时间我们再见面。”
Daniel热情地与她贴面吻,正要开口道别,不远处却传来响声。
傅屿川扔下刀叉,餐巾往桌上一甩,拿起外套,毫不停顿地起身往门外走。
简颂没有犹豫,迈开长腿跟上去。
Daniel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耸肩。
司机已经将车停在门口。
傅屿川走出大门,身后简颂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
“送我回酒店。”
他回身。简颂直视着他的眼睛,无辜地侧头,理所当然的语气。
他的表情漠然,带着寒意:
“我没有时间。”
她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
“Daniel是我的朋友,你这是在做什么,拿钱羞辱他吗?”
他左手将支票放回西装内侧口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在替你收拾残局,你却在这里和他厮混。”
简颂这时意识到他的愠怒,蹙眉:
“刚才坐在你对面的,是旗生的人?”
他没有否认,轻描淡写道:“他们同意推迟谈判。这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他停顿,接着说:
“我不会再帮你处理这种事。如果还有下次,简颂,你最好足够聪明。”
简颂皱着眉,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因何发怒:“为什么你这么不高兴?如果你觉得为难,可以告诉我。”
傅屿川低头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本以为旗生有他需要的内线消息,他们各取所需,可以做笔不错的交易。
事实证明,这顿饭只是无谓的浪费时间。
他没有解释,收回视线,冷淡地转身,打开车门,上车离开。
晚上,Leo到简颂的酒店送东西。他忙了一天,总算抽出空。
傅屿川今天搬出了总部大厦的办公室,在集团名下另一处资产办公。在此之前,他手上未结的案子仍由他负责处理,但新的案子都已不再经他手。
Leo给她带来一个纸箱,说里面是简成鸿随身行李的部分遗物,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简颂接过,关上房门,把它留在门廊,没有再碰。
周助理打来电话,说零和科技的邵总也到了LA,问她周末是否有空。
简颂拿着电话,又想到白天傅屿川对她说的话。
于是她问周助理要了邵总的电话,亲自打过去,约对方明天见面。
夜里她失眠,索性将那个箱子拿进客厅,清点里面的东西。
简成鸿不喜欢麻烦。出差时连衣服都是现买。除开手机、笔记本之外,就只有基本的衣物。
她翻到最后,翻出一条水蓝色的丝巾。
她定定地看了许久,忽然觉得有些荒唐。
他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她清楚地记得。
这是妈妈的遗物。
简颂的妈妈在她八岁那年去世。
大人们总说,简颂是个幸运的小孩。
她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他们说,她有一个足够有钱的老爸,和一个足够漂亮的妈妈。
她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件好事。因为在她有限的、模糊的记忆中,爸爸妈妈总是围绕着这两个词汇,激烈地争吵。
争吵无止无休,可以从一条短信,一通电话开始,也可以是一杯水,一顿饭。
最后,爸爸会开始抱怨,为什么简颂不是个男孩。妈妈也开始抱怨,为什么简颂不是个男孩。
这成了她唯一一点,值得他们两个提到的事情。
不吵架的时候,爸爸会在他的书房待一整天,妈妈会在庭院里画画,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她乖巧,懂事,安静地做自己的功课。有时十几天简成鸿不会和她说一句话。她和妈妈的交流也很简单,永远只是“吃了吗”“早点睡”这样的话。
没有人注意到简颂。
她很快察觉到这件事。于是作为小孩,她决定反抗。
简颂精准地把控住了那些大人的命脉。她准确地知道,打碎什么东西爸爸会立刻从那张书桌前离开,涂坏妈妈的哪张画她会变得很生气。
因此她挨了很惨的打,但简颂不在乎,至少她不再被他们遗忘。
渐渐地,大人们对她的评价也发生变化。
她从“幸运”,到“淘气”,再到“假小子”,最后变成“混世魔王”。
最后,简颂终于有机会向他们提出,她决定学习音乐。
妈妈一口答应,只要她放过她画好的画。
爸爸讨厌艺术。过去他常形容妈妈,说她是个疯子。
然后家里的古董花瓶接二连三被打碎,小提琴老师很快被请到家里。
小提琴老师见了简颂,也说:“爸爸事业有成,妈妈又这么漂亮。她真幸运。”
简颂想不通。她想:那只能说明,爸爸是幸运的,妈妈是幸运的,为什么她却成了幸运的人?
但她没有说出疑问。因为她很快发现,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老师的眼睛一直看着妈妈。
后来,一周一次的提琴课,变成了一周两次,一周三次。
练琴的时间变多了。简颂很开心,她抱着她的毛绒大熊,和它分享自己的故事。
有一天,大熊突然开始说话。
它眨着眼睛承诺:“简颂,我会永远陪着你。”
她惊喜极了,想要和爸爸妈妈分享这个秘密。
可惜没有人听她说话。
客厅里他们正忙着吵架。
爸爸伸手抢过妈妈手里的丝巾。她看到那条丝巾,似乎是音乐老师留下来的。
爸爸摔门而去,妈妈回到卧室,许久没有出来。
简颂抱着她的大熊,悄悄溜出房间,想和妈妈分享它刚才讲的笑话。
她敲了很久,妈妈的卧室里都没有声音。
她生气了,在房间外大吼大叫,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直到她的嗓子哑了,里面都没有动静。
所以她试着,按动了一下把手。
房门没有锁。
柜子上放着白色的药瓶,敞开着口。
妈妈睁着眼睛,倒在床上,手里攥着那条丝巾,垂在床侧。
那双眼睛,直直看着她,没有眨过。
就这样一直望到她的最深处。
这么多年,简颂一直不再去想当时的情景。
秦医生希望她勇敢面对。
但她仍旧拒绝接受真相。
在她的脑海中,一直存在着另一个故事。
她记得,那天他们吵完架,她来到妈妈的房间,替她盖上被子。
妈妈睁开眼,对她笑,生平第一次夸她:
简颂真是个懂事的小孩。
她说:妈妈永远爱你。
这之后,她闭上眼睛,面带微笑,在睡梦中,平静地去世。
那也是第一次,简颂学会欺骗自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