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刚刚过去,上海正值好天气。
几个月没回到这边的工作室,简颂忙于处理工作事务,陆续见了几位演奏会的合作对象。
等到终于闲暇下来,经纪人腾出空,向她说明这次演出的细节。
独奏会的曲目相对自由,他讲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征询她的意见:
“留给傅先生的票,需要我现在去取吗?”
简颂摇头:
“不用了。”
短暂沉默后,她补充道:
“以后都不用再留票。”
经纪人察言观色,看出她精神有些不济。正好到了午餐时间,便主动提出去外面吃顿工作餐。
附近的CBD商圈,白领上班族络绎不绝,正值流量高峰。
去餐厅的路上,经纪人话没停过,详细向她交代更多公事。
简颂按了下太阳穴,尽量控制自己不走神。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合适的餐厅,两人坐下点完单,等候服务生上菜。
餐厅里播放的音乐,听得她头疼,只能转移注意力,视线投向头顶的电视。
屏幕上正播放午间新闻,单国谦性侵案第二次开庭,报道热度不减。
简颂心不在焉看到一半,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令她无奈。
“在吃午饭?”
电话接起,男人沉稳的音色几近暧昧。
对他故意省略称呼的无礼行径,简颂已经学会释然:
“赵先生又有什么事?”
听她这么说,对面反倒自责起来:
“抱歉,我打搅你了?”
“……”
服务生刚好上菜,在她面前放下托盘:“欢迎两位光临桂芳陇。”
电话里,赵明靳低沉笑了声:
“你别动,我马上到。”
马上到?
简颂讶异地看眼手机,对方却已挂断。
不到十分钟,赵明靳果真现身。
“我昨天到上海出差,办公室就在楼上,平常都在这里办公。”他解释道,边将对面卡座上的经纪人硬生生挤到一边。
哪有这种巧合?
她笑笑,勉强应付道:“很巧。”
“你怎么了?气色这么差?”他笑着问。
她的气色很差吗?
简颂愣了下,缓慢摇头:
“可能最近事情太多。”
“你应该还没来CMT参观过。过会吃完饭上去,到我那里坐坐。”
“我还有事情要忙。”
“这点面子都不肯卖给我?”赵明靳摊开手,音色含着委屈,同时不忘细心提点,“你可还欠我的人情。”
“……”
简颂叹息一声,算是默认。
午餐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中潦草结束。
经纪人先行告辞,回工作室。
留下她和赵明靳,坐电梯上楼。
电梯停在67层。再往上全部是CMT的上海总部办公室,足有三十四层。
保全系统戒备森严,刚出电梯,便被复杂的身份识别系统拦下。
赵明靳上前一步,迟迟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简颂拧起眉心,抬脸看他。
他低笑一声,指尖点点控制台:
“来,对着这里说,‘你好’。”
这样的举动,未免太过莫名其妙。她不想纠缠,还是照做:
“你好。”
识别程序迅速运行,屏幕上的绿灯蓦然亮起,玻璃门缓缓打开。
观赏到她猝不及防的表情,赵明靳内心升起诡计得逞的快感,他拍拍她的肩膀,语调轻松得意:
“不需要任何人过问你的身份。CMT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
简颂并没有在那里待多久,很快找借口离开。
赵明靳没多挽留,送她下楼,之后便回到办公室。
整个楼层都被他遣散。没人打扰,他放松筋骨,后仰靠在椅背,双腿架在桌面,仰起头,缓缓吐出一口烟。
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屏幕上十几个未接来电,均来自同一个姓名:单国谦。
他懒着骨头拣起手机,接通,不屑地嗤笑:
“你想卖给华川?真是可笑。还按照那个价格,我等你一周时间。每让我多等一天,价格就低一成,别想再下跪求我。”
说完便挂断。
没几秒,电话铃声再度急促响起。
久不见停,赵明靳夹着烟的手指不耐烦地按了下眉心,左手拿起手机,下一秒骤然狠命朝墙面摔去。
用力快准狠,“嘭”的一声,手机被砸得粉碎,裂成四五块。
赵明靳总算舒坦,靠回椅背,继续大口抽烟。
“有什么了不起?他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给你。”
他念念有词的,目光无意停在台面上的相框。
相片显眼处的人,天鹅绒的红裙,眸子明亮,笑意盈然生动。
这样看着,他的喉咙滚动几下,忍不住地发笑,愈来愈响,匀称的肩部跟着抖起来,肌肉带动全身发颤。
笑声肆无忌惮,回荡在数千平米空空荡荡的楼层,久不停歇。
短短三周时间,零和上下叫苦不迭。
总裁最近家都不回,连周末也睡在公司,整日冷着脸,任谁看了都胆战心惊。
全公司从底层员工到高层,都在给周特助端茶送水,暗示他进言几句。
周峥苦笑,他自己还不是数着日子过?
这么长时间,简小姐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
傅屿川倒没提过此事,照常开会,谈判,处理公务。
能感觉到的是,对CMT的收购计划加紧数倍,其他项目均让路,相关议程无一遗漏被从日历拽出,挤进近几周的排期。
不到一月时间,创始人陈清荣已经完全被说服。谈妥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傅屿川对他了如指掌,分红条款上的承诺,足以诱使对方动心。
这番动作谈不上隐蔽,根本没想掩人耳目,赵明靳未必不知情。
可奇怪的是,他不仅未施加压力干涉,还在这个节骨眼,久留上海出差,明面上毫无挽救局势的意图。
这场暗地较量,已经悄然展开。
立秋已过,港大校园里人流渐多,秋季学期伊始,随处可见匆忙上课的学生。
工程学院教学楼,偌大的教室人满为患。讲台前站着的男人,戴着副无框眼镜,穿着件平价Polo衫,站得笔直。
这堂课是计算机图形学,本专业的热门课程。
下面有学生举手,用英文提问:
“黎教授,关于镜面分量的计算,我有几个问题……”
讲台上的教授耐心解释之际,教室后门突然被人打开。
傅屿川走进来,到最后一排坐下。他身着休闲衫,牛仔裤,看起来和年轻学生没区别,只是气质更趋成熟。
后排的女生注意到这边,立刻红了脸,纷纷交头接耳,投来好奇惊羡的目光。
傅屿川习惯性地忽略,没什么表情地跷腿,手指点着桌面,听台上的人讲课。
十分钟过去,下课时间到了。
教授在台上以英文提问:
“这一节我们介绍了Phonglightingmodel,它能高性能地近似真实光照,让场景具有一定的真实感。”
“最后一个问题,谁能举例说明,具体使用时,可能存在什么缺陷?”
短暂沉默过后,台下鸦雀无声。
教授顿了顿,继续道:“这道题可以加分。”
又过去半分钟,依旧无人应声。
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眼见教授脸色愈发不自然,前排的学生自觉低头,避开视线。
这时,教室后方,终于有人开口,声音不轻不重,流利的美式发音:
“物体反光度低时,它的镜面反射会产生大面积高光区域,可以通过尝试Blinn-Phong着色模型,达到更好的效果。”
话音落下,教室里起了骚动,学生们吃惊地转头看过去,见到陌生脸孔,一番压低声音议论。
教授总算露出抹赏识的笑容:
“很好……这节课到此为止,我们周四再见。”
学生们收拾背包,很快散去,快步奔向下节课。
傅屿川向对方伸出手:“我是傅屿川。黎先生,久仰大名。”
他的话音一顿,笑道:
“堂堂CMT创始人,怎么躲到这里来教课?”
黎辉天神色微变,推了推眼镜,干笑两声:
“原来是零和的傅总……难怪了。今天有幸见到VRVC中心的出资人,我该感到荣幸?”
傅屿川只笑了笑,语气随意:
“去外面坐坐?”
“好,您先请。”
咖啡馆不大,装潢简约明快,随处可见读书温习的学生。
点好单后,黎辉天和傅屿川在靠窗位置坐下:
“傅总今天怎么有闲心来学校?”
两杯冰美式端上来,傅屿川手肘支着桌面,拿起杯子喝了口,不以为意:“来听课。”
“难不成是想重温学生时代?”黎辉天反倒笑了,“您看起来比我想的年轻得多。”
他这身休闲打扮欺骗性的,刚才一路过来,不知吸引了多少年轻女孩的眼球。
傅屿川浑然不觉,耸耸肩:
“我毕竟不是这里的学生。黎先生当年在这里创立CMT,现在又选择回来教书,想必对校园感情很深。”
黎辉天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过道里走来服务生,将一块蛋糕放在傅屿川面前:
“这位先生,您的cheesecake。”
黎辉天神色讶异:“是不是搞错了?刚刚我们只点了咖啡。”
服务生温声回应:“是那边的两位小姐点单,要送给这位先生。”
黎辉天愣了愣,再看对面的傅屿川,他未作反应,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视线也未挪开,手里已经拿起叉子,坦然继续说:
“当初你们三个共同创办CMT,听说是你和赵明靳先认识。现在怎么反倒被他赶尽杀绝?”
店那边,两位没得到关注的女生大失所望,微恼地散去。黎辉天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地扫动,边打量边开口:
“陈清荣的事,我听说了。但CMT是我的心血,我不像他,可以白白拱手让人。”
“你的心血?”傅屿川笑一下,“CMT现在这样,也能算你的?”
这嘲弄的语气立即让黎辉天面部绷紧,他的脸都涨红:“姓赵的再如何,也比陈清荣那个败家子强!至少他知道怎样对CMT最好。”
他恼羞成怒,自知失态,从座位上站起来:“我的立场很明确,你不必再在我身上费心思。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该告辞了。”
傅屿川将蛋糕吃得差不多,抬起眼看他,指指椅子,声音平静:“请坐。”
他的声音有种威慑力,黎辉天僵直着没动作,又听他笑笑说:“你实验室的经费,还要靠零和赞助。”
黎辉天深吸气,缓缓坐回去,咬牙:“邵溱警告过我,和你合作没好处!”
“那你应该也知道,和我作对,处境会是什么地步。”
“……”
“陈清荣是个聪明人,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愿意和我合作?”
黎辉天嘴唇紧闭,像在考虑这句话。
“我在向你提供这个机会。你能和陈清荣合作,把赵明靳踢出董事局,将来CEO的位置,就是你的。”
听到这话,黎辉天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息光,充满怀疑地开口:“你提的条件很诱人……但我不能相信你。”
傅屿川笑了:“这没关系,我很欣赏你的潜力。如果没记错,当年CMT是靠你做的软件发家。我想你很清楚,要不是他们一个堕落一个背叛,今天不会是这种局面。”
说完,他在桌上放下一张支票,已经签好名字,没填写金额:
“零和赞助的实验室不少,收购完成后,获得的成果将和CMT共享。除此之外,如果你需要科研经费,随时可以向我开口。”
对着那张支票,对方的态度略有松动,表情犹豫不定,陷入思索。
他起身,留下小费:
“等你想通,到零和见我。”
“我……”黎辉天猛地站起,还想叫住他。傅屿川却不屑一顾,未作停留便离开。
立秋已过,天气转凉。
周峥日夜颠倒地忙了一个多月,总算盼来好消息:
简小姐的演出就在这周五晚上。
他提前把那几天的排期清空,准备亲自去上海接她回来。
与此同时,零和内部的气氛也轻盈不少。
收购案有条不紊,进展顺利,到了周五下午的例会,傅屿川坐在下面听高管汇报时,唇边竟挂了丝微笑。
老总的注意没在投屏上,而竟罕见地走了神,副总暗自捏把汗,连连给汇报的人私下使眼色。
汇报人受到暗示,慌乱中说话都变得不利索。
报告突然卡顿,傅屿川皱了皱眉,将视线重新落回屏幕,神色不豫。
兴致扫空,他没了听完的心情,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不知所措的汇报人:
“第28页的表格,以及33、52页,回去重做,下周再向我汇报。”
说完,他便扔下一会议室的高管,从电梯下楼,回家。
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晚间八点,公寓里很安静。
傅屿川刚洗完澡,看看手表上的时间,正想什么,手机响起,有人来电。
见是周峥,他接起,自然问道:
“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头,却陷入沉默。
傅屿川等待许久,皱眉:
“怎么不说话?”
心里隐约涌上不详的预感。他没有细想,脱口而出:
“简颂怎么了?”
对面终于开口,小心翼翼的:
“傅总,简小姐的演出……出了点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