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好的晴天。
香港正值闷热的季节,男孩向来起得早,尤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福利院会有位大人物造访。
整理好最后的东西,他?抬起手腕,盯着石英表盘上的?指针,等?待它转动。
终于等到这一天。
他?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迟迟没有人肯收养他,这回,总算尘埃落定。院长说,对方是某知名跨国企业的?董事长,资产上亿美金,有个漂亮的女儿。
见?过几次面,男人手里拿着他?的?测试报告,很满意。
即将迎来崭新的身份,他?难捺兴奋,心脏不能自抑地狂跳不已。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出身无名的?孤儿,而会成为选中的幸运儿,财富与名望加身的天之骄子?。
只等几个小时后,最后的收养手续签署。
黑色轿车开进院子,院长忙不迭地上前迎接,热情握手,引对方进了?活动教室。
教室里,所有的?小孩都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们。中年男人和蔼可亲,发鬓早早生出白发,远远地认出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步伐沉稳,等?待命运眷顾般,站到男人面前。
男人频频满意地点头,接着问了他?不少问题,一旁的?院长也时不时插话进来。见?此情景,别的孩子们也想看热闹,凑上前去,围成一圈听院长和男人的?对话。
就在这时,突然,外面爆发出一阵哭声。
他?猛地转头,透过窗户,望见?长条凳上坐着的?女孩。
她穿着条漂亮的红裙子?,不知为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惹得男人和院长都慌了?阵脚,匆匆忙忙将她带进来哄劝。
她却不肯停。
最后,男人索性放弃,将她留在活动室,转身和院长去了?外面。
现在,是个好机会。他?凑上前,试图哄她。
昨天院长已经提醒过他?,今天男人会带他的?女儿过来,他?必须开朗一些,试着多?笑,和她好好相处,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阴沉寡言。
怎样才算开朗?他?试着靠近,用笑容讨她欢心,尽最大努力,温柔地劝慰。
无济于事,她还是哭得厉害。
思虑片刻,他?低下头,决定从手腕上摘下那串紫檀木的珠串。
这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物什,也?是他的?全部身家。他?摸着星星纹样的背后,不起眼的位置,刻着两个字:明、靳。
这是母亲为他?取的?名字,遗憾的是,没有姓氏。
从今以后,他?会姓简,简明靳。现在他要用它,换取自己的?前程。
然而,没等他?将那串珠链递到她面前,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极为冷淡的?:
“别哭了,再怎么哭,也?没有人会理你。”
这话竟然奏效,她立刻停下不哭了。
他?猛地转头,开口的是一个同龄的?陌生?男孩,刚来不到两个月,连名字都少有人知。听说周围有几个女孩暗恋他?,但他?似乎很讨厌和人太亲密,总是冷冷的,不怎么开口,像是懒得和所有人交谈。
虽然没打过几次照面,但他?一直觉得对方不是什么善茬……谁知道这人犯了什么邪,今天偏偏说话了?,还要破坏他的?好事!他?咬着牙,眼睛赤红,暗暗握紧拳头。
简颂瞪着那个陌生?的?男孩,对方更为不屑地回视。
在外面一直观察的?简成鸿走进来,见?此情形,觉得惊奇,仔仔细细打量他:
“叫什么名字?”
他?耸肩,轻描淡写:“傅屿川。”
傅屿川。
日后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个名字,直到齿间泛上腥甜的?苦味,无边恨意与怒火掀起,侵蚀每一寸理智。
整整十六年,他?眼睁睁看着别人风光无限,拥有着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而他?只能被那对开餐馆的?夫妇收养,过着最底层不像人的生?活!他?本不应该姓赵!简氏,还有简颂,都是他的?东西,不过是被人夺走,迟早有一天,他?要将这些统统拿回来!
他?勤工俭学,付出比常人百倍的?艰辛,如愿以偿考上港大,摆脱了姓赵的一家,又靠着何文?珍的?资助,顺利去了?哈佛商学院深造。
这还远远不够,他?已经损失了太多时间。还在哈佛念书时,某次他经过MIT,偶然看到过简颂。教学楼下,她站在傅屿川面前,仰起脸看着他?,像在叮嘱什么,对方却无动于衷。
他?看到她眼睛里的?爱意,更加疯狂地燃起妒火:那个人凭什么不珍惜他?得到的?明明堂而皇之地侵占着属于他的?一切,享受着不必艰苦生存而轻易得来的条件,还要践踏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后来他成功地迈进CMT,坐上头把交椅,有了?资本和实力,计划终于可以开始。他?想方设法接近简颂,起初,不慎先被姓傅的?察觉,三番五次打乱他的?安排。直到简成鸿出了意外,他?终于成功见?到她。
她的变化真?是大,比以前还更漂亮。她的声音,身上的?淡香,还有那份惊讶的眼神……这一切早该归属于他,每每看着她,他?几乎要不能自持地发抖,可在她面前,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再看看她毫不知情的?样子,简直无辜得可恨!他?失去了?多?少,统统都得偿还,他?要纠正这个错误,名正言顺地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拿回来。
可惜,在简颂身上,他?已经浪费了?太久时间。既然她无法舍弃姓傅的?,那么就只好忍痛割爱,他?得不到的东西,也?绝不能属于姓傅的?。
这样想来,排除掉这个阻碍后,能够顺利拿回简氏,也?未尝不可。
赵明靳打盹结束,睁开眼,香烟已经将烟尾烧焦,灼热的烟灰烫伤了?手指。
他?坐直身子?,将残余的?烟蒂按进烟灰缸,伸手去翻日历。
简颂失踪已有两月。
勉强称得上是失踪。他?派人去查过,听说那辆救护车连医院都没驶到,便在桥上出了事故,被撞进黄浦江,车毁人亡。
这种手笔,不用猜也?知道,只有那个老东西做得出。
日历上用红笔标记着一个日期,就在两个月后。
按照计划,到那时,简氏便会是他的?。
赵明靳笑着弹掉手指上的?烟灰,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待十六年。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庆祝?他?要备上最好的酒,订上最好的酒店,所有人全都请来,听他们轮流恭喜他?成为简氏的主人。
这两个月他?几乎整夜睡不着觉,日夜颠倒地过,体重急剧下降,瘦得脱了形,除了太过兴奋,还能有什么理由好解释?
太阳穴昏昏沉沉,他?紧皱着眉头用手按压,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头脑发聩。喉咙干得好似火烧,他?倏地睁眼,这才发现,手指关节处竟被烫出一小块伤口,隐隐的?作痛。
他?盯着那块不起眼的伤口,久久没动,忽然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闷,像是被巨石紧紧压迫住胸口,逼得人头皮发麻。
脑海中竟闪过血泊里简颂的?模样。
他?皱了皱眉,再度抽出一根烟,在盘旋升起的烟雾中,掩去了?所有情绪。
纽约曼哈顿。
夜晚不眠不休,灯火通明的简氏集团大厦顶层,从会议室走出两个男人,穿行过走廊。到电梯间门口,Leo抢先一步,按下电梯,门开,他?请傅屿川先进去,继续道:
“这次华川集团的子?公司没能在纽交所成功上市,内部一定会引起强烈反弹,人员也?会有变动。这段时间,他?们应该不会再找简氏的麻烦。”
电梯顺着玻璃外墙飞速下降,曼哈顿的夜色一览无遗。傅屿川神色未变,接着问:“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赵明靳最近私下频繁联络各大股东,看来已经等不及了?,像是要有大动作。我?邀请他来谈CEO任职的?事,他?很快上钩,同意见面……现在,只看您想给他?开出怎样的条件。”
电梯已经下到一楼,傅屿川走出去,冷空气即刻裹挟着寒风扑面而来。
天气开始冷了。他?停下脚步。
又到了该添衣服的?季节。
门外等?候着司机,他?却站定,迟迟没有向前,忽而抬起头:茫茫夜色中,无数纷扬的雪花正无声地飘下,纽约悄然下起了第一场雪。
Leo的?声音传入耳中,有些迟疑的?:
“对简氏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不过,您确定要这样做吗?”
他?没有理会,却伸出手,任凭雪花落下,在捻起的?指尖短暂停留,慢慢消失在眼前。
“赵明靳在接触股东,简颂知道吗?”他?忽然问。
Leo愣住,迟迟反应过来:
“没有。从您来纽约开始,这两个月小姐一直没任何消息。”
他?收回手,紧皱的眉心久未舒展,不自觉地泛上一层阴霾。
两个月,虽然不算长,按照她的?脾气,已经算得上严重。上次他没去参加葬礼,也?只冷战了?一个月而已。
不过,她迟早会想清楚。
司机替他拉开车门,他?向前走去,到了车旁,脚步顿住,想了想,吩咐道:
“开给赵明靳的条件,之后让周峥带给你。”
“好的。”
车子平稳地驶离,进入曼哈顿繁华的主干道。
漫天雪絮纷飞,街道两旁,奢侈品门店的?巨幅商标灯光璀璨,橱窗里立着流光溢彩的?圣诞雪松,林立的?金融大厦如同高耸入云的?怪物。
傅屿川坐在车内,望向正在播送的?广告灯牌,画面红红绿绿,温情或热闹,无一例外地定格在“MerryChirstmas”。
他?怔了?怔,自言自语地反问:“已经是圣诞了??”
坐在前座的周峥接话:“是啊,公司马上也?该放假了?。正好回了?纽约,我?想回家看看,顺便跟你请个年假。”
见?傅屿川点头,周峥笑笑,接着问:
“傅总,你不需要休个假吗?毕竟是圣诞,忙了?一整年,该和家人好好团聚,放松一下。”
家人?傅屿川将视线重新移向窗外。
落雪还在缓慢降下,他?很久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茫茫无边夜色里,霓虹星星点点地闪烁。
过会儿,他?开口:
“Joshua的?日程呢?”
“按照你的?安排,我?已经打听过各方面的消息,十二月没有演出活动,只看他?本人的?意思。”
“休假前最后一件事,你去查下他?的?电话。”
“只是电话吗?没问题。不过,听说他?很难请,而且行踪不定。要想说动他,怕是会很难,这件事我?没什么把握。”
傅屿川看着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影子,缓缓开口:
“不用,电话我?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