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还有梦见他吗?”
数月前的?某个早晨,餐桌上,Daniel突然毫无预兆地?发问。
简颂一愣,手中敲焦糖布丁的?动作随之停下。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治疗初见成效,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幻觉,甚至梦里也不?会?再想起傅屿川。
“你做得很好。”Daniel重新看?向手中的?报纸,继续阅读方才的?报道。
焦糖壳终于发出清脆的?破裂声。简颂放下小勺,看?着?对方,抿了唇:
“圣诞节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你怎么?还穿着?这条驯鹿围巾?”
“是为了庆祝你出院。”Daniel露出一个笑容,顺便将手里的?报纸递给她,“这个你该看?看?,是有关简氏的?。”
最近的?报道不?算太平。一周前,香港几家报纸传出她死了的?消息。看?到那则报道时,简颂仍住在费城的?一家医院疗养。
那天她在酒吧被?人下毒,碰巧Daniel也在场。没?想到撞见那一幕,情况紧急,他等不?及救护车来?,立刻带上现场可能?的?毒剂,开车带她去了就?近的?医院。
万幸,解毒过程很快,上消化道的?出血并不?算太严重。真正严重的?,是后遗症使她出现的?精神?问题。中毒反应带来?的?冲击太大,她的?臆想症发作,思维完全紊乱,每天挣扎在现实与幻觉中,整整一个月陷入混乱。
为此,Daniel费心带她回到美国,休养的?同时,也充当了她的?心理医生。本以为有足够的?缓冲时间,他想让简颂避开外界打扰,安静恢复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时几家媒体竟传出她去世的?传闻。
起初看?到时,简颂感到无比惊讶。事关简氏的?大局,她一度犹豫是不?是该出面澄清。不?过风波只流传了没?几天,接着?便销声匿迹,像是被?人刻意?压下。
如今,距那则报道过去一个周,简颂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报纸,上面的?报道是关于简氏的?。
最近举行了股东大会?,出乎意?料的?,简氏情况不?错,CEO和董事长都有人来?接替,集团平稳发展,状态很稳定。
看?来?她可以再多休息一阵了。
简颂将报纸折起来?,放到一旁,再低头,焦糖布丁已经不?翼而?飞。
桌对面,Daniel正享用着?战利品,围巾上的?红鼻子驯鹿表情得意?,像在炫耀调虎离山的?小计谋。
简颂瞪他一眼,将他手边那碟无端被?嫌弃的?姜糖饼干拿到自己面前。
“你的?导师来?了邮件。”Daniel岔开话?题。“过几个月,她就?要退休了,打算举办一场小型的?告别演出,邀请你到场。你要参加吗?”
简颂有些惊讶:“费舍尔教授?什么?时候?”
“六个月后。”Daniel的?动作一顿,犹豫不?决间,布丁滑稽地?沾在脸颊上,“如果你没?准备好,完全可以推掉。”
简颂明白他的?忧虑,递给他纸巾,同时笑了笑:“别担心,我可以应付得来?。”
这几个月,闲暇的?时候她一直在练琴。少?了外界干扰,她能?全身心地?投入演奏,动作更稳定,技巧也有了突破。
Daniel看?着?她,眼中担忧不?减:“你已经很久没?有演出,上次的?事情不?怎么?顺利。我担心你……又会?想到他。”
这一回,简颂没?有回答。她转头,看?向窗外。湖面上,几只天鹅沐浴着?阳光轻盈地?浮动,未融化的?雪折射点点金光,映进她的?眸子,晶莹地?闪烁。
她总要学?会?告别。
此刻,台上,费舍尔教授的?告别演出完美落幕。
Daniel松开简颂,将花束留在她手中。简颂看?着?台下,想起刚刚在后台,见到傅屿川的?那一幕。
聚光灯晃得让人微微失神?。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花,许久后,轻轻地?开口:
“我已经放下了。”
又一浪掌声涌上来?。其他声音被?尽数盖过,高亢的?欢呼声淹没?过舞台,在热烈的?氛围中,久久地?回荡……
观众散场。
灯光陆陆续续地?暗了下去,音乐厅里一片沉寂,只剩窸窸窣窣的?打扫声。
Daniel回到后台,远远地?便见暗处站着?一个人影。他停下脚步。
“她在哪儿?”傅屿川的?声音冷冷传来?,尖锐地?刺破浓重的?黑暗。
短暂驻足后,Daniel耸耸肩,继续走过去:
“她已经离开了。”
向前几步后,傅屿川的?身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Daniel的?视线掠过他赤红的?双目,留意?到对方垂下的?手颤抖不?止,忽地?笑了,表情满不?在乎。
傅屿川握紧拳头,试图止住颤抖,他上前一步逼近Daniel:“是你?”
难怪他找不?到简颂的?行踪,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这个混账动的?手脚!
与对方的?咬牙切齿相比,Daniel表情平静,语气?坦然:
“这也是她的?意?思。为了忘记你,她作出了很多努力?。”
这一瞬间,傅屿川的?表情变化可谓精彩。Daniel饶有兴趣地?观察片刻,直到对方的?耐性濒临耗尽,才开腔道:“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那天的?事,也许你还不?知道:她被?人下了毒,幸亏我赶到,才没?有危及肝脏。”
Daniel双臂抱起,斜靠在墙边,扯起嘴角:“你应该清楚,这对一个做过器官移植手术的?人,是什么?程度的?伤害。当时如果没?有我出现,谁知道她会?怎么?样?傅屿川,我知道你一直为当年的?事记恨她,既然你曾后悔过救她,又何必再找她?”
黑暗里,傅屿川的?身影孤高寂凉。后台微弱的?光照在他沉默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瞳之中晦暗不?明,开口仍是熟悉的?压迫感: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Daniel冷眼看?着?他移向胃部紧按住的?手,连同身体微微地?颤动,仿佛随时会?倒下。这时才注意?到,对方的?脸惨白没?有血色,憔悴得可怕。
他收回视线,突然抛出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这十几年,你有见过她哭吗?”
傅屿川微微怔住,眸中闪过丝情绪。答案已然写在他脸上,Daniel面无表情地?继续道:“流泪,是悲伤的?一种表达方式。”
“不?是所有人生来?都完美无缺,就?像有的?人天生不?能?说话?,也有人无法表达情绪。我天生就?感知不?到愤怒,这一点你也清楚。有时我会?想,这是一种幸运,为此我少?了很多烦恼。”
“虽然有时我很希望简颂可以像我一样,”他顿了顿,“但很可惜,她不?属于这样幸运的?个例。”
“她并不?是感受不?到悲伤,她只是选择把悲伤全部藏起来?。过去你做了很多伤害她的?事,她却全都不?记得。这也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在你面前哭过:因为她有很严重的?臆想症。”
“因为臆想症,她分不?清哪些记忆是真的?,也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冷血的?你。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她用尽所有可能?的?办法说服自己,欺骗自己不?看?到真相。”
“傅屿川,这半年离开了你,简颂的?病情好了很多,几乎可以痊愈。现在,对她而?言,你只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幻觉。如果你再接近她,她就?被?迫又要面对她不?愿面对的?真相和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很可能?会?因此再度崩溃。”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人要怎么?挽回不?存在的?错误?”
对方的?手无力?地?缓缓垂下。
“你不?要再出现了。”Daniel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昏迷之间,傅屿川短暂地?醒来?过。
氧气?面罩盖在脸上,他却仍感到难以呼吸。视线迷离之间,红色的?救护车灯急促地?闪烁不?停,血液一样粘稠的?红。周峥坐在他身边,冰冷的?液体从手背流进去,冷得令人打战。
意?识混沌不?清,他不?断地?想起过去每一个与简颂有关的?时刻,和那双他永远读不?懂,看?不?穿的?眼睛。
一切解不?开的?谜团,似乎都有了答案。
她的?世界建立在无数个谎言之上,那是一座梦幻般美好的?王国,在那里她拥有从未得到过的?温暖。
终于有一天,她看?清真相。就?像被?人抽去了基底梁柱,王国泡沫般粉碎,崩塌,支离瓦解,化为子虚乌有的?粉尘,留下一座无人可以闯入的?废墟。
什么?都不?复存在了。他是谎言本身,也是残忍摧毁这一切的?人。从第一个被?她构建起的?幻象起始,他便不?再是真实的?。她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个从未存在过的?影子,他却与她眼中的?那个人渐行渐远,最终走进阴影,落入茫茫人海。影子破灭了,他也不?再是那个世界的?守护者,不?再是那个特殊的?,占据着?重要位置的?人。
一切都结束了。
傅屿川缓缓睁开眼。
窗外下起了雨。
雨水连绵不?绝,悄无声息。
病房内黑暗静谧,囚笼一般,将他关在这里,彻底隔绝在狭小的?世界里。
外面,是有她在的?地?方。
他转头,看?向窗外。“PennMedie”的?广告牌,在雨水的?冲刷下,沉默地?亮起。刺耳的?警笛声拉响,在费城的?上空回荡不?息。
推拉门的?声音传来?。
“你醒了?”周峥打完电话?进来?,看?了眼手表,“你才睡了四个小时。”
傅屿川侧头,投去视线,缓缓撑起上身:“刚才怎么?了?”
“你还没?痊愈,又坐了长途飞机,刚刚昏倒在后台。”周峥收起电话?,坐到病床旁,“医生说,这次你要等到康复才能?出院。不?然情况只会?更严重。”
傅屿川没?应答,只是沉默。
“刚刚顾总来?了电话?。他有很紧急的?事情想和你聊,我还没?有告诉他你已经离开香港。”见他默认,周峥继续说,“此外,郑越行已经察觉到有人在做空他的?股票,新加坡那边也来?了电话?,需要今天下午六点之前回电。”
傅屿川压下头脑眩晕,淡淡答一句“知道了”,勉强稳住身体,伸手去拿床边的?笔记本电脑。
周峥笑了笑,将电脑递过去:
“还有一件事,我查到简小姐在费城的?住址了。”
他的?动作忽地?一滞,定在半空中。
……
两周过去,几场降雨过后,费城的?气?温忽而?转凉。
空气?很冷。夜晚沉寂空旷,城市里飘散着?淡淡的?薄雾。
简颂练完琴,从柯蒂斯音乐学?院出来?,穿过Rittenhouse广场,回到街对面的?独栋别墅。
家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她愣了愣,脚步顿住,停在不?远处。
傅屿川远远地?站在那里,同样注视着?她。栗树的?落叶堆积在他脚边,层层叠叠,衬得那道身影萧索颀长。
雾色黯淡。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感觉他的?轮廓比之前瘦了很多。
简颂迟疑地?向前一步,脚步犹豫地?,再次停下来?。
“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她还是开了口,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了。”
傅屿川与她对视,眼眸中似藏着?深深的?悲恸。他的?喉结滚动一下,想张口,却说不?出话?。
简颂没?有继续向前。
她知道,他很快又会?消失。
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即将破灭的?,不?完整的?泡沫。
这次又会?持续多久?
一天?一小时?还是一分钟?
她望着?他,眸光闪动,轻轻摇头:
“你离开吧,我什么?都不?欠你了。”
“没?有你的?日子,我再也不?会?害怕。”
傅屿川的?身体颤动了一下。许久之后,他的?声音些许哽咽:
“我只想看?看?你。”
几米之外,简颂的?身影暗沉模糊。她的?目光穿过雾色,注视着?他,一步也没?有靠近。
他慢慢地?蹲下去:
“在你面前,我一直都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人。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包容了这样的?我。过去是我得到了太多,颂颂,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了。但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会?成为你希望的?那个人。”
已经过去的?十七年,看?起来?她好像一直在他身边,同他形影相附,这却远远不?是真相。
更多的?时候,她独自行走在孤寂的?世界里。
她会?害怕吗?
他想要告诉她,剩下的?路,再也不?必独自前行,他会?一直陪她走下去。
多远也没?关系,他还有很漫长的?人生,留在她身边。
这样的?话?,错过了开口的?时机,便不?再有回应。
雾色渐渐地?淡了。
初秋凉风瑟瑟,街道上寂寥无人,那个幻影已经不?复存在。
简颂站在夜色中,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久久地?驻足。
风刮过,将又一场离别吹得无影无踪。落叶盘旋飘飞,带动湿润的?空气?,散向更远方。
她闭上眼睛,闻到空气?中,弥留淡淡的?香气?。
那是只属于傅屿川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