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十年前的夏日,日光同十年后一样炽热。
谢烟鹂下出租车时,雨正好停下。
夏季多雨,声势浩大,却又结束得匆忙,柏油马路被淋湿了,太阳一晒,蒸起腾腾的白雾。
老城区排水系统做的不好,谢烟鹂单脚跳过一滩积水,轻盈地落到人行道上。
人行道上停着满满当当的共享单车,最边上有个人正弯着腰还车,被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刚要骂人,看到是她,惊喜道:“啾啾!”
谢烟鹂小名叫啾啾,是她妈季女士给起的,说她出生时,哭声大,可是声音好听,像是小鸟啾啼——
谢烟鹂觉得,这纯粹是季女士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生的女儿怎么样都好,反正她是从没觉得哪个小屁孩的哭声好听。
自从季女士去世,这么喊她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谢烟鹂脸上露出个笑容:“陈叔。”
陈锋年轻时候个子很高,一身腱子肉,谢烟鹂记得小时候被妈妈领着第一次见他,他理了个光头,看起来凶神恶煞,很容易吓哭小朋友。
到了这个年纪,他反倒长了头发,理得短短的,一笑,脸上也没那么凶了:“你怎么来了?”
“来收租。”
“这种事哪还用你亲自来?”
谢烟鹂笑了笑没有回答,陈锋就没往下问,继而热情说:“你方姨熬了凉茶,来喝一杯。”
谢烟鹂刚想婉拒,陈锋又说:“这凉茶还是大小姐教着煮的。”
……那还是喝一杯吧。
谢烟鹂拒绝的话咽下,被陈峰给拐了回去。
陈锋开的是烧烤店,白天没什么人,店里小工拿了羊肉坐在大堂里串串子。
头顶的大吊扇转得飞快,把吧台上记账的本子吹得哗啦啦地响。
方改琴拿着大蒲扇,一边暴躁地扇,一边把计算器按得噼里啪啦响。
看到陈锋进来,立刻骂他说:“龟儿子又跑哪去了!让我知道你又去钓鱼,看我不把你的鱼竿给掰了!”
陈锋挨了骂也只敢赔笑:“没去钓鱼。这么热的天去钓鱼不是找罪受。”
又把高壮的身子往旁边移开:“老婆,你看谁来了。”
谢烟鹂配合地探出头来:“方姨,大老远就听到你吼陈叔,我妈说了,女人不要天天生气。”
“啾啾怎么来啦!”方改琴看到她,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又瞪了陈锋一眼,“你不知道,这个龟……陈锋,这么热的天,还要去钓鱼,油都晒出来了,哪天热得心脏病发作,死在鱼池边,晒一下午就臭了!”
“来收租,顺便见见新租户。”谢烟鹂撒娇说,“知道你是心疼陈叔,你不要故意说得凶巴巴嘛。”
方改琴看到她,哪还有火气,笑得脸上开了花:“好好好,不骂他了。新租户说的是街角那户吧?”
谢烟鹂点了点头,陈锋刚好从后面钻出来,一手提着一大壶凉茶,另一只手拿了个精致的盒子,插话说:“老白他们有福气,儿子学习好,考了好大学,一毕业就买了房,把他们接去享福了。”
“我知道。”谢烟鹂笑眯眯说,“白伯伯他们走之前,还来给我送喜饼了。”
江城的传统,乔迁新居时,要做喜饼分发,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谢烟鹂要帮陈锋拿东西,却被方改琴挤到一边:“哪用你自己动手,我来。”
陈锋已经把凉茶放下,又小心翼翼把盒子递给方改琴。
方改琴打开来,露出里面漂亮的玻璃杯,杯身晶莹剔透,阳光偷偷照进几缕,落在上面,将整个杯子都映成了金色,杯身受热,渐渐显出几朵淡粉色的樱花,打眼一看,像是飘在杯中。
这杯子是陈锋特意买的,放在这里,只有谢烟鹂来了才能用。
方改琴拿起杯子,先用热水烫过,又取了块干净手帕将水珠擦干净,这才倒了一杯凉茶递给谢烟鹂:“尝尝方姨的手艺,看味道和大小姐做的一样不一样。”
谢烟鹂接过来道了一声谢,小小喝了一口,半天没说出话来。
方改琴期待地问:“怎么样?”
谢烟鹂勉强说:“挺好的。”
……比想象中还苦。
她默默握紧拳头,努力装出云淡风轻。
方改琴噗嗤一声笑了:“苦吧?大小姐也怕苦,偏偏总爱煮凉茶,她说喝了泻火。”
记忆里一到夏天,家里是总飘着一股淡淡的清苦味道,厨房里,母亲站在那里,耐心地看着火,又招手喊她说:“啾啾,来尝尝看。”
她那时还很小,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扑到妈妈腿边,妈妈就拿筷子给她蘸了,送到嘴里。
她含住筷子,砸了咂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苦的!”
妈妈哈哈大笑,又抱起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爸爸最爱喝这个了。”
谢烟鹂回过神来时,手里的凉茶已经被自己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大半,喝到最后,反倒从苦涩里品出淡淡的甜来。
喝完茶,她就站起身来:“真的挺好喝的,方姨,等有空了,再来找你喝茶。”
方改琴问:“这就走啦?”
“还有好多家要去呢。”
方改琴喊住她:“这么热的天,哪用你亲自跑一趟。你等一等……”
正说着,陈锋一头汗地从外面撞进来,手里拿着个大黑塑料袋,看她要走,连忙拦住:“啾啾,你不用去了,我都帮你要回来了。”
说着,把塑料袋放到桌子上。
袋口打开,露出里面一摞一摞的现钞,拿白色宽条纸扎起来,纸上还拿笔写了名字。
“整条街一共三十九家店这个月的租金,三十八家的都在这里了。”陈锋跑了一趟,满头都是汗,连身上的t恤都被汗湿透了,一口闷了一杯凉茶才往下说,“新来的那家我没去要,第一次收租,还是你亲自上门比较好。”
方改琴骂他:“啾啾一个小孩子,你一会儿陪着一起。”
“你懂什么!”陈锋平常逆来顺受,这个时候,一脸严肃地反驳,“这条街的铺子都是大小姐留给啾啾的,她早晚得学会自己去应付这些人。”
方改琴被他说得一哽,旁边谢烟鹂说:“谢谢陈叔。”
又小声和方改琴说:“陈叔是为我好。方姨,我已经长大了。”
方改琴不知想到什么,眼圈有点红:“是,啾啾一眨眼那么大了,那时我们第一次看到你,你被大小姐抱在怀里,还那么小……”
陈锋大声说:“你说这个干什么!真是年纪越大越啰嗦!”
谢烟鹂知道,陈锋是怕她想起妈妈会伤心。
母亲去世前,把整条街的店铺都转到了她的名下,这么多年,一直靠着陈锋替她收租打理,钱每月都按时转到账上,只会早不会晚,租户来来去去,可陈锋从不让她操心。
“陈叔,没关系的。”谢烟鹂笑着揽住方改琴的手臂,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说,“能有个人和我说说妈妈的事挺好。”
她这么乖,方改琴更加伤心,要是大小姐没有去的那么早,能看到啾啾现在的样子,不知道是要欣慰女儿的懂事,还是难过——
没有母亲在身边的孩子,总要比别人成熟的更早。
谢烟鹂喝完一杯凉茶,又在陈锋的陪同下去把收来的租金存到了卡里。
存完钱,陈锋问她:“是不是和你爸爸吵架了?”
“啊?”谢烟鹂愣了一下,旋即笑了,“你想到哪去了,我拿钱又不是为了离家出走。我是打算转学,要交一笔借读费。”
“转去哪?”
“一中。”
“一中好啊!你当时去那个育才,我就跟你方姨说,那不是耽误你了?那都是坏学生才去的地方。”陈锋又生气说,“你是为了学习,你爸怎么让你自己交借读费!”
谢烟鹂咳了一声:“我爸为了把我转进去,给学校捐了一栋楼。”
陈锋:……
陈锋改口说:“都是为了学习,一栋楼也值了。”
一中每年升学率都是第一,全省的尖子生挤破头往里进,都说如果能进一中,那就是半只脚踏进重点大学了。
至于育才,挂着一中分校的名头,其实是座私立学校,有钱就能上。谢烟鹂当初中考失利,花钱去了育才,陈锋就很有怨言——
当然是针对谢烟鹂她爹谢仲华的,既然有钱让孩子上育才,怎么不找找门路,把人塞去更好的学校?
现在看谢烟鹂终于转学,而且还转进了最好的一中,陈锋终于放了心,看谢烟鹂的眼神越发慈爱。
谢烟鹂没敢说,自己转学不是为了学习,有点心虚地和陈锋告别,脚步轻快地往街尾走。
这么一耽误,已经到了落日时分。
远方赤金色的太阳,像是一轮燃烧到了最后的玉盘,缓缓地坠入楼与楼的夹角之中。
街尾的店刚刚装修过,门前的橱窗翻新,落地窗擦拭得干净剔透,里面摆满了各色鲜花。门头处的标牌刷了奶油白的油漆,黑色的毛笔重重写了“停翠”二字。
笔锋苍劲有力,最后一笔,拖得长了,却又显得意态恣懒起来。
谢烟鹂小时候也练过几天毛笔字,只是她闲不住,抓了毛笔在墙上画画,等谢仲华发现的时候,已经密密麻麻画满了整面墙的大作,她自己身上倒是干干净净,还振振有词说:“女孩子要讲卫生。”
谢仲华闻言,脸比她的大作还黑,从此也不提让她练字陶冶情操的事儿了。
谢烟鹂站在店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她推了一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店内,冷气蔓延出来,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清冽起来,谢烟鹂进入,入目可见的,是大丛的热带吊篮,被挂在房梁上,长而纤细的叶羽垂下,遮蔽落地窗中照耀进来的日光。叶片投下泠泠的剪影,空调里的风吹过来,一时枝摇影动。
脚边放满了各色鲜花,不像一般花店中,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鲜花都被斜插在硕大的玻璃花槽中,如同陆地上的水族馆,走动间,裸露在外的小腿擦过绉纱般的花瓣,留下柔软的触感。
只是没有人。
这一间花店,空空荡荡,各色花香,缠绵地混杂在一起,努力分辨,也只能闻得出玫瑰同铃兰两种味道。
谢烟鹂微微皱眉,环顾四周,终于在房间最深,日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到一个人影,正倚在那里,像是睡着了。
她走过去,拂开堆在桌上的大蓬芍药同矢车菊,露出了鲜花后面,躺在那里的人。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t恤,头发带一点自来卷,露在外面的脖颈长而白皙。
地方太小,他在角落,长得过分的腿有些委屈地蜷起,修长雪白的手上抓着一本翻开的书,虚虚地扣在脸上。
书皮是黑色,上面用烫金的大字写着《玫瑰的秘密》。而他也如同睡在玫瑰花丛间,那样安静无声。
谢烟鹂本想叫醒他,却又忽然有些好奇,犹豫一下,伸出手来。
书一寸寸被抽开,书下的脸也一寸寸露了出来,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极浓密的眉,眉骨压得低,笼着下面一双闭着的狭长眼睛,眼尾斜斜向上,最末梢,点着一颗很淡很淡的痣,若是不仔细看,一定会错过。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丑。
谢烟鹂挑了挑眉,表示赞赏,刚要继续抽开书来,就看到那双紧闭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
忽然,就睁开来。
他的眼睛是近似于金色的冷棕,冷而锋利,望着她,如同一柄锋芒毕露的刀,轻而易举,就可俘获少女芳心。
斜照的夕阳像是新娘的面纱,香气似浪,没过店内无数的鲜花。
隔着花朵同夕阳,他们已经是全世界最近的两人。
他凝视着她,眉峰皱起一点,视线专注一如情深,几乎令人生出被珍视的错觉。
谢烟鹂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心猛地漏跳一拍——
而后,“啪”地一声,把那本书,又扣回了他的脸上。
刚睁开眼又被砸回去的蒋兆:……
白日行凶的谢烟鹂:……
两人相顾无言,到底还是蒋兆先开口。
“入室抢劫?”
他的声音带一点初醒后的沙哑,低而懒散地响在耳边,震得耳朵几乎有些酥痒。
谢烟鹂“呃”了一声,刚揉了揉耳朵,听到他又问。
“劫财还是劫色?”
谢烟鹂:“……哈?”
他漂亮的眼睛抬起来,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蝴蝶的翅膀,轻轻地掠过她的眉梢,便又将视线转开。
“劫财没有。”他侧了一点头,嘴角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对着她戏谑地说,“劫色,你可以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谢烟鹂:速度起来,迎接一场入室抢劫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