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的母亲

接到电话之前,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当时,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住在伦敦的一个小街区里,就在泰晤士河的南岸。过去这附近曾经是一些仓库和工厂,还有这座城市里最小的公园。这是个8月的夜晚,天气闷热,一丝风都没有。我累极了,只想快点回家去洗个澡。当手机响起的时候,我甚至考虑过挂掉它。但好奇心促使我放慢了脚步,用手指滑动口袋里的手机,然后把它拿出来,贴在耳朵上——汗水很快就沾满了屏幕。电话是我爸爸打来的,他不久前刚刚搬到了瑞典。这有点不对劲,他很少使用手机的,因为打到伦敦的长途电话费用很贵。手机里传来他的哭声。我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购物袋滑落到地上。我从来没有见他哭过。从小到大,我的父母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在我面前发生争执。在我们的家庭里,从未出现过暴力,泪水和龃龉也颇为少见。虽然,偶尔我也会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但是不管遇到多大的麻烦,他们从未在我面前表露过。我问他:

“爸,怎么了?”

“你妈妈……她有点不太好。”

“妈妈生病了?”

“我感觉太难过了。”

“因为她生病了?她病得很重吗?妈妈到底怎么了?”

他一直在哭。我只好默默地等着,直到他说:

“她老是胡思乱想,想一些可怕的事情。”

原来只是出现了幻想,并不是身体出了毛病,我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听起来还是有些不正常。我蹲下来,一只手撑在尚有余温的龟裂的混凝土路面上,我看着一道红色的酱汁从歪倒的购物袋里流淌出来。过了一会儿,我问他:

“她病了多久了?”

“整个夏天都这样。”

看来已经有几个月了,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直待在这里,在伦敦。很显然,爸爸保持了有事就瞒着我的传统。正想着,他又说道:“我本来以为可以帮助她。或许是我拖得时间太长了,可刚开始的时候症状一点也不明显——就是有点焦虑和奇怪的言论,我们都没当回事。后来她开始胡乱猜忌。她不听我说话,谁的话也不听。她说她有证据,言之凿凿地怀疑这怀疑那,其实都是些无稽之谈和谎言。”

爸爸的声调逐渐高起来,语气越来越坚定,他停止了哭泣,恢复了言语的流畅。除了悲伤,他的声音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我原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或许她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瑞典的农场生活,可是事情越来越糟糕。现在……”

我父母这一辈人,除非受到了明显的严重外伤,否则轻易不会去看医生。对他们来说,与一个陌生人分享生活中最私密的细节是不可想象的。

“爸,告诉我,她看过医生了吗?”

“医生说她是急性精神病发作。丹尼尔……”

妈妈和爸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用“丹”译者注:丹是丹尼尔的昵称和简称。来称呼我的人。

“你妈妈进了医院。她正在接受治疗。”

听了最后这句话,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一度以为自己会惊叫,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丹尼尔?”

“嗯。”

“你在听吗?”

“我听着呢。”

一辆汽车从我身边缓缓地驶过,司机盯着我,按了按喇叭,但没有停下来。我看了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今晚不会有航班起飞了,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出发。情绪的波动并没有使我失去效率,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经过了最初几分钟的震惊,我们都恢复了常态——自控和克制。我说:

“我会预订明早的机票,我一订完票就给你打电话。你在农场吗?还是在医院?”

他居然还在农场里。

挂断电话,我急忙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人行道上。最后,我翻出了一瓶打破的番茄酱,我小心地把它拿出来,玻璃碎片上还粘着商标。我把它丢进附近的一个垃圾桶里,走回购物袋旁,拿出纸巾擦拭剩余的酱汁。虽然根本没这个必要——忘掉该死的购物袋吧,我妈妈生病了——可是瓶子完全碎掉了,番茄酱也飞溅得到处都是。况且,做点简单的清理工作也可以帮助我恢复平静。我拿起袋子,用比平时更快的速度赶回了自己的家——老肉饼厂楼上改造出来的一套公寓。我冲着冷水澡,琢磨着自己要不要哭上一场。该不该哭呢?我问着自己,就像决定是否该抽根烟一样。这不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吗?面对这种情况,哭不是一个人的本能吗?不过,在感情用事之前,我还是停了下来。在别人的眼里,我一直是个镇定的人,但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是冷静——我只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一想到妈妈正在医院里接受医生的治疗,我就感觉不真实,我无法把情感宣泄在自己不了解的情况中。我不能哭,有太多的问题让我根本哭不出来。

洗完澡后,我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浏览过去五个月妈妈发给我的邮件,想从里面找出些许线索。但是,我失望了。自从4月份他们搬到瑞典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我的父母。在欢送他们离开英格兰的聚会上,我们共同举杯,祝愿他们退休生活快乐。宴会结束后,所有的客人,包括我父母最亲密的朋友,都站在老房子门前向他们挥手告别。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叔伯姑姨,在我的印象中,家庭就意味着三个人,妈妈、爸爸和我——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就像三颗明亮的星星紧紧地抱在一起,周围都是无尽的虚空。我们从未认真地讨论过亲情的缺失。但很明显,我父母都经历过艰难的童年,都被自己的父母疏远过。我坚信,他们从不在我面前争吵,正是源于某种强烈的渴望:他们要为我提供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童年。他们的身上没有传统英国人的保守,他们善于表达自己的爱和幸福。日子过得好,他们会兴高采烈地庆祝,即便遇到不顺,也会表现得非常乐观。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认为我是温室里的花朵——我的世界里只有美好,一切的丑恶都被隐藏了起来。我被保护得妥妥帖帖的。

那天的欢送会非常完美,在人们的欢呼和簇拥当中,爸爸妈妈开着车,满载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出发了,就像开启了一次伟大的冒险。妈妈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她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国了。她离开那儿时只有十六岁。

在到达瑞典南部那个偏远的农场后,有那么一段很短的时间,妈妈还经常发电子邮件给我。邮件里充满了对美好的农场生活的描述,还有美丽的乡村风情,以及当地人的热情好客,即便其中隐藏了一丝微妙的感觉,我也把它归结为自己的错觉。过了几周,邮件的篇幅明显缩短,喜悦的感情也越来越少,可在我看来,这反而是正常的。妈妈一定是安定下来了,没有时间去感叹了。终于,她的最后一封邮件出现在我眼前:

“丹尼尔!”

没有别的,就是我的名字,还有一个感叹号。在回复里,我告诉她邮件可能出故障了,有一部分内容没有发送过来,所以请她重发一遍。我错误地忽视了这封邮件,一点也没有多想,根本没有注意到邮件背后可能隐藏的痛苦。

我不安地浏览着所有的邮件,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被我忽视的问题。然而,没有胡言乱语的迹象,没有不规则的拼写,也没有令人困惑的浪漫幻想,她的写作风格一如既往,大多使用英语,偶尔会夹杂一些瑞典语。我不得不跳过很多这样的词,尽管小的时候她都教过我。这让我感到非常羞愧。有一封邮件包含了两个很大的附件,却没有其他的文字信息。附件是他们的照片。我之前一定看过,但现在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很快,第一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灰色的天空下,是暗淡的谷仓和生锈的铁皮屋顶,一辆拖拉机停在屋子外面。放大照片,我从玻璃的影子中看到了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我的妈妈。在闪光灯的强光照射下,她的头仿佛被笼罩在明亮的白色光圈当中。第二张照片上,爸爸正站在农舍的外面和一个高大的陌生人交谈。照片是从远处拍摄的,拍照的时候爸爸应该并不知道。与其说这是一幅随手拍下的家居照,还不如说是一张监视照片。在回复的邮件里,我假惺惺地表示,我真的很想到农场去看望他们。我在撒谎。我并不想去那儿,从夏初到夏末,再到初秋,我用半真半假的含糊理由已经把行程推迟过好几次了。

拖延的真正原因是,我在害怕。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现在和一个男人同居。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而且我们正在讨论结婚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加坚信,自己无法在不破坏家庭的基础上解决这个问题。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和女孩子约会过,我的父母还会为我们做晚饭,他们为我的选择而欣慰——那些女孩都是非常美丽、风趣而聪明的。但是当她们脱掉衣服的时候,我的心跳并没有加速;和她们做爱时,我只能尽力表现得非常专注。我迫使自己相信,我能让她们快乐,我不是个同性恋。一直到我从家里搬出去之后,我才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并坦白地向朋友们承认。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我的父母,我不是害羞,而是怕伤害到他们。我害怕会破坏童年的记忆。它应该保持完美。我的父母不遗余力地为我营造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氛围,他们竭尽全力,发誓要创造一个安宁的、没有伤害的伊甸园,他们从未放弃过,哪怕一次也没有。我永远爱他们。然而,听到真相后,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失败了。他们会认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他们会害怕我受到世俗的孤立与折磨,会被人欺负和嘲笑。可这不是真的。对我来说,青春期可谓一帆风顺。尽管我的一些朋友遭遇过社交尴尬,但我轻松地度过了从少年到成年的那一步——我明亮的金发或许稍显憨厚,但我同样明亮的蓝眼睛可一点都不显迟钝。我身姿矫健,相貌堂堂,无论在哪里都大受欢迎。那些年,我天马行空,心底的小秘密也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我不会为它感到忧伤,也不愿意过多地思索这个问题,可是现在,我害怕面对它。我怕我的父母会因此质疑自己的努力,质疑我们的家庭,甚至会质疑他们对我的爱,这对他们太不公平了。我甚至听到自己用绝望的声音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就算我是个同性恋,也根本不会改变什么!”

我坚信他们最终会拥抱我的伴侣,祝福我们,就像祝福其他事情一样,只是把一丝悲伤保留在心底。但曾经的完美记忆终将消亡,我们只能哀悼它,就像哀悼那些我们爱的人。所以,我不想去瑞典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我对男友做出过承诺,我把这视为最后的机会,我要告诉父母真相,经过这么多年,我要和他们分享自己伴侣的名字。可我并没有准备好。

马克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我正在电脑上搜寻飞往瑞典的航班信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笑了,仿佛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我太傻了,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误会,我只好对他解释说:

“是我妈妈病了。”

我模仿了爸爸的委婉语气。但看着马克竭力地掩饰自己的失望,仿佛他之前的喜悦是一种错误时,我还是感到一阵悲伤。他比我大十一岁,今年刚好四十,这是他的公寓,他是一个成功的法律顾问和律师。在我们的关系当中,我努力扮演平等的角色,竭尽所能地支付相应的租金。不过,说实话,我负担不起。我的工作自由,作为一家公司的设计师,我将屋顶空间转化为花园,但只有当方案获得采纳后才能得到报酬。由于经济衰退,我接不到太多的活计。那么,他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想是他渴望的那种平静的家庭生活,而这正是我在行的。我不会吵闹。我与世无争。就像父母一样,我努力使自己的家庭远离这个纷扰的世界。马克曾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但以一场痛苦的离婚而告终。他的前妻控诉他偷走了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浪费了她对他的爱。在她三十五岁的时候,她再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伴侣了。马克承认她说的是对的——他确实偷走了她十年的光阴。对于她,他充满了愧疚。而我相信,这份愧疚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我曾见过他二十几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自信满满,身着昂贵的西装,笔直挺拔。他曾热衷于健身,这为他带来了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他呼朋引伴地出没于脱衣舞俱乐部,为同事们策划令人难以忘怀的单身派对。在那里,他大声说笑,拍打着别人的后背。当他描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像说的是另一个人。在后来的争吵中,他的父母站在他的前妻那边。他的父亲尤其对马克感到恶心。从那以后,他们再无往来。他妈妈倒是给我们寄过圣诞贺卡,可里面往往只有一首音乐,似乎她不知道该对我们说些什么。落款上也从没有他父亲的名字。我不知道马克是否将我父母的认可视为第二次机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有权要求进入我们的生活。他容忍我不断推托的唯一原因,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觉得不能再要求任何东西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一直在利用这件事。这可以减轻我的压力,使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暂缓事实的曝光。

他站在我身边,没有问我是否要跟父母说起他的事。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不是正确的时刻。”

他点了点头:

“先处理好你妈妈的事。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不管什么时候。”

他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人。

“真是对不起,马克。”

即便是临时得到通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飞往瑞典也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问题就是,我是否买得起机票。在还没有对父母讲明马克身份的时候,我的确不应该让他掏钱。为了机票,我花光了最后的积蓄,甚至提高了自己的透支权限。买完票后,我打电话给爸爸,告诉他我的行程。我将乘坐早晨第一趟航班,九点三十分从希思罗机场出发,中午时分到达瑞典南部的哥德堡机场。他的话很少,听起来非常沮丧和失落。出于对他一个人如何面对孤独的农场的关心,我问他正在做什么。他回答说:

“我在收拾东西。她把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都翻得乱七八糟的。”

“她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她丧失了理智,丹尼尔,她在墙上到处乱写。”

我问她写了什么。他告诉我没关系。核对完行程,我们互道了晚安。

我完全睡不着。关于妈妈的回忆不断在我脑海里闪现着,我想起二十年前,我们一起待在瑞典的日子。那是一个位于哥德堡北部群岛的度假小岛,我们并排坐在一块岩石上,双脚伸进海水里。远处,一艘远洋货轮从深水区驶过,我们看着轮船带起的波浪在平滑的海面上漫延起层层的细纹。海浪向我们涌来,但我们没有动,只是握着彼此的手,等待着它的到来。波浪逐渐变大,直到涌到浅水区,撞击在礁石上,最终飞溅在我们的身上。我之所以选择这段回忆,是因为那是我和妈妈最亲密的时刻,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在不征询她的意见的情况下做出任何重要决定。那天晚上,在床上,我梦到相同的波浪迸裂在我们脚边的礁石上,一千次,或者更多。

第二天早上,马克坚持开车送我到希思罗机场,即便我们都知道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会更快一些。我同意了,因为这正是他希望扮演的角色。堵车的时候我没有抱怨,甚至没有看我的手表,我清楚马克多么希望和我一起去,我也知道仅仅是这次送行对他而言有多么不容易。在机场,他拥抱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能感觉到他胸口强抑的悸动,好在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他哭了,我也会哭的。我也需要控制情绪。我说服他,隔着登机口相望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就在外面说再见。我到了瑞典就会打电话给他。

就在我准备好机票和护照即将登机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爸爸,他大喊道:

“丹尼尔,她没在这儿!”

“没在哪儿,爸?”

“医院!他们让她出院了。昨天我送她进来的。她本不想住院的,但她也没有反对,她是自愿的。结果,我刚一离开,她就说服医生出院了。”

“妈妈说服了他们?”

“反正他们是这样跟我说的。”

“你说过,是医生诊断她有精神病的?”

爸爸没有回答。我又强调了一遍:

“他们没和你商量就让她出院了?”

“是的。”

他的声调低了下来,

“一定是她不让那些人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就是她猜疑的人之一。”

他立刻补充道,

“但她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

这次换成我沉默了。我很想问问妈妈到底在猜疑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最后我换了个话题:

“现在医生怎么说?”

他厉声说:

“我跟你说了——他们什么也不跟我说!”

我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双手抱头,排队登机的人从我身边缓缓走过。

“她有手机吗?”

“她几周前把手机摔坏了。她不相信任何人。”

我那节俭的母亲会丧失理智地摔坏手机,这场景让我很难想象。爸爸描述的像是某个我不认识的人。

“钱呢?”

“也许有一点——她随身带着自己的挎包,她总是把它放在眼皮底下。”

“包里有什么?”

“都是些她自认为非常重要的破烂。她称之为证据,其实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医院的人不告诉我。她可能在任何地方!”

第一次,我感到有些恐慌,于是我说:

“你和妈妈不是开设了共同账户吗?你可以打电话给银行,询问一下最近的交易记录。然后通过用卡信息追踪她的下落。”

他没有搭腔,从这一点我能够看出,之前他没有想过给银行打电话:他总是把钱的问题留给妈妈解决。在他们一起经营生意的时候,她处理各种分类账簿、支付账单、提交年度税务报表,她天生就有着跟数字打交道的能力,并且可以长时间专注于理清收入和支出。我还记得她用过的旧式账目表,那个时候还没有电子表格呢。她的钢笔字非常有力,把数字写得就像盲文一样。

“爸,你去和银行核对一下,然后告诉我。”

趁着等待的时间,我离开排队的人群,走出候机楼,来到了吸烟区,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妈妈在瑞典失踪的事情。这时,手机又响了。我很吃惊,爸爸居然这么快就完成了他的任务。

我把手机拿到耳边:

“丹尼尔,仔细听我说……”

是妈妈。

“我在一个公用电话这儿,钱不多了。我敢肯定你父亲对你说过什么,但是他跟你说的都是谎言。我不是疯子,我不需要医生,我需要的是警察。我马上要登上飞往伦敦的航班,你到希思罗机场接我,航站楼是……”

她停了下来,去查看机票上的信息。趁着这个机会,我赶快说:

“妈!”

“丹尼尔,你先不要说话,时间不多了。这架飞机是直航,我会在两小时后降落。如果你的父亲打电话给你,记着……”

电话挂断了。

我试着拨回去,希望妈妈能够接电话,可是没有应答。就在我打算再试一次的时候,爸爸的电话来了。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直接开始讲了起来,听上去就像是在念笔记:

“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分,她在哥德堡机场支出了四百英镑,收款方是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她坐上了第一班飞往希思罗机场的航班。丹尼尔,她正在去你那儿的路上!丹尼尔?”

“我听到了。”

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刚刚接到过妈妈的电话,为什么不告诉他我已经知道她在路上了?是因为我相信她吗?她的声音听上去严正而权威,我原本以为会听到的颠三倒四、真假莫辨的胡言乱语并没有出现。这让我很是迷惑,或者说我完全糊涂了。感觉她像正在严厉而激烈地重申自己的想法——你的爸爸才是个骗子。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去机场接她吧。你什么时候飞过来?”

“我不过去了。”

“你还要待在瑞典?”

“如果我在瑞典,她就能感觉放松点,而一旦她发现我也在英国,她会发疯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追踪她,我待在这里会帮你赢得一些时间,你需要说服她,她需要帮助。我失败了……”

他的劲头消失了,

“我帮不了她,她不接受我的帮助。带她去看医生,丹尼尔。如果她不再担心我的问题,你会有更好的机会帮助她。”

我无法接受他的逻辑,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等她到这儿时,我会打电话给你。那时候我们再看看该怎么办。”

我匆匆忙忙地结束了通话,脑子里一片混乱。如果妈妈真的得了精神病,为什么医生会让她离开?即使他们不能合法地留住她,也应该通知我的父亲。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仿佛他成了大家的敌人,医生们都在帮助她逃离他的魔爪。在陌生人眼里,她应该是个正常人。航空公司的人卖给了她一张机票,安保人员让她通过了机场安检——没有人阻止她。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在墙上写了什么。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妈妈发给我的那张奇怪照片,爸爸在和另一个男人说话,一个陌生人。

“丹尼尔!”

在我的脑海里,这听起来像是一声渴求帮助的哭喊。

屏幕不断在更新,妈妈的航班已经降落。自动门打开,我匆忙赶到护栏的跟前,查看传送带上行李的标签。很快,从哥德堡来的乘客们开始陆续通过大门。首先出来的是商务公干的人,他们找寻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小塑料牌,接着是一对对夫妻,再后面是举家出行的人们,大件的行李堆得很高。乘客们走出来的速度取决于他们下飞机的快慢。我还是没看到妈妈的身影,她出门的时候向来推崇轻车简行,我甚至无法想象她把行李装进行李舱的情景。一位老人缓慢地从我面前走过,这应该是从斯德哥尔摩来的最后一名乘客了。我认真地考虑是否要打电话给爸爸,告诉他事情不对。这时,巨大的门忽然再次打开,妈妈孤独的身影出现了。

她的头耷拉着,目光低垂,仿佛追寻着面包屑的小鼠,一个破旧的皮革挎包背在肩膀上,塞得满满的,勒紧的包带磨损得很厉害。我从没见过这个包,这不是妈妈会买的东西。她的衣服和挎包一样,流露出种种破损的迹象,她的鞋子上满是擦痕,裤子的膝盖部位皱皱巴巴的,衬衫中间的一颗纽扣也不见了。曾经,妈妈对穿着打扮有着过分的苛求——适合去餐馆穿的,适合去剧院穿的,甚至去电影院也有专门的搭配。最滑稽的是,在工作的时候她也要穿着得体。要知道,当时她和爸爸正在北伦敦经营一家园艺种植中心,它坐落在一块T形的土地上,周围是些白色的大屋。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伦敦的土地还很便宜。工作时我的父亲身穿破牛仔裤、笨重的长靴和松垮垮的毛衣,嘴里叼着卷烟,而我妈妈则总是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冬天搭配羊毛裤子,夏季则是棉布长裤。客户们都会注意到她那身一尘不染的办公室装,不明白她是如何保持整洁的,要知道她和老爸可是干着同样多的体力活。遇到有人问起时,她总是笑着耸耸肩,好像在说:我也不知道!其实这并不难猜,后面的屋子里总是备着替换的衣服。她告诉我,做生意全靠脸面,保持外表的光鲜靓丽是很重要的。

我任由她从我身边走过,想知道她是否会看见我。她明显比我们在4月分别的时候更瘦了,健康状况也大不如从前。她的裤子松松垮垮,看着就像套在一个木偶身上。她的身体仿佛没有了人体自然的曲线,就像一个粗略勾勒出来的人物形象,而不是真正的人。她那头金色的短发湿漉漉地梳向脑后,看上去倒是平顺而光滑,但上面涂抹的不是发蜡或发胶,而是水。她一定是在下了飞机后去洗手间打扮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蓬头垢面。几个月不见,她曾经神采飞扬的面容苍老了许多,她的皮肤上也留下了遭受苦痛的印迹,她的脸颊上有一些黑色的斑点,眼袋也更为明显。对比之下,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亮了。绕过栏杆后,我下意识地没有去触碰她,我怕会弄疼她:

“妈妈。”

她惊恐地抬起头,当发现是我——她的儿子后,她的恐惧消失了。她得意地笑了:

“丹尼尔。”

她的语气非常熟悉,过去我让她感到骄傲时,她经常这么叫我——一种平静而热烈的幸福感。拥抱的时候,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上,分开后,她握住我的手,我趁机用拇指边缘偷偷地检查了她的手指。她的皮肤很粗糙,她的指甲没有被修剪过,呈锯齿状。她低声说:

“终于结束了。”

尽管身体有着令人担忧的变化,但很快她就证明了自己的思维依然敏锐。她发现了我身边的行李:

“那是什么?”

“爸爸昨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住院了……”

她打断了我的话:

“别管它叫医院,那就是一家疯人院。他开车把我送到了疯人院,他说,那就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你知道吗,隔壁房间里的人像动物一样咆哮,然后他打电话给你,告诉你同样的事情,你妈妈疯了,是不是?”

我一时无言以对,发现自己对她尖刻的愤怒有些难以适从: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打算飞往瑞典。”

“这么说你是相信他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会这一套。”

“妈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不行,不能在这里说,这里到处都是人。我们必须从头开始,稳妥地处理这件事情,不能有任何贻误。所以拜托,先别问问题,好吗?还不是时候。”

她在说话时带着一种强烈的意愿,她的语气非常刻意,把每个音节都咬得极其清楚,却对每一处标点一带而过,她在竭尽所能地使句子连贯起来。

我同意了:

“没问题。”

她感激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声音柔和起来:

“带我回家。”

她在英国已经没有了房产,她把它卖掉了,然后搬到瑞典的一个农场——那里本应成为她最终和最幸福的家园的。所以,我只能认为她想回的是我的公寓,或者是马克——那个她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人的公寓。

在等待飞机着陆时,我就已经跟马克通过电话了。在他看来,事态已经超出了掌握。开始的时候,事情虽然令人有些伤感,起码还是可控的,但现在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我的妈妈将要出现在他家里,而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也让他有些不安,但这还不是最令人头痛的,他更关心的是,现在没有了医生的监护,我成了唯一可以判断事实真相的人。我告诉他,一有新消息我会随时打电话给他。我还答应给爸爸打电话,但始终没有机会,妈妈一直待在我身边。我不敢让她独处,又不愿意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爸爸,这会让她不信任我,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可能会再度逃跑——如果不是爸爸提到的话,我永远也不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我很害怕。我悄悄地把手伸进口袋,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当我购买车票准备返回市中心的时候,妈妈紧挨在我的身旁。我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观察她,并用微笑来遮掩这份审视的目光。候车的时候她一直牵着我的手,这还是我成年以来的第一次。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尽可能地不偏不倚,也不做任何猜测,只是为她准备好一块空白的画布,等着听她的故事。对于这样的事,我没有任何经验,因为爸爸妈妈也从来没给过我机会,让我在冲突中判断孰是孰非。但我想,在这个天平上,我略略倾向于我的妈妈,因为她和我更加亲密,也更加熟悉,而爸爸从来都听从于妈妈的判断。

上了火车,妈妈选择坐在车厢的后部,倚靠在窗户边。我意识到这是整个车厢最佳的座位,没人能偷偷地靠近她。她把挎包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抱着,就像一位看守重要包裹的密使。我问:

“这就是你的全部行李吗?”

她庄重地拍了下挎包的顶部:

“我需要的东西全在这里了。证明我不是疯子的全部证据,也是揭发那些罪行的全部证据。”

“罪行”和“揭发”——这样的字眼儿与我平凡的生活是如此格格不入,以至在我看来,它们听上去很荒谬。不过,她是认真的。

“我可以看一下吗?”

“在这儿不行。”

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这不是一个可以在公众场合讨论的话题。这个手势非常奇怪,完全没有必要。我们已经相处了半个多小时,但我依然无法确定她的精神状态,我真想立刻知道。她变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性格方面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无法确定,这变化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仅仅发生在她的脑子里。这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她会从挎包里拿出什么——那些她所谓的证据。

帕丁顿车站到了,我们准备下车。妈妈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带着明显的恐惧说:

“答应我,你会认真地听我说的每一个字,且不会有任何的成见,我就要求这么多。答应我,你会这样做,这就是我要来找你的原因。答应我!”

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在颤抖,似乎很害怕我会不答应。

“我答应。”

在局促的出租车后座上,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就像私奔的恋人,我闻到了她呼吸的气味。这是一种微妙的气味——金属的味道,我觉得像碎掉的钢铁,如果真有这种味道的话。我还注意到她唇边有一道细细的蓝线,就像因极度寒冷而冻的一样。妈妈察觉了我的想法,她张开嘴,伸出舌头来让我查看。她的舌尖是黑色的,墨鱼汁一样的颜色。

她说:

“恐惧的副作用。你能看见我的舌头,你闻到我的呼吸了吗?”

这不是一个明确的解释。我想知道,在瑞典,医生给她做了哪些检查,又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

出租车停在我的公寓楼外,几百米外,就是我昨晚扔掉购物袋的地方。她从来没有到过这儿,这是因为我的反对。我对他们说,我在与别人合租,父母的到访会让人家感到尴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接受这样一个无力的借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出这个理由的。暂时,我打算继续沿用自己编造的这个理由,不希望转移妈妈的视线。但是在带她进入公寓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任何人只要留心,就会注意到公寓里只有一间卧室,另一间卧室被我们布置成书房了。所以在打开大门后,我立刻向里走去。妈妈回家时总要先把鞋脱掉,这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关上卧室和书房的门。我转回身,说:

“我想看看是否还有人在家里,你来得正巧,家里没有其他人。”

妈妈也很高兴。不过,在走过那两扇紧闭的门时,她停顿了一下,她想自己检查一番。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紧张,用手臂搂住她,扶着她上楼,我说:

“我保证,这里只有你和我。”

站在开放式厨房和客厅之间,也就是马克这套公寓的中心区域,妈妈对第一次参观我的家感到很着迷。她开始查看各种家具。马克以前总是称自己为极简主义者,一切由着性子来,所以当我搬过来的时候,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毫无设计感的公寓,带给人一种空虚和忧伤的感觉。马克在这里睡觉,在这里吃饭,但这不是生活。我一点点地提出建议,清理他的私人物品,该打包的打包,该收拾的收拾,家具也逐渐多了起来。慢慢地,公寓对我们来说变得越来越重要。我看着妈妈逐一细细地查看着我的物品。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来,那是她送给我的礼物,她很高兴我把它放在显眼的位置上。

“这套公寓真的很棒,你一定混得不错。”

“这不是我买的。”

“那它的租金也一定很贵。”

我说了很多年的谎,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但今天我感到非常痛苦,就像用扭伤的脚去跑步一样。

妈妈拉起我的手说:

“带我去看看花园吧。”

马克雇了我工作的那家公司来进行屋顶花园的设计和施工。他声称自己一直想做一个这样的花园,而且这对我有好处,属于另外一种形式的赞助。我的父母总是对我的职业选择感到很困惑,因为他们相信我理应做一些不同的事情。他们俩十六岁就离开了学校,而我上完了大学,却从事了和他们一样的工作,除了获得盖有橡胶印章的学位证书,以及两万英镑的债务。当然,我的园林设计图可比他们的专业多了——他们从来都是在脑子里制订计划,万不得已,才会画在餐巾纸的背面。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植物和花卉当中度过的,我继承了父母在种植方面的天赋,我精通它们的搭配,而且,在从事这份工作的过程中,我感到很快乐。向我妈妈展示这个花园应该是一个值得骄傲的时刻。她说:

“这里很美。”

坐在屋顶上,远眺伦敦的景色,身边绿意萦绕,蜜蜂飞舞,你很容易就忘记一切烦扰。我想永远这样,沐浴在阳光下,肩并着肩,谁也不说话。然而妈妈看了看她的手表,脸上浮现出很不耐烦的神色:

“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在听她讲述事情的经过之前,我提出先吃点东西。妈妈礼貌地拒绝了,希望按照她的计划来:

“我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你。”

我依然坚持。就算有很多的事情还不明确,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她瘦了很多。我不知道她上次吃东西是在什么时候——妈妈回避了这个问题——当我把香蕉、草莓和蜂蜜混合在一起做成饮料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身边,仔细观察着整个过程:

“你相信我,对吧?”

她的内心非常谨慎,疑神疑鬼,只允许我使用她查验过的水果。为了证明这杯草莓和香蕉的混合液体是安全的,我在端给她之前自己先尝了一口。她尽可能小地喝了一口。当我们的视线相对时,她明白了我正在评测她的精神状态。于是她改变了态度,开始急促地大口吞咽。喝完饮料之后,她告诉我:

“我要上厕所。”

我担心她可能有些恶心,但我不能坚持陪她一起去。

“在楼下。”

她离开厨房,紧紧地抱着那个从不离身的挎包。

我拿出手机,发现上面有三十个或者更多的未接来电,都是爸爸打来的。我打电话给他,低声说:

“爸爸,她在这里,她很安全。我不能再多说了……”

他打断了我:

“等一下!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你。”

对我来说,和他通话如同一次冒险,我害怕被妈妈发现。我转过身来,打算走到楼梯旁边,这样我就能够听到妈妈上楼的脚步声。但她已经在那里,就在房间的门口,看着我。她不可能这么快就从洗手间回来,她一定是撒谎了,她也在考验我,想看看我如何利用这段时间。如果这是测试的话,我失败了。她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方式凝视着我,仿佛我不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种威胁、一个敌人。

爸爸在电话里说:

“丹尼尔?”

我进退维谷。

妈妈说:

“是他,对吧?”

形势急转直下——她变得咄咄逼人。那种嗤之以鼻的态度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爸爸在电话里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在那儿吗?”

我一动也不能动,两难的境地让我濒临瘫痪,手机还放在耳边,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妈妈。爸爸说:

“丹尼尔,她可能会变得很暴躁。”

听到他这样说,我摇了摇头,不,我不相信。一直以来,我的妈妈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她不会那样的,是爸爸错了。妈妈走上前来,指着手机:

“挂掉电话,否则我就离开。”

我做出了决定:

“我得挂了。”

父亲的声音仍然在手机里响着,我挂断了电话。

就像缴械投降一样,我把手机交给妈妈。我用颤抖的声音为自己辩护道:

“我答应过爸爸,你一到这儿就给他打电话。只是为了让他知道你是安全的,就像我答应你的一样。”

我向前迈出一小步,抬起双手,像和平谈判时经常出现的姿态一样:

“拜托,妈妈,让我们坐下来。你不是要告诉我你的故事吗?我要听。”

“医生给我做了检查,这个他告诉你了吧?他们给我做了检查,又听了我的故事,然后就让我离开了。那些专业人士相信我,他们不相信他编的瞎话。”

她向我走来,把她的包——她的证据递向我。我走到屋子中间,接过那个破旧的皮包。妈妈松开了手,看得出她完全是用意志在克制。挎包的沉重出乎我的意料,我把它放在餐桌上,这时手机又响了,是爸爸,他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妈妈看到他的脸,上前一步说:

“你可以选择接电话,或者打开这个包。”

我无视了手机,把一只手放在皮包的顶部,按下纽扣,皮革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我掀开上盖,向里面看去。

妈妈把手伸进挎包,拿出一个小化妆镜,给我看我的样子,仿佛这就是她的第一份证据。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很疲惫,但是妈妈的观察却不一样。

“你在怕我,我看得出来。我知道你的脸色比我的好,我也知道这听起来感性得有点夸张了,但是你想想看,我曾经多少次擦掉你脸上的眼泪或者看着你的微笑。丹尼尔,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来没有像这样看着我……”

“你自己看看!”

“但我不能感到不安,因为这不是你的错。我被陷害了,不是作为一个罪犯,而是作为一个疯子。你的本能让你站在了你父亲那边。不用否认,我们必须彼此坦诚,有好几次我都发现你在紧张地盯着我。我的敌人说我很危险,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甚至是对你,我的儿子。他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为了破坏我生命中最珍视的亲情,他们准备做任何事来阻止我。”

“我必须告诉你,指控一个女人精神上有问题是让她闭嘴的最有效方法,几百年来他们一直是这样做的,每当我们站起来争取权利、反抗虐待的时候,它就会被拿来当作诋毁我们的武器。”

“我承认我现在看起来很吓人。我瘦得像鬼,衣衫褴褛,我没有修剪指甲,我还有口臭。我一辈子都在努力打扮自己,可是今天在机场,你上下打量我的时候,你一定以为——‘她肯定是病了!’”

“那不是真的,无论我看上去什么样,我的脑子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

“有时,你会发现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就此你可能会认为我不太正常。但是假如你不相信我,你怎么能指望我轻轻松松地和你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呢?你怎么能指望我直奔主题,三言两语就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如果我只是简单地说个大概,你会被吓坏的。你会摇头,会质疑,却得不出任何的结论。你只会听到像‘谋杀’和‘阴谋’之类的字眼儿,你能接受吗?不能,我必须挨个地给你讲述细节,你必须了解整件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否则的话,你也会认为我疯了。你也会把我送到那些维多利亚时代建造的收容所里去,天知道它们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你会告诉医生我的脑子出了问题,然后他们把我当成罪犯一样关起来,直到渴求自由的意愿压倒一切,直到我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麻木,直到我承认即将告诉你的一切都是谎言。记住,你的力量比我大得多,我应该害怕你。看着我,丹尼尔,看着我!我很害怕。”

这已经脱离了正常谈话的范畴,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从她大脑中迸射出来的那些句子在我周围轰然崩碎,令人猝不及防,却又觉得似乎理所应当。她说得很对:她的声音确实和往常不一样了——声调忽高忽低,带着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奇怪感觉,时而听起来像煞有介事,时而又像是在闲聊天。在机场和回来的火车上,她的说话方式不是这样的。无论是力度、语速还是表达方式,都和我之前熟悉的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次表演,而不是对话。

她真的在怕我吗?

她哆哆嗦嗦地把镜子放在桌子上,而不是放回包里,这说明她会把那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掏出来。如果说方才我没有害怕的话,现在我多少有些恐慌了。某种程度上,我非常希望能够找出一种简单的解决方案,就在这间屋子里,无须任何的医生或者侦探——只要一个平静的结局、一次安稳的着陆,让我们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当中。然而,妈妈的情绪是如此激动,如此不同寻常,所以要么是她病得很严重,要么就是在瑞典发生了某些真正可怕的事情,让他们俩都变得如此不安。

“我要的就是公正。我承认,在这件事上,利用我们之间的关系,利用你的感情,这会对我很有利。但是,我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我有自己的证据,有事实做依据,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所以,你不用把我当成你的母亲,而是指控者蒂尔德译者注:蒂尔德为小说中母亲的名字。……”

“不用难过!你只要客观就好。这是我今天对你的唯一要求。”

“当然,你会问,克里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你的好父亲,爱好在乡间隐居、钓鱼和闲逛,这样的人怎么会牵扯到如此严重的指控呢?很简单。他的性格中有一个弱点,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的弱点。他是个软蛋。拿不起放不下,却又特别容易听信别人。他的内心和其他人一样贪婪。所以我相信他是被蛊惑了,他受到了别人的操纵——被一个恶棍。”

我的父亲是一个对植物和花卉了如指掌的人,一个总是慢声细语的人,一个喜欢在森林里徜徉的人——对他你很难做出如此严厉的指控。妈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犹豫,并做出了回应:

“你不喜欢这个词吗?”

“恶棍。”

“你认为这听起来不像真的?”

“恶棍就是恶棍。他们就活在我们身边。在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条街道,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农场,你都能找到他们。”

“什么是恶棍?他们是永远追求自己欲望的人,一刻也不停止。在我心中,没有其他词语可以用来形容那个人。”

“这个包里装的是我在夏天搜集的一些证据。本来还有更多的,但我来得太过匆忙,只能带出这些了。这些证据必须要按时间的顺序罗列出来才有意义……”

妈妈从挎包的前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皮面记事本,那种二十年前流行的款式。里面夹着一些文件、照片和剪报。

“原本打算用来随手写写感想的,结果它已经变成了我最重要的东西。看,你可以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记下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你看这几页,那是4月份的时候,我刚到农场,这上面只是偶尔写了几笔。你再对比一下7月,刚刚过了三个月,我必须压缩每行的字数才写得下。这个本子就是我了解身边发生过什么事的手段,它是我最忠诚的伙伴。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上面白纸黑字记录了哪天发生了哪些事情,误差不超过几个小时。如果有可能分析墨水痕迹的话,法医会证明这一点的。”

“有时候,为了避免任何错误,我还会停下来仔细参详这些笔记。我不能有任何夸张的地方,假如我遗漏了某个特殊的细节,我是不会凭想象把它加进去的。你要相信,这上面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可靠的,不存在任何差错,哪怕它是无关轻重的。比方说,我不会写鸟儿在树顶上歌唱,除非我真的听到了。如果你怀疑它的真实性,怀疑一切都是我杜撰的,那你就是在质疑我的信誉。”

“最后,我必须要说,我真希望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都不存在,哪怕说我发疯了都没问题。上帝啊,和我马上要描述的那些罪行相比,被监禁起来的恐怖和被贴上癔症标签的羞辱都是小意思。”

我们一直站在桌子旁边,挎包就放在桌上,她示意我坐下来,告诉我想把事情说清楚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同意了,我们俩面对面地坐着,挎包横放在我们之间,就像玩扑克时下的赌注一样。她并没有再拿出其他证据,相反,她仔细地研究起自己的记事本来,专心地在字里行间探寻着什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在床边给我读书的那段时光。从前的记忆和现实的焦虑交织在一起,这种强烈的对比更加令人神伤。或许是因为缺乏好奇心和勇气吧,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恳求她千万不要读出来,保持这种沉默就好。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欢送会的那天。就是那一天,4月15日,我们在那辆装满行李的白色旧货车旁边告的别。那天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笑得那么开心——快乐的一天,打心眼里的快乐,也是我一直以来最高兴的一天。然而,这份快乐现在也成了攻击我的手段。克里斯声称,我一心想在瑞典追求完美的生活,正是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使我心态失衡,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平衡的感觉越发严重,甚至达到无法弥补的程度。这话听起来非常容易让人相信,但它是个谎言,一个狡猾的谎言,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即将面对的困境。”

“说点你不知道的吧,丹尼尔,我们破产了,我们家没钱了,一分钱都没有了。你知道,经济萧条的时候大家都很难,但是我们更难,我和你爸爸的事业全垮了。我们没有告诉你,因为克里斯和我感到很对不起你,不想靠你的施舍活着。老实说吧——今天是个诚实的日子,大家都不说假话——我们感到丢脸,到现在还是感觉很丢脸。”

我的脸上升腾着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羞耻、自责、悲伤和震惊的混合体。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我也完全想不到。今天是诚实的一天,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不能光听她说羞愧的话,我也想说:妈妈,对不起,我也很惭愧。但她似乎感到了我就要打断她,她碰了碰我的手背,示意我等一下。

“让我说完。你先等一会儿。”

“我一直在管账,这三十年来,我做得很好,我们家过得很不错。园艺中心从来没有赚过大钱,但我们不追求一夜暴富,过自给自足的日子就够了。我们也热爱自己的工作。每隔几年,我们要么去国外度假,要么就到海边散心。我们过得其实不赖。园艺中心的负债很少,平时的费用也不高,加上我们手艺精湛,客户也非常忠诚,所以,就算在镇上的同行用压价来竞争的时候,我们也生存了下来。”

“但是有一天,我们收到了一封地产经纪公司寄来的信,那个时候你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住了。在信上,他们给我们解释了那个小小的园艺中心的真正价值,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哪,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笔财富会从天而降。我们把一辈子都耗在了这片土地上,没日没夜地工作,种植各种植物以赚取微薄的利润,却万万没想到真正值钱的就在我们脚下。那块土地已经大大地增值了,价钱高得我们一辈子也赚不到。这辈子头一次,克里斯和我为金钱而迷醉了,我们带你去豪华餐馆吃饭,快乐得像两个傻瓜。最后,我做出了决定,我们要用土地做抵押,去贷款几十万英镑,而不是简单地把它卖掉。当时每个人都赞同我的想法。攒钱有什么用?地产就像变魔术:它可以让你不劳而获。我们忽略了园艺中心,随便雇了几个人,让他们去做我们曾经热爱的事情,而我们则开始投资公寓。表面上,克里斯和我共同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你是了解他的,他对数字不感兴趣,他从不出面。我四处寻找着合适的公寓,我来做出决断。在六个月内,我们就买下了五套公寓,而且期待着要买够十套,一个我随便选出的数字,就因为十比九听着顺耳。我们的嘴边开始挂着‘我们的资产组合’之类的词,现在想起来真让人脸红。我们讨论着这些公寓,好像我们亲自用双手盖起来的一样,我们惊讶于它们带来的每年百分之七的财富增长。”

“我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我们这么做完全不是贪婪,我在为我们的退休计划打算。经营园艺中心是项繁重的工作,我们不可能永远做下去,我们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干上一年。我们没有积蓄,也没有退休金,所以,投资才是我们的出路。”

“他们说我现在是个疯子,其实五年前我才是真的疯了,或者说和疯了差不多。这是我能做出的唯一解释,我丧失了理智。我在一个一无所知的领域里冒险,却放弃了自己熟悉的生活。”

“后来,经济衰退出现了,我们的银行处于崩溃的边缘。之前说服我们借钱投资的机构,现在把我们当成了丧门星。是他们把我们变成这样的!他们想把钱要回去,越快越好,甚至比当初兴高采烈地借钱时还快。没办法,我们卖掉了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五套公寓。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但是你不知道我们到底损失了多少。我们是用定金买下的每套新公寓,既然不能付清全款,那之前的钱也就算赔掉了,全部赔掉了!我们还不如把它烧了。我们山穷水尽,只好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和园艺中心。我们向你撒谎了,向所有人都撒谎了,我们杜撰了一个宏伟的计划。我们以‘身体不好,不想再继续经营’为借口,提出了退休,那就是一个谎言,可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在瑞典买下那个农场时,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跑到那么遥远和荒凉的地方去。我们跟你说,我们是向往田园诗般的乡村风情。没错,但更多的是因为它的价格,比在伦敦买一间车库还便宜。但就算这么低廉的价格,把搬迁的费用考虑在内,我们也只剩下九千英镑了。我们咨询了许多财务顾问,他们都明确地告诉我们,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两个人,每人只有四千五百英镑,而我们刚刚六十岁——最起码还能再活三十年。但一切都无法重来,我们只能祈祷,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在一个遥远的农场里,在未来的四十年里,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的。”

“在伦敦,没有钱是很痛苦的。登上一辆公共汽车,他们会收你两英镑,在市场里买一块面包也要花掉四英镑。但是在我们的农场里,我们打算颠覆现代生活的规则,忘掉信用卡和现金。我们可以用自行车做交通工具。将汽油节约下来以备急用。假期?没有必要。你将生活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去度假呢?夏天有河流可以让你畅游其间,冬天有足够的雪供你驰骋滑行——这些一分钱都不用花。我们可以依靠自然的力量生活,去建造一个巨大的菜园,自己种菜吃,还可以采摘野生浆果和鸡油菌。这些东西如果去商店里买,估计得几千英镑吧。你父亲和我要重操旧业,去做那些我们曾经一直在做的、做得最好的、与生俱来就会的事情——栽种和培育。”

“不管听上去怎么样,但制订这些计划还比较轻松。我没有感到过于沮丧,我们正在改变自己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像一种虔诚的哲学,可以净化我们的灵魂。想要继续生存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真正地独立起来。我们是朝圣者,正在寻找新的生活,去摆脱债务的压迫。在开往瑞典的船上,克里斯和我整晚坐在甲板上,膝盖上盖着毯子,喝着热茶,一边看着星空,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家庭经济,就像是在准备一场军事行动,因为我们已经发誓再也不借钱了,再也不会从银行收到一封催账的信了,再也不会面对一堆令人窒息的账单发愁了,永远也不,永远!”

我站了起来,强迫自己休息一下。对父母的情况,我一无所知,这让我近乎崩溃。我走到窗前,把头靠在玻璃上,望着窗外的伦敦。我曾经以为他们终于过上了舒适的退休生活,按我从前的猜测,他们的银行账户里应该有一大笔钱,他们卖掉了五套公寓,还有自己的房子和园艺中心。经济衰退让他们损失了很多钱,这是真的,但他们似乎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他们总是笑着开玩笑。正是这样的行为迷惑了我。在他们的言语中,搬家这个决定只是某个宏伟计划的一部分,移居瑞典就是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并不是迫不得已做出的生存策略。在我看来,他们去农场生活是为了休闲,是自己的爱好,而不是出于绝望的必然选择。最令我惭愧的是,我还曾经动过向他们借钱的念头,因为我深信,区区两千英镑而已,即便是分几年慢慢去还,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不便。我不敢想象这样的要求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痛苦。

如果我很有钱,那我现在会把所有的钱都给妈妈,并乞求她的原谅,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一无所有,拿不出任何东西去弥补自己的忏悔。过去,我对金钱从来都是无所谓的,因为我曾经坚信身边的每个人——我的父母,还有马克——在经济上都是宽裕的,于是我对自己一塌糊涂的财务状况始终抱有放纵的态度。妈妈走过来,和我一起站在窗口,她误解了我的反应:

“现在,钱不是我们最担心的问题。”

这只是事实的一部分。我的家庭是陷入了财务危机,但这不是妈妈想谈论的危机,这也不是足以使她一大早就登上飞机的危机。我越发难过了,除了他们的财务状况,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就在几分钟前,我还误解了妈妈对克里斯的描述,我不应该这么肯定的,我还没有回答是否相信妈妈的问题,但有一个问题是可以肯定的:毫无疑问,我的观察能力有很大的缺陷。

不过我没有权利去生气,毕竟,我也骗了他们很多年。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像是在哄她:

“你们原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些事?”

“当你到农场去的时候,我们会告诉你一切。我们担心的是,如果在伦敦的时候就开始讨论自给自足的生活,你会质疑我们的计划,认为它不可能实现。但当你到了农场之后,你会看到菜园,你会吃到不需要钱去购买的食物。我们带你在果树林中散步,你可以在林子里摘一篮野生的蘑菇和浆果,你会看到一间装满自制果酱和腌菜的储藏室。你爸爸还可以从河里钓到一条鲑鱼,然后我们就像国王一样,吃着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而且全都不要钱。有没有钱都无关紧要,我们会在其他方面富有起来。我们的钱不多,但是我们的健康有保障。事实比言语上的解释更有力。所以当你决定推迟过来看望我们时,我们甚至感到有些窃喜,这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去改造农场,做出更好的准备来让你相信,我们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心。”

我第一次到访农场将会是一场家庭的盛宴,食物与谎言的盛宴——既是我的,也是他们的。难怪当我用含糊的理由推迟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我的父母并没有质疑过。这也正遂了他们的心意,有了这段时间,我们三个人都可以充分地准备自己的谎言。妈妈曾经担心我,不想让我知道真相,这种善意刺痛了我,原来在他们眼中,我是如此无能。不过现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始终奉行一个信条,她要保护我。但是今天,不管我是否已经准备好,她都不会再让我置身事外了。她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走回座位上。她有些不耐烦地告诉我,和她真正想要陈述的问题相比,之前的那些都是小儿科。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瑞典地图,铺在了桌子上。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跑到那个地方的吗?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没有家人和朋友的地方,一个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

“我们的农场就在这儿……”

“克里斯和我考虑过无数的地点,大多是在遥远的北方,远离斯德哥尔摩这样的大城市,因为那里的地价更便宜。在我们寻找的过程中,有一个叫塞西莉亚的老妇人找上了我们,她有一个农场,打算卖给我们。我在邮件里跟你说过吧,那次真是运气好。我们接到一个房产经纪人的电话,询问我们要不要去看一处位于哈兰省的农场。卖家还打算亲自会见我们。我们之前曾把自己的详细信息提供给了哈兰的经纪人,但瑞典的南部是个热门的地方,许多人都在那儿购买房产,那里的地价很贵。我们也坦率地告诉他们,我们预算有限,所以直到这个电话之前,我们没有收到过当地的任何报价。我们核对了农场的详细情况,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完美。”

“当我们参观农场的时候,我们真的蒙了。它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你还记得我在邮件里向你描述时有多兴奋吗?农场就在大海边,骑车去海边用不了三十分钟,那儿有一片白色的沙滩,还有老式的冷饮店和夏季酒店。农场里有一个小果园,旁边就是阿特兰河,河里的鲑鱼很有名的,河上还架着一座浮桥。然而,价钱却非常便宜。原来的主人塞西莉亚是个没有子女的寡妇。她身体不好,迫切地想搬到养老院去,所以她急着把农场卖掉。在谈话的过程中,我们并没有过多地交流。我被这个农场迷住了,我认为这是一个迹象,上帝保佑我回到了瑞典,我们的命运终于改变了。”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到了瑞典之后,我都没有和我爸爸取得联系。我从没有跟你谈论起我的童年,你看起来也不想打听太多,家里有我们三个人就足够了。也许你也觉得三个人要比四个或者五个人的关系更加紧密吧。但不管怎样,我很抱歉,从来没有跟你谈过你外公这个人,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他还住在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农场里。他的农场不在哈兰,而是在瓦姆兰省,在我们的北边,隔着瓦尔纳,在哥德堡和斯德哥尔摩之间……”

“就在这儿……”

“我们之间有六小时的车程。”

“距离只是一方面。真正的原因是,我根本不想再去见他。时间过去太久了。我要回的是瑞典,不是他的家。他现在应该有八十多岁了。有人可能认为这样说有些残酷,但是我们之间的隔阂不是秘密。我十六岁的时候,曾向他寻求过帮助,可是他拒绝了。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

“你不用管那些手写批注。我们一会儿再来谈论它们。另外,你现在最应该关注的是罪行的参与者和波及范围。这个阴谋在整个地区蔓延,涉及许多人的生命,甚至包括地方政府和机构、政治家和警察。”

“我有太多想和你说的,但是时间紧迫。也许就在咱们说话的时候,克里斯正在预订到伦敦的航班。很快他就会来到你的公寓,敲响你的大门,要求你……”

我举起手,打断了她,就像在上课:

“爸爸没有飞过来。他还在瑞典。”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他是在误导你,他想让你觉得,这件事他不需要亲自出面,因为你不可能相信我说的任何事情。他确信你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我疯了。”

“够了,不要相信他,他肯定已经和那些同伙进行过疯狂的密谋。他们会打发他第一时间就飞到伦敦来,以确保有人看管着我。也许就在下一分钟,他就会打电话来,说他改变了主意,他买了一张票,正在机场等着起飞。他会用一些高尚的理由来掩饰这一点,比如假装担心你,怕你不知道如何应对什么的。等着瞧吧!他会证明我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在撒谎。我敢肯定他一定会食言的,因为很快你就会看到他欺骗的具体证据了……”

妈妈没有把话说完,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匆匆忙忙地走到楼下。我跟着她走到了大门口,心里害怕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导致她正要离开。“等等!”

她并没有打开大门,只是把防盗锁链扣上了,她转身面对我,神色沉默和坚定。我松了一口气,起码她并没有逃出公寓,我花了几分钟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妈妈,你在这儿是安全的。请把锁链打开吧。”

“为什么?”

我找不出理由反驳她,除非我承认,那条锁链使我感到不安。但这就相当于我默认了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威胁——这个理由我无法相信,也没法证明。最后,我打破了沉默,说:

“那就锁上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妈妈满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她可以赢得这次小小的胜利,但这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她抓起链子,任由它垂落下来。她似乎有些生气,跟在我后面上了楼。

“你正在犯和我一样的错误。我低估了克里斯。就像你一样,我信任他,一次又一次,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他可能已经上了飞机,只比我晚几个小时。他可不会给我们任何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