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再来说说聚会的事。那天中午刚过,我们俩就沿着河向上游走去,这样比走大路要近很多,我希望成为第一个到达的客人。可是当我们走到那儿的时候,派对已经开得如火如荼了。那里至少有五十人,而且看样子已经到了老半天了。烧烤的篝火早已被点燃,食物也开始烹煮了。站在派对的大门口,怀里抱着一个盛满土豆沙拉的盆子——我们看起来就像傻瓜一样。没有人招呼我们,直到几分钟之后,我们才在哈坎的护送下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留给我们的桌子跟前。我不想给人留下迟到的印象,于是我问哈坎,是不是我记错了时间,其实我是在委婉地提示他,这是他的责任。他却说是我搞错了时间,派对在下午一点就已经开始了。然后他补充说,我们不用担心,他一点都不介意——可我确实记得他说过,三点钟才开始上菜。”
“你或许会认为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你错了,他是故意的。我是那种为了面子斤斤计较的人吗?不,如果真的是我错了,我会道歉,然后事情就此结束。可我没有错,因为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哈坎就是想用迟到来让我们窘迫,他成功了。在整个派对期间,我被排斥了,我无法加入别人的谈话,只能坐在那里喝酒。酒精让我失去了冷静,我开始不断地对别人重复,我出生在瑞典,拿着瑞典护照。但我失败了,在人们眼中,我就是一个迟到了的、带着土豆沙拉的英国女人。”
“当然,你也看出来这里面的花招了吧?哈坎让我做土豆沙拉,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但我真不应该听他的,土豆沙拉,多么平庸的一道菜啊——谁会奇怪得对土豆沙拉大加赞赏啊。我甚至没办法用自己种的土豆,因为我们的作物还没有成熟。哈坎的妻子赞扬了每个人带来的食物,生切鲑鱼片,大堆大堆的甜点,都是些足以令人自豪的美食。但是她对土豆沙拉只字不提,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它看起来和超市里卖的大路货没啥两样……”
我轻声说道:
“你第一次提到哈坎的妻子。”
“这是个明显的疏漏,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也没关系。为什么呢?她就是她丈夫的一个跟班,哈坎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她做了什么,而是她什么都没做,换句话说,她无足轻重。这就是个盲从的女人,对于事实真相,对于所有的阴谋诡计,她一无所知。”
我在很多场合遇到过她。但如果想形容一下的话,我只能说很朴实——她单纯、稳重,不跳舞,不嬉闹,不开玩笑,也从不搞恶作剧。他们很富有,但她依然在无休止地工作着。她身体强壮,干起农活来不比任何男人差。这个女人身上充满了强烈的矛盾,她强壮却又温顺,无所不能却又处处受制于人。她叫伊丽丝。我们不是朋友,这是一定的。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态度,因为所有的决定都不是她做的,她只是按照哈坎的吩咐行事。如果哈坎批准,她会邀请我去喝咖啡,带我进入她的朋友圈子。而假如第二天,哈坎又认为我不该受到邀请,那么咖啡就没有了,圈子的大门也关闭了。她的任何行为都建立在一种狂热的信仰之上,那就是哈坎所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当我们在路上相遇时,她会彬彬有礼地跟我谈两句作物的长势,或者天气如何,最多在分手之前抱怨一下自己的繁忙。她总是很忙,从来没见过她在阳台上看书,或者在河里游泳什么的。即使是举办聚会也是她保持忙碌的另一种方式。她在聊天的时候也是一本正经的——小心翼翼地问些适当的问题,不带有一点真正的好奇。这是一个没有快乐的女人。有时我真为她感到难过。有些时候,我真想摇晃着她的肩膀告诉她:
“‘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妈妈很少说脏话,但也不是装模作样的人。当她打碎一个盘子,或是割到自己的手时,她也会口吐脏字,但那更多是一种感叹,而非咒骂。她对自己从图书馆里自学的英语很自豪。这次,从她的咒骂中,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愤怒,仿佛某种难以抑制的情绪瞬间突破了理智的防线。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弥补,她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唯恐这会成为指控她发疯的证据。
“我不相信,也没有证据表明,伊丽丝直接参与了任何罪行,不过,我依然认为她知道一切。她只是借助劳作,使自己的身心都处于一种忙碌的状态,没有精力来关注这件事。就像在海里游泳的人,他们不敢把目光投向海平面以下,因为脚下是无底的深渊,冰冷的水流在他们的脚踝处旋转。她选择在自欺欺人中活着,故意对罪恶视而不见。但我不行,我不会像她一样——我会揭穿她无能为力的罪恶。”
“在那次聚会上,我几乎没有和伊丽丝说过话。她不时向我这边瞥上一眼,却从没试图将我引荐给她的朋友。当聚会临近尾声时,我不得不承认,这次社交恐怕要以失败告终了,除非我能够绝地反击。”
“我的计划是给大家讲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我和那只麋鹿的故事。这是一个精明的选择,因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当地,而我也可以把它解释为这是对我们来到农场的一种祝福,或许其他人也会这样理解的。我先在很小的范围内做了一次尝试,包括那个笑呵呵的镇长。他们说,这个故事棒极了。”
“这让我很高兴,我开始考虑接下来该给哪些人讲这个故事。这个时候哈坎走了过来,请我把这个故事再讲一遍给大家听听。肯定是某些多嘴的人,或许就是那个两面派的镇长,把这个故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哈坎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把我围在当中。我不善于在公开场合发言,在人群面前我总有些害羞。然而,风险与收益是并存的。假如我表现好的话,迟到的窘迫将会被人们遗忘。这个故事很有可能改变我在他们眼中的印象。”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描述起来。或许是有些兴奋过度吧,有些本该省略的细节都被我讲了出来,比如说我在游泳之前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以及我认为摇动的树枝是危险的——这可能会让别人觉得我有些疑神疑鬼。我的听众们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没有人打哈欠或者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但是在故事的结尾,在大家准备鼓掌之前,哈坎突然宣称他在这个地方住了一辈子,从未在河里见过一只麋鹿,我一定是搞错了。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明白了,他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个故事,就是为了在结束的时候否定我。我不知道在河里看到一只麋鹿的可能性有多大,或许每十年,甚至是每一百年才会发生一次,但我知道的是,它确确实实曾经发生在我的身上。”
“哈坎的言论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镇长大人,那个几分钟之前还对这故事赞不绝口的家伙,现在却坚称麋鹿不可能走出森林这么远。对于我的杜撰,大家有很多种解释,比如当时天色很暗,或者那只是一片阴影云云,甚至有人认为,这个游泳的女人只是把一根漂过的浮木,臆想成一只巨大的麋鹿了。”
我不知道站在人群外面的克里斯能听懂多少,因为我们一直在说瑞典语。我向他寻求支持,他倒是没有管我叫骗子,他在嘘我:
“‘闭嘴吧,别再提那只麋鹿了!’”我一下子败下阵来。
“哈坎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他用手搂着我的肩膀,向我许诺说,他会带着我穿过森林,去看看真正的麋鹿是什么样的。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次他是赢了,但是如果他认为这样就可以让我放弃农场的话,他错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不会帮他赢得农场的。”
“那天我很伤心,因为聚会并不成功,我没有得到任何新朋友的电话号码,也没有受到任何去家里喝咖啡的邀请。我只想回家。”
“我正要告诉克里斯我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了过来。她是从哈坎家的方向走来的,身上穿着休闲宽松的衣服。毫无疑问,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比那些杂志上光鲜靓丽的模特一点不差。看见她向我们走来,我立刻忽视了身边的哈坎。我突然想到,自己这样一直盯着女孩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当我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都在看她,每个男人和女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仿佛成了这个夜晚的中心。我感到不舒服,心中隐约有些不安,所有人的举止都很得当,但在人群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存在。”
“女孩很年轻,大概刚刚成年吧——我后来才知道,她只有十六岁。参加派对的都是白人,这你应该能猜到,但这个女孩是个黑人。这让我很好奇,非常想看看她会和谁说话,但她没有搭理任何人,也没有去拿任何吃的喝的东西。她自顾自地走到了河边,在木头浮桥上开始脱衣服。她拉开连帽衫的拉链脱掉,把它扔在地上,然后是运动裤,最后踢掉拖鞋。在外衣的里面,她只穿着比基尼,这身装扮更适合在海边捞珍珠,而不是在有些冰冷的河水里游泳。她背朝我们,像鸽子般优雅地跳进河里,消失在溅起的水花里。她在几米外浮出水面,开始游泳,完全无视了岸上的观众。”
“哈坎无法掩饰他的愤怒,他的反应让我很害怕。他的胳膊仍然搭在我的肩膀上,但我感到他的肌肉在绷紧。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拿开了胳膊,把手插在口袋里。我问他这个年轻女人是谁,哈坎告诉我,她叫米娅。”
“‘这是我的女儿。’他说。”
“米娅在踩水,她的指尖划开水面,她注视着我们,她的目光停留在哈坎和我的身上。在她的注视下,我感到最奇怪的欲望,一种想叫出来的欲望,我要向她解释,我跟他没关系,我不是他的朋友。我也是特立独行的——和她一样。”
“在飞到伦敦的航班上,我就在想,听了我下面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对领养有偏见。相信我,那不是真的,我只是觉得哈坎和米娅不太对路。这种情绪与种族无关,真的,我不是那种满脑子龌龊想法的人。但我的心告诉我,有些事情不正常。你很难把他们俩看成父女,很难想象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会安慰她,而她也会向他请教。我发现自己之前对哈坎的看法是片面的,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有些单纯地排外,很显然,我错了,他的性格更为微妙。他对同胞的定义并非简单地建立在相貌的基础上,比如金发和蓝眼睛。这实际是一种归属的问题。对哈坎来说,我离开了这个国家,选择了一个英国的丈夫,那我就相当于放弃了自己的国籍。而米娅不同,因为他领养了她,所以她就属于这里。归属决定了一切问题。”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有种直觉,这个女孩处于危险当中,最严重的那种危险。”
初夏的晚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河中游泳,这能有什么危险呢?我小心地问道:
“她怎么危险了?”
这个问题激怒了我的妈妈。
“你根本没有好好听我说话。我告诉你,米娅面对着的是赤裸裸的欲望。也许你从不赞同我的说法,但这就是事实,极度危险的欲望,尚未激发出来的欲望。没有什么比这更危险了。”
“游完泳后,她大大方方地从水里爬出来,就好像不知道大家都在看着她一样。她穿好衣服,然后穿过人群,向远处走去,没有拿任何食物,也不说一句话,就这样回到了农舍。不要跟我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做一下试试?一周后,我正在园子里侍弄蔬菜,我又见到了她。我不知道克里斯那天跑到哪儿去了,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家伙,有时他会从早到晚地在地里干活,有时候一连几个小时你都看不见他的人影,反正那天,他没在我的身边。当时,我突然听到一阵异响,我抬起头,发现米娅骑着自行车正沿着大路驶来。她歪歪扭扭地坐在车上,似乎马上就要摔倒,速度却快得像是被人追杀一样。经过大门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脸,她正在哭泣。我放下工具,跑到马路上,担心她会摔下来。上帝保佑,她依然好好地坐在自行车上。她艰难地蹬着车,很快就消失了。”
“我不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继续工作,于是我离开了菜园,匆匆忙忙地赶到牲口棚,推出了我的自行车追了上去。我猜她会沿着河边的小道,一直向下游骑去。这条路穿过树林,经过鲑鱼水道,最后到达法尔肯贝里。”
“虽然你没去过法尔肯贝里,但是我现在没工夫给你形容那个漂亮的海滨小镇。我要说的重点是,米娅糟糕的精神状态,以及我试图找出她身边的危险,所以我们先把那些淡黄色的旧木房子还有老石桥放在一边好了。在河流的入海口,水面变得宽阔,河岸两边密布着这个城镇最豪华的酒店、餐馆和商店。米娅在这里下了自行车,徒步穿过干净的街心公园,边走边沉思着。我也下了车,跟着她来到岸边的商业街上,决定制造一场意外的偶遇。我相信当我突然出现时,那身满是菜园泥点子的脏衣服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当然,我也没指望得到她热情的招呼。这都不要紧,只要我确认她一切都好,就可以回家了。我记得当时她穿着鲜艳的粉红色拖鞋,她看起来很开心,很漂亮,很难相信刚刚还流过泪。她居然认出了我,她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是从伦敦来的,哈坎肯定提到过我。有些孩子会受到父母观念的影响,好在米娅不是这样,她对我没有任何的敌意。受此鼓舞,我提议请她去购物街上的丽思咖啡馆喝杯咖啡。这家店虽然名字响亮译者注:这家咖啡店名字取自著名的丽思大酒店,因此说名字很响亮。,但好在价格合理,而且后面还有一个安静的房间,在那儿我们可以说说话。出乎意料的是,她同意了。”
“这是一家自助的咖啡馆,我挑了一块公主蛋糕,薄薄的奶油上面撒了一层厚厚的绿色奶油杏仁糖,又拿了两把叉子,这样我们就可以分享这块蛋糕。我还要了一壶咖啡,又给米娅点了无糖可乐。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因为我是急急忙忙跑出来的,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带。没办法,我只好询问站在柜台里的女人,可不可以下次再来付钱。咖啡馆老板的态度倒是不坏,她只是说因为不认识我是谁,所以必须由米娅替我担保。作为哈坎的女儿,她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那个女人挥了挥手,就让我们拿走了蛋糕、咖啡和可乐。我抱歉地说,我会在当天晚上回到这儿来。我不想把账单拖得过久,尤其是我们来到瑞典,就是为了不再负债。”
“在一起吃蛋糕的时候,我说了很多。米娅被我的生活经历吸引住了,不过在说到她自己时,她表现得很谨慎。这有些奇怪,我认为一般的青年人总是喜欢谈论自己的经历,我发现这个姑娘尽管非常漂亮,但是没有一丝的傲慢和自负。在谈话的最后,她问我愿不愿意认识一下周围的邻居们,尤其是乌尔夫,一位隐居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米娅解释说,他曾经是个农民,但后来不再从事耕种了。现在,他整天待在自己的家里,把土地交给哈坎管理。哈坎每周给他送一次生活必需品。说完这件事她就向我告别了,她站起来,优雅地感谢我的蛋糕和可乐。”
“米娅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柜台里的女人一直在看着我们。她的手里拿着手机,我敢肯定她是在跟哈坎通电话,告诉他,我刚刚和他的女儿一起喝咖啡。我可以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出他们是否正在谈论你。”
我问道:
“真的吗?你真的能吗?”
妈妈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
“真的。”
就像在高速路上行驶时轧到石头的汽车,车轮弹起后一瞬间就又落下了。妈妈也是一样,她没有丝毫的停顿就又回到了自己的轨道当中。
“我一直在思考着米娅最后说的话,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用这种方式来结束一段对话,这太奇怪了。关于隐居者的说明就像一道神秘的指令,促使我立刻去拜访这个人。我越想越确定,在我看来,这就是米娅的意图。我等不及了,我要马上去见见这个人。”
“我没有回家,骑着车越过自己的农场,又经过了哈坎的农场。几分钟后,我看到了她描述过的那个农舍,它矗立在田野的正中,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动物。你很难想象会有人住在那里面,因为它是如此破旧,似乎根本无人打理。与哈坎家门口那条精心保养的车道相比,这栋房子的门前只铺着松散的石块,齐腰高的野草在石头缝中疯长。道路两旁的田野逐渐向中间收拢,仿佛要把这条车道吞噬进去。废弃的耕种工具零散地堆放着,给人一种怪诞而凄凉的感觉,仿佛置身于某个古老的战场遗迹中。边上还有一座倒塌的谷仓,你可以看出它曾经的轮廓,以及残留的地基。”
“我下了自行车,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在意是否会被哈坎看到。就在我几乎走到房子跟前时,我的意志动摇了。我转过身,想让自己松口气。天哪,他真的在那儿,他的巨型拖拉机出现在远方灰色天空和黑色地平线交界的地方。虽然从这个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毫无疑问,那就是哈坎——这片土地上的国王,拖拉机就是他的王座,他正坐在驾驶室里行驶着。我几乎想逃跑了,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了。我恨他,他让我感到自己是如此懦弱。”
“我敲了敲隐居者家的大门,完全不知道会看到些什么,也许是一幅满是蜘蛛网和死苍蝇的悲凉景象吧。出乎我的意料,开门的是一个温和的大个子,身后的走廊干净而整洁。他叫乌尔夫·伦德,一个身高和体形都很像哈坎的男人,只是有些忧伤。他的声音非常轻柔,我必须仔细听才能听清。我做了自我介绍,解释说我是新来的邻居,希望可以和他成为朋友。他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带着我向后走到了厨房。我注意到,他似乎更喜欢用蜡烛来照明,这使得他的家里有一种教堂般的庄严感。他给我倒了杯咖啡,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冷冻的肉桂面包,他把面包放进微波炉里,歉意地对我说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解冻。他似乎很愿意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听着面包在微波炉里孤独地旋转。我鼓起了勇气,问他是否结婚了,因为很明显,这个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告诉我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没有说为什么,他甚至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这大概是我喝过的最浓的咖啡了,它太苦了,我只能强迫自己吞掉它。罐子里的方糖已经变硬了,我用勺子敲击着糖块,意识到从来也没有人拜访过他。他殷勤地端给我一盘面包,我赶忙表示感谢,不过看上去面包并没有完全解冻。我咬了一口,然后微笑着吞下了那块冰凉的、又甜又辣的面包。”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一边慢慢地穿着鞋子,一边审视着周围的环境。我注意到,这里没有任何巨魔雕像,没有哈坎的作品。相反,墙壁上挂满了圣经题材的装饰画,画是绣出来的,用画框装裱起来。每一幅画上都描述了《圣经》中的故事,有法老和先知的形象,还用彩线勾勒出伊甸园、红海和燃烧的荆棘等场景。我问乌尔夫这是不是他做的,他摇了摇头说,这些都是他妻子的作品。从地板一直到顶棚,估计足有上百幅这样的绣品,比如这一幅……”
妈妈从挎包里拿出一幅手工织绣的画作,是用粗绳子捆住的一卷布。她把它铺展在我面前,使我能够看清那些用黑色丝线精心勾勒出的线条。布的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一些线条已经损毁了。
“这些焦痕是因为几天前,克里斯把它扔进了火炉里。他对我尖叫,说这个东西没有任何意义……”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就让我把这该死的东西烧了吧。’”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抓起一把钳子,把它从火里抢出来,克里斯扑向我,把画又夺了回去。他把我推到客厅里,手里还挥动着带着余烬的布卷,好像我是一匹野狼,而他正打算把我吓走。那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管我叫疯子,我敢肯定他以前在背后也这么称呼过我。但我没疯,我必须救下这幅画,因为它是一件证据,证明了那个地方曾发生过糟污事。所以,我决不能让他‘把这该死的东西烧了’。”
妈妈竭力在把这次的冲突归罪于我父亲。我不由得再次想起,听到她激动地说“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时,自己那种吃惊的感觉。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她做的那些一丝不苟的记账本,一边的数字用黑色墨水书写,另一边则是红色的,就像比赛的比分牌。她在一点点地扳回比分。很明显,她讲述故事的方式正在改变我对故事本身的理解。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要站在中立的立场上,公正地看待这件事。
这幅画和走廊上挂着的其他作品都不一样,它没有任何的图案,这就是我被它吸引的原因。其他的画上面都点缀着有点滑稽的《圣经》插图,只有这幅画绣的全都是文字。乌尔夫告诉我,这是他妻子去世之前最后在做的东西。这上面有几句话不见了,它们被烧成了灰。我给你翻译一下:
“‘因我是在与属血气的争战,乃是与那些执政的、掌权的,管辖这幽暗世界的,以及这尘世中的邪恶力量争战。’译者注:本处文字引自《新约·以弗所书》第6章第12节,但与原文略有出入。”
“下面还绣着文字的出处——你可以在《以弗所书》的第6章第12节找到这段话。小的时候,我每天都会读《圣经》。我的父母都是当地教会的杰出人物,尤其是我母亲。我经常参加周日的宗教研究班,那里有我最喜欢上的圣经课。我曾是个虔诚的信徒,挺奇怪吧,现在我只在圣诞节和复活节才到教堂去。确实,我好久不读《圣经》了,当时我甚至想不起来《以弗所书》里面的章节了,我只知道它出自《新约全书》。墙上的绝大多数画作都引自《旧约全书》里的著名场景,这让我很好奇,为什么他妻子在最后的日子里改变了信仰,去选择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段落呢?”
一个问题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为什么这样一幅作品——曾经镶在画框里,挂在隐居者家的墙上——会落在妈妈的手里呢?那可是他妻子去世前的最后一幅画,我无法相信这位隐居者会放弃这么珍贵的东西:
“妈妈,这幅画是你偷出来的吗?”
“当然,但不是从乌尔夫那里偷的,而是有人先偷了他的,我再偷回来。那个人已经觊觎它很久了。不过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个,你得让我按时间顺序一件件地讲,否则我们就得从5月直接跳到8月去了。”
“我回到自己的农场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本有半个世纪历史的瑞典语《圣经》,那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上面还有他用钢笔写的赠言,那些老式的手写体文字真漂亮。我仔细查看了一下《以弗所书》的第6章第12节,现在我回忆起来了。”
“来,先听一遍她的版本吧!”
“‘因我是在与属血气的争战,乃是与那些执政的、掌权的,管辖这幽暗世界的,以及这尘世中的邪恶力量争战。’”
“现在,再听一下正确的版本,我会把不一样的部分重读出来。”
“‘因-我们-并非-与属血气的争战,乃是与那些执政的、掌权的,管辖这幽暗世界的,以及-不属-尘世的恶魔争战。’”
“那个女人把这句话改掉了!她绣上了自己的版本,读起来的意思就是,我们在与世俗的力量抗争,那些邪恶的势力并非来自天上,而是在人间,就在我们身边!这说明了什么?她并没有写错,它隐藏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才能确保这条信息在她死后不被销毁呢?她把它挂在墙上,隐藏在其他织绣作品的中间,只有真正注意到它的人才能获得这个信息。是的,一条信息,不是错误,是真正的线索!”
“我很高兴,想和克里斯一起分享这个发现,于是我跑到外面,招呼他过来。没有回音,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是我注意到碎石车道上有些红色的斑点,是血迹。血还没有干,是新鲜的,刚刚留下的。我猜克里斯一定受伤了,于是沿着血迹一路寻去。血滴在地窖门口消失了,我抓住把手,把门打开。里面挂着一只宰杀好的猪。它被劈成两半,仿佛一本翻开的书,在钩子上前后摇晃着——就像一个血淋淋的蝴蝶标本。”
“我并没有尖叫。我是在乡下长大的,见过许多宰杀动物的场景。但我依然有些心惊,面色也变得苍白,因为我看到的不仅是动物的尸体,还有隐藏在那后面的含意,它令我不寒而栗。”
“这是一种威胁!”
“我承认,在某种程度上,这只是哈坎在履行我们之间的协议。我们让他耕种我们的土地,他以猪肉作为回报,这都没错,但我希望得到的是一些香肠和培根,而不是一整只猪。是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协议,因为有大量的肉。但是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把猪的尸体送来,就在我刚刚和隐居者谈完话之后?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让我们厘清一下事情发生的脉络,从头到尾。”
“首先,哈坎接到咖啡馆老板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我在和他的女儿聊天。”
“接着,他看见我去田野里拜访隐居者,这会使他联想到米娅。”
“然后他该怎么做?”
“然后,他挑选了一只宰好的猪,或者干脆自己现杀了一只,因为血液还没有凝固,说明猪刚死不久。他带着猪肉来到我们的农场,故意在车道上留下血迹,然后把它挂在地窖里。他不是在履行协议,而是要告诉我们赶紧滚蛋,不要胡乱打听,管好自己的事就得了。”
“我要指出的是,克里斯一直声称,宰猪事件并非发生在我去看望田野隐居者之后,它发生在另外一天,我只是把这两件相互独立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了,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他想让我把这一系列事件的顺序搞乱,因为它们会揭穿真相。”
“哈坎的威胁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它帮助我下定了决心,要去探寻事情的真相。我确信,米娅想告诉我些事情。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我甚至无法猜测,我需要和她再见一面,越早越好。我在寻找着机会,不过最后是米娅找到了我。”
在记事本的某一页上,用回形针别着一张谷仓舞会的宣传单,妈妈把它摘下来,递给我。
“这些舞会每个月举办一次,地点就在一座公共谷仓里,它坐落在大路的尽头,相当于当地的市政厅或是镇公所。邀请的对象一般是特定年龄的男人和女人,这些人往往对聚会的精彩与否比较在意。票价很贵,每人一百五十克朗,大约折合为十五英镑。因为我们距离谷仓很近,多少受到一些音乐的影响,所以他们送给我们一些免费的门票作为补偿。克里斯和我决定做一次尝试。经历了失败的烧烤派对之后,我们开始想念大城市的社交活动。在派对上,我没有建立起朋友圈,也没有受到任何后续的邀请,甚至连可以打电话聊天的人都找不到一个。”
“当然,克里斯和我决定参加舞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去瑞典之前,我们已经有几年没有同床过了。”
虽然我尽力避免因为吃惊而张大嘴巴,但僵硬而不自然的表情还是出卖了我内心的不安。虽然,这只是妈妈一贯直白坦率的表现,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妈妈看着我那张僵硬的扑克脸,很显然,她误解了我的尴尬,她以为这只是对长辈隐私的回避。
“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你感到尴尬,但是想了解在瑞典发生了什么,你必须知道每一处细节,哪怕是最难以启齿的细节。”
“在破产后,我们失去了性趣。大多数的性关系与信心和心态息息相关,它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某种关系,还受到生活中各个方面的影响。许多夫妻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都会遇到各种关于性生活的难题。克里斯和我曾经是幸运的。曾经,他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一位满头黑发、年轻帅气的英国男士,我是一个无法无天又年轻漂亮的金发瑞典妹子。我们很快就迷失在彼此的陪伴之中,我们用性爱营造出一个紧密的二人世界,没有人能够插进来,只要我们拥有彼此就够了,外面的世界与我们无关。”
“可是在我们买下那些公寓之后,一切都变了。克里斯相信我,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退休了——他一辈子都在努力地工作,终于能好好休息了。他欣然地接受了我的决定。他开始去钓鱼,计划到国外度假,查阅旅行方面的书籍,幻想着去游览那些从未到过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和银行或房地产经纪人打过交道。当市场崩溃时,他只能无助而沉默地坐在家里,不管我如何对他解释投资的问题,他都无动于衷。我们不再是一个整体了,我是我,他是他。我开始过上了早睡早起的生活,他则睡得很晚,醒来得也很晚。我们的生活一步一步地分离开来。到了瑞典以后,我们试图恢复自己的生活节奏,当然,还有我们之间的默契与激情。我们想重温四年前的性生活,就像在重新发现藏在尘土之中的宝藏。”
“在开往瑞典的渡轮上,在漫天星光下,克里斯和我接吻了,不是问候时的亲吻面颊,也不是年轻人那种紧张到战栗的吻,而是两个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在重温昔日的激情。当然,我们不只是接吻,我们还做爱了,在夜空下,在甲板上的救生船后面,在英吉利海峡的中央,哪怕海风凛冽。我曾一度担心会被人看见,不过克里斯想要。我估计,这就像一次测试吧,因为我能看出,他其实期待我说不,这样就可以以此为借口。不过我没有退缩,随便吧,这是一个变化的信号,我要让他知道,事情和以往不一样了——我们还会变成密不可分的整体。”
“后来,当我们站在船头,等待着太阳从陆地升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这个时刻终于到了——我们面对着这辈子最大的冒险,当然,也是最后的冒险。这种感觉棒极了,因为我们两个会一起面对所有问题。每个人都要幸福,这是发自内心的需要,幸福并不是上天赋予的权利,但它值得每个人去争取。”
“接下来,农场的劳累、水井的污染,以及哈坎带来的麻烦,这些都对我们造成了一些困扰,不过并不严重。我和克里斯达成了一个协议,我们共同遵守的协议:我们定期做爱——这是雷打不动的约会。不允许有任何借口。我们会利用一些事情,比如那次的谷仓舞会,来迫使自己进入状态。”
“那天晚上,我穿了一件褪色的粉红色裙子,这件衣服应该有三十年了,还是当初在伦敦俱乐部和克里斯跳舞时穿过的。他穿着一件明亮的丝绸衬衫,这件衣服不比我的裙子更新,但是对他来说,总比穿着干活时的牛仔裤和羊毛衫强多了。我没有香水,我们买不起,所以我自己用松针榨出一种气味强烈的油,把它涂在耳朵后面。”
“我们手挽着手离开了农场,沿着大路,穿行在乡村的夜色中。一路走来,平时宁静的夜晚,今天却飘荡着音乐。我们到得很晚,因为没有窗子,所以也看不见谷仓里面的情况。大门上挂着一排朦胧的橙色灯笼,上面爬满了巨大的蛾子,巨大的推拉门是用沉重的木材制成。克里斯必须用双手才能把它推开,然后再拉回来。我们站在门口,就像古时的旅人,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终于到达了一家可以遮风挡雨的乡村旅馆。”
“屋子里有一股古怪的气味:酒精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有这么多人跳舞,跺得地板和桌子上的玻璃杯都在颤动。没有人停下来看我们,他们都在专心地跳着舞。乐队站在舞台上,五个身穿廉价黑西服的男人正在演奏着布鲁斯音乐,他们系着窄窄的黑领带,戴着雷朋墨镜。尽管看上去有些愚蠢,不过他们演奏得还行,由此我确定,我们应该可以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还有些人不想跳舞,他们坐在后排的桌子边,享用自己带来的食物,大部分人都在喝酒。谷仓里不设吧台,因为舞会没有贩酒许可证,所以你必须自带酒水,这让克里斯和我有些始料不及,因为我们什么也没带,原本打算买一杯来着。不过没关系,几分钟后,我们就受到了其他人热情的招待,掺着浓咖啡的杜松子酒被从巨大的保温瓶里倒出来,一杯一杯地端给你,气氛异常热烈,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禁酒的那个年代译者注:20世纪20年代,美国颁布禁酒令,人们买不到酒类,开始私酿,然后偷偷地聚会饮酒。。上帝啊,那酒太烈了,咖啡因、糖分和酒精的混合物很快就让我迷醉了。”
“这个谷仓不属于哈坎,这次活动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在几天前我就已经确认过这件事了。我去感谢他送来的猪肉,在他面前,我没有显露出一丝受到惊吓或者不适的迹象。我想问他是否喜欢跳舞,对此他嗤之以鼻,说不。我松了一口气,那天他不会出现了。几杯混着野草莓和咖啡的烈酒下肚,我的笑声变得越来越大,我甚至一度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每个人似乎都在笑,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人们聚集在这里,目的只有一个——取乐。和那天的烧烤聚会不一样,这里不只有本地人,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这个谷仓对任何人都敞开大门,只要他们的目的一致,只要他们想跳舞,这里没有局外人。”
“又喝了一杯之后,克里斯和我走进了舞池。我们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每当音乐停止的间歇,我都会休息一下,调整自己的呼吸。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拥抱站在他们身边的人,无论相识与否。在舞池里,每个人都有权亲吻其他人。这时,我看到米娅站在门口。我不知道她到这儿有多久了,她正站在谷仓的后面,穿着粗斜纹棉布短裤和一件白色衬衫。她是这里唯一的年轻女孩,唯一没到二十岁的女性。她独自一个人,我没看见哈坎,也没看到他的妻子或者朋友。尽管我们曾经畅谈过,但我依然不知道该不该和她打招呼。她向我们走来,拍了拍克里斯的肩膀,问她是否可以跳下一支舞。我以为她在邀请克里斯跳舞,于是笑着告诉他,当然没问题,并且准备向后排的桌子走去。但是米娅摇了摇头,说她想和我跳舞!克里斯也笑了,说这个主意真不错,他正好想到外面抽根烟。”
“乐队开始演奏。这首乐曲的节奏很快,可能是当晚最欢快的曲子,米娅和我开始跳舞。我的头昏沉沉的,不知道她到这儿来,是不是想和我说点什么。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我问她是否经常参加这种活动,她摇了摇头,说这是她第一次来。于是,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的镇定和自信突然消失了,在那一瞬间,她显得如此脆弱和失落。我感到她的手指紧紧地按在我的背上——就像这样……”
妈妈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带着我走到客厅的中央,让我做她的舞伴。她把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背上,模仿起当时的情形。
“我们继续跳着舞,她没有再说话。当音乐结束,米娅放开了我,她转向乐队,用热烈的掌声和口哨表达自己的敬意,不时将散开的头发拢向耳后。”
“大家都在看我们。”
“我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回到了后排的桌子旁,留她一个人在那儿继续吹口哨和鼓掌。克里斯手里端着一杯酒,放在嘴边,杯口紧贴着他的下嘴唇,却没有喝。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似的。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来敬了他一下,然后一口干掉。我转过身,米娅已经离开了。厚重的谷仓门敞开着,巨大的蛾子在夜空里飞舞。”
妈妈收起了跳舞的姿势,走向窗口,她似乎忘记了我还在那里。她第一次沉默了,直到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她接着说:
克里斯和我又跳了几支舞,但对我来说,那种幸福的感觉没有了,我心不在焉。酒精没有给我带来快乐,它让我感到有些累了,不久,克里斯和我就回到了农场。至于性爱,我试过了,但感觉很不好,就像应付公事一样。克里斯建议我抽大麻,这样可以使自己放松下来,说完,他就开始卷起烟来。我已经很多年不吸这玩意儿了,但我没有反对,也许,这会有所帮助呢,不管怎么样,一切都是为了快乐。于是,等他卷完,我便拿起一根点着了。我站了起来,床单从我身上滑落,我赤裸裸地站在屋子里,喷吐着烟雾。克里斯躺在床的另一边,他看着我,告诉我把它全部吸完,看看会有什么感觉。我也想试试,想找回曾经的本能,可是,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克里斯只从伦敦带来了一丁点的大麻,现在肯定早就用光了——毕竟我们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了,那么,他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大麻,又是如何付账的呢?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只是好奇,就想问问他,大麻是哪儿来的。他从我手里接过那根卷烟吸着,他声音低沉,脸孔隐藏在浓厚的烟雾后面。我只能听到一个名字:
“‘哈坎’。”
“克里斯招呼我回到床上。但现在,一个问题已经变成了两个,大麻是哈坎给的,哈坎能够给他大麻,这就意味着他们一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见过面。再往深处想想,两个问题又变成了四个。他们一定要足够亲密,才有可能探讨吸食大麻的事情。他们一定要足够熟悉,克里斯才会把我们的财政情况和盘托出,因为他必须告诉哈坎自己没有钱,并且也无法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到钱。此外,他一定已经向哈坎描述过我们的困境了,却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正在觊觎我们的农场。最后,我确信哈坎绝对不会向克里斯要钱的,这不是什么慷慨的礼物,而是对他知无不言的一种奖赏。这些令人不安的念头在我心中开始萌发,逐渐失去控制,越来越多,我的脑子里全是这些事情。我无法在屋子里待下去了,我不想再看到哈坎的大麻在我们的屋子里燃烧,在我们的农场里燃烧——它臭不可闻!”
我迅速穿上衣服,跑出了屋子。克里斯光着身子站在台阶上,向我大喊道:
“‘快回来!’”
“我没有停下来,我用尽全力地奔跑着,跑过刚刚跳过舞的废弃谷仓,跑过哈坎的农场,跑过隐居者的小屋,一直跑到远方的小山脚下。”
“山坡上长满野草,山顶上则是茂密的树林。我一路跑到树林的边上,汗水浸透了衣服,我瘫倒在草地上,急速地喘息着,望着山下的景色。我躺在那里,一直到被冻得打哆嗦,这时,我看到大路上亮起了车灯,一辆汽车驶过,不,是两辆,接着,又来了第三辆、第四辆。起初,我以为是大麻使我眼花了,于是我又重数了一遍,是四辆汽车。它们一辆接一辆,慢慢地排着队穿过田野,穿过这死一般寂静的夜晚。它们蜿蜒行驶在狭窄的乡村小路上,仿佛被连成一体,就像一只正在寻找猎物的猛兽。它们拐进了哈坎家的车道,在那儿停了下来。四辆车都关掉了大灯,整个世界重新归于黑暗。过了一会儿,四束光线再次刺破了荒野的宁静,很快,第五束光从房子里射出,并越过整个车队,来到了最前头。我看不见任何人,只能通过车灯了解他们的动向。我看着他们鱼贯走向河边,然后在哈坎的地下室跟前停了下来。接着,五辆车的灯都熄灭了,他们消失在黑夜中,他们一定是进了那间木头顶棚的工作室,那里面有无数的巨魔雕像、刻刀,以及不知为何被锁上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