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电话打进来了。虽然我已经调成了静音模式,但爸爸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这是我挂断了他的电话之后,他第一次打过来。我把手机放在桌上,对妈妈说: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不接了。”
“你接吧,接电话。我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改变主意了。他不打算再待在瑞典了,他已经打包好了行李,准备开车去机场了,他正在飞往伦敦的路上。你接吧,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可我觉得他打电话过来,无非是想知道我们在哪儿,我们现在怎么样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需要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他更应该留在瑞典,给我和妈妈留出足够的空间来交谈,飞到伦敦就意味着对妈妈的挑衅,这一点我和他都很清楚。他帮不了她,她不会让他接近自己,如果他到了这儿,她一定会逃走的。
最后,由于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权衡利弊,电话挂断了。妈妈指着手机说:
“给他回电话,听我的,让他自己证明自己是个骗子。他会假惺惺地询问你,现在你妈妈怎么样了,不要听她胡言乱语,你们现在没事吧之类的。他还会安慰你,向你保证,那里没有犯罪,没有阴谋,没有受害者,也没有警察调查。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我吞下几颗药丸,然后把所有的指控都扼杀在我的脑子里。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爸爸留下了一条语音留言,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为了表明自己的公正,我对妈妈说:
“他留了一条信息。”
“他在路上,丹尼尔,我向你保证。”
我听了爸爸的留言。
“丹尼尔,我是爸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不能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我现在在兰德维特机场,我的航班会在三十分钟内起飞,不过不是直航,我要到哥本哈根中转。我大约会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到达希思罗机场。”
“不用来接我,也别告诉你妈妈我要去。我会去找你,你在家里等着就行。让她待在那里,别让她离开……”
“有些事我早该告诉你了。她一直在说的那些东西——假如你已经听她讲了很久的话——听起来像是真的,其实都是谎言。”
“给我回电话,但不要让她知道,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在路上,小心点,这会让她失去理智。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夸张,但她真的会非常暴力。”
“我们会让她更好,我保证,我们会带她去看最好的医生,我们已经耽误了治疗的最好时机。在这儿,我无法有效地和瑞典医生交流,不过回到英国就好办了。她会没事的,但不要掉以轻心。我很快就会见到你,我爱你。”
我放下手机,爸爸的变卦让我很难接受。妈妈的预言应验了,他不仅要飞过来,他甚至已经买好了票,在机场等候登机了。假如真像他说的那样,等他走进公寓,妈妈会被吓坏的,到时候一场激烈的战斗势必不可避免,我妈妈会因此而恨上我们两个人的。
妈妈说: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爸爸仿佛设置了一个嘀嗒作响的闹钟,原本脆弱的平静马上就要被打破了。我不想遵从他的指示,为了维系自己公正的地位,也为了保证她对我的信任,我把手机递给她。
“你自己听吧。”
她用双手捧过手机,仿佛收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她没有立刻把它放到耳边,她对我说:
“你的信任让我看到了希望。我知道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亲近了,不过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我仔细回味了一下妈妈的话,我发现她说的是对的。我们不像从前那样经常见面了,我们在电话里聊天的时候也变少了。出于我的私人原因,我不得不疏远她,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减少自己对她撒谎的次数。每一次的交流都会带来隐私暴露的风险,突然,我感到了一阵巨大的悲伤袭来,我们不再像原来那样亲近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没有亲情的断裂,也没有猛烈的争吵,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疏远。现在,她就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可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
她听的时候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同时又有些期待妈妈的反应。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听完留言后,她把手机递给我,我无法感知她的想法,但她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那把刻着巨魔的小刀,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仿佛在为爸爸的突袭做着准备。
“他是个怪物,他打算用妻子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自由——这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不,他是怪物。为什么要提醒我?为什么不干脆偷偷地溜过来?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他就想让我失去理智,让我大嚷大叫,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给你留条信息。别听他说什么要保密啊之类的话,那就是个谎言。他成心想让我听到,他想让我知道,他要来了!”
尽管知道那把刀是木头做的,但我依然不想她把它放在口袋里。“妈妈,请把刀给我。”
“你还是把他当作你的父亲,可对我来说,他是个威胁。他伤害了我,他把我关起来,他还会继续伤害我的。我有权利保护自己。”
“妈妈,如果你不把刀放在桌子上的话,我不会继续听你讲了。”
她慢慢地把那把刀从牛仔裤里拿出来,递给我说:
“到现在,你还没有看清他。”
她从挎包里拿出一支钢笔,在记事本的背面写下了一串数字。
“在他到这儿之前,我们最多还有三个小时。根据我的估计,其实他坐的是直航的航班。他声称自己会到哥本哈根中转,其实他是在撒谎,这样他到这儿的时间会比我们预计的要早,他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时间不够了!我们不能再浪费哪怕一秒钟,他的行动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另外,还有一件事他也在说谎。那些瑞典医生个个都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们不可能听不懂克里斯说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每一个字眼儿都明明白白。关键是他们不相信他。你现在就可以给那些医生打电话,看看他们是不是会说英语,你还可以考他们几个复杂的句子,看看他们有没有听不懂的地方,我跟你说,基本上一个都没有。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只要你对我的信任出现了动摇,打电话给他们,那些人会坚定你的立场。专业的医生认为我是健康的,同意我出院,并且帮助我瞒着克里斯,使我赢得了短暂的时间,可以逃到机场。”
“你再听听这条语音,有那么一段话,克里斯的声音不是很连贯——那不是什么真情的流露,也不是他在哽咽,是因为这个男人马上就要崩溃了,他在努力掩盖自己的罪行。他知道我们在质疑他,他在自我保护和内疚之间左右为难,他没有退路。这样的人是最危险的。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阴暗的一面。克里斯已经堕落了,居然下作到用我的童年旧事来攻击我,那些出于信任才会告诉他的秘密、夜半时分欢愉过后的呢喃、只能和知心好友交换的私房话——连这些都成了他对付我的工具。”
我不相信她对爸爸的描述。他不是个不检点的人,他很少读那些小报,特别讨厌恶意的评论,他从不说别人的坏话,更不要说把妈妈的隐私泄露给外人了,对付她的事就更不可能了。我说:
“可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妈妈点点头:
“没错,这就是当初我为什么会完全信任他。就像你说的,他不是那样的人,除非他绝望的时候。当人们感到绝望时,他们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不是很赞成她的观点,这种论调并不具有普遍性。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我问她:
“还有什么秘密?”
妈妈从挎包里拿出一份马尼拉纸译者注:马尼拉纸是一种淡黄色纸张,以马尼拉麻为原料制成。质的正式文件。封面上贴着一个白色标签,上面写着妈妈的名字、日期和一家瑞典医院的地址。
“为了使一个正直的医生相信,某个人确实精神失常了,你必须首先提供这个患者的家族病史,但是我的家族并没有精神健康问题的遗传史。然而,我的敌人们不会就此承认失败的,他们又有了一个新主意,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我的童年,提出我曾经受到过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这就为我现在的精神失常埋下了伏笔。他们需要一个恶棍靠近我,要了解我最私密的信息,比如我的丈夫。对克里斯来说,为了保证自己的自由,他必须背叛我。现在你明白他所面对的压力了吧?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可是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回不了头了,他别无选择。”
“在被关进瑞典的精神病院期间,我接受了医生的全面检查。两个人坐在我的对面,隔着一张被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他们手里拿着克里斯的证明文件——更具体地说,那上面记录了一件发生在1963年夏天的事情。我承认它并不是虚构的,但在字里行间,我看到了更险恶的东西,是从无到有一点点地构建起来的阴谋,是让你没有办法一下子否定的东西。医生向我介绍了这份精心制作的证明,并要求我提出反诉。由于害怕被关在那里,我意识到自己的回答非常重要,我向他们要了一支铅笔和一沓纸。你要明白,当时我发现自己被关了起来,正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我周围的人都是疯子,真正的疯子,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能否离开那里。而那些医生就像法官和陪审团,将会决定我今后的生活,所以我对自己的表达能力没有信心,唯恐在英语和瑞典语之间缠夹不清。为了更加清晰地表述,我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我会写下发生在1963年的事情真相,不是口述,而是写出来,这样他们就可以更加准确地判断,看看这件发生在童年的事情能否证明我真的疯了。”
“你手上拿着的就是那天晚上我给他们写的证词。当我离开精神病院时,医生在我的要求下返还了它,我相信他们还有一份复印件,或许就是这一份。”
“是的,我之前没注意到,这份是复印件,他们保留了原件。”
“你不了解我的童年时光。我之前提到过在瑞典成长的点点滴滴,但你从未见过你的外公,你的外婆已经去世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你的生活没有关联。或许你会说,我的童年并不幸福。嗯,倒也不能这么说,幸福的时光还是有的,而且还不少。我是一个乡下孩子,思想单纯,热爱户外运动,那是一段美好的生活。”
“在1963年的夏天,一件事情改变了我的一切,它打破了生活的平静,使我和自己的家庭反目。而现在,这件事情又成了我的敌人扭曲和攻击我的武器。为了保护自己,我别无选择,必须把过去的事情和你讲清楚。我的敌人们已经捏造出一个恶意的版本,它会引起你的不安,如果你听信他们的说法,你就会改变对我的看法。当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永远都不会让我和他们单独在一起的。”
我简直无法想象真的会有什么可怕的事件,会改变我对妈妈的看法。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妈妈的过去确实知之甚少。我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提到过1963年的夏天。我急忙打开了文件。在正文之前,妈妈写了一封信,我问:
“你想让我现在看这封信吗?”
妈妈点点头:
“现在。”
亲爱的医生:
你也许对我为什么用英语写信而不是瑞典语感到好奇,在我的生活经历中,我的英语书面表达能力变得越来越好,而瑞典语却被忽视了,我在十六岁时就离开了瑞典的学校,在伦敦的时候几乎从没用过它。相反,我一直在借助图书馆和经典文学作品的帮助,努力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因此,使用英语而不是瑞典语来写这封信,绝非对自己祖国的不敬。
在这里,我想陈述一下我一直不想提起的童年,因为有人把这件事当作一种真实发生的罪行。虽然过去和现在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我承认,我的否认会使你有所怀疑。
我的敌人已经描述了发生在1963年夏天的那件事情,他们希望把我关在这个精神病院里,一直到我主动放弃自己的控诉,或者我名誉扫地,没人会再相信我的指控。我承认,他们的故事中大部分内容是真实的,我不能说那些都是谎言。如果你对他们所说的进行调查的话,你会发现大量的细节都是真的,比如地点、名字和日期等。
然而,就像不能因为在拥挤的火车上和别人撞了一下肩膀,就打算和人家交朋友一样,他们的故事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因为他们没有深入地了解这件事情。
接下来,你将读到的就是这件事情的真相。然而,毕竟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我无法记清当时所有的细节,因此,你或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里面的对话都是编造的,进而你会怀疑我声明的全部内容。我要说的是,这里面的对话只代表了大概的意思,因为那些语句已经永远地过去了,那些说话的人也都不在了。
你真诚的
蒂尔德
关于我家的农场
我们的农场和瑞典成百上千的农场没有什么区别。它位置偏僻,风景如画,距离最近的城镇有二十千米远。小的时候,哪怕只是经过一辆汽车,都会吸引我跑到屋子外面去观望一番。我们没有电视,也从未出去旅行过,在我的记忆中,森林、湖泊和田野构成了唯一的风景。
关于我
我的母亲在生下我时差点死去。手术的并发症使她无法再拥有其他的孩子,出于这个原因,我没有兄弟姐妹,我的朋友们也都住得很远,所以从小我就习惯了孤独的感觉。
关于我的父母
我的父亲很严厉,但他从来没有打过我的母亲,也没有打过我,他是个好男人。他为当地的政府工作过。我父亲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他二十五岁的时候用自己的双手建造了这个农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爱好是养蜂,他在原野上搭建蜂房,并且用独特的花卉组合酿出了与众不同的白色蜂蜜,这也为他赢得了许多的奖项。我家客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全国性的养蜂奖状和报道我家蜂蜜的剪报,这些都被装裱在镜框里。这一切都有妈妈的功劳,但是她的名字没有出现在蜂蜜的标签上。我的父母都是社区的重要成员,母亲为教堂做了大量的工作。
总之,我的童年是舒适而传统的,不愁吃不愁穿,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接下来,让我们回溯到1963年的夏天。
关于1963的夏天
那一年我十五岁。学校放假了,迎接我的是漫长的暑假。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只是和平常一样,在农场里帮帮忙,或者骑自行车到湖边去,游泳,采摘水果,四处探险。有一天,我的父亲告诉我,一户新的邻居搬到了这里,他们买下了附近的一个农场。从那天起,一切都改变了。这个家庭有些与众不同,家里只有父亲和女儿,没有女主人。他们从斯德哥尔摩来,打算在乡下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那个女孩和我年纪差不多。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想着自己终于可以有一个住在附近的朋友了,我又有些紧张,害怕她不想和我交朋友。
关于弗莱娅
为了和她交朋友,我每天都会花上很多时间在她家农场附近游荡,但我太害羞了,根本不敢去敲门。于是,我想出了一个间接的方法,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考虑到我从未出过家门,缺乏必要的社交经验,也就见怪不怪了。在我们两家的农场之间,长着一些不高的树木,因为面积太小,所以只能称之为树丛。这是块无主之地,地面上堆着几块大石头,所以无法耕种,更谈不上有什么收成了。我每天都到那里去。我会爬到某棵树的顶端,面朝着女孩家农场的方向坐在树干上,每一天我都在树上待好几个小时。大约一周之后,我开始怀疑这个新来的女孩并不想做我的朋友,我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一天,我看见那位父亲走过田野,他停在我脚下的树旁,朝我叫道:
“你好啊,上面的人。”
我回答说:
“你好,下面的人。”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你为什么不下来,去见见弗莱娅呢?”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我爬下树,和他一起走进了他们家的农场。弗莱娅正在等着我,她父亲帮我们彼此介绍,他解释说,他非常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因为弗莱娅刚到这个地方。虽然弗莱娅的年纪和我一样大,但她长得更漂亮,她的乳房已经发育了,发型也经过精心的梳理,她是那种每个男孩子都会为之倾倒的姑娘。和她的成熟相比,我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跟她提议,在树丛间建立一个营地,但我不确定她是否会喜欢这个建议,因为她是城里来的,而我没有和城里姑娘打交道的经验。说不定她们对建造树棚一点兴趣也没有。没想到,她同意了,于是我们就跑到树丛那儿去了。我教她怎样把嫩树枝弯曲起来,并且捆扎在一起,做成一个屋顶的形状。或许这听起来不像是两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应该做的事,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体力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轻车熟路。当时,我对男女之情还懵懵懂懂,弗莱娅知道的稍微多些,她居然知道性。
到了仲夏时分,弗莱娅已经成了我一直渴望的朋友。我幻想着在假期结束时对她说,她就是我从未谋面的亲姐妹,我们将是彼此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关于巨魔
有一天早上,我来到树丛边,发现弗莱娅坐在地上,她的双臂抱在膝盖上。她抬头看了看我说:
“我看到一个怪物。”
我不确定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经常会给对方讲一些可怕的故事,我曾经给她讲过巨魔的故事。于是我问她:
“你在森林里看见了巨魔?”
她说:
“我是在我家的农场里看到的。”
看来她说的是真的了,我有义务去相信自己的朋友。我握住她的手,她在颤抖。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昨天,就在我们从田地里回来之后。我回家了,但是我身上太脏,没法进屋,所以我就在屋子外面用水管冲洗腿上的泥。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它,就在花园的后面,长满红醋栗的灌木丛里。”
“它长什么样?”
“它有像皮革一样粗糙的皮肤。它的头很大,上面只有一只巨大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它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想喊爸爸出来,但是我怕他不相信我,于是我把水管一扔就跑进屋了。”
那天,弗莱娅没有和我一起玩耍。我们坐在一起,手牵着手,直到她不再颤抖。傍晚的时候,我拥抱了弗莱娅,向她说再见,然后看着她穿过田野跑回家去。
第二天,弗莱娅很高兴,她对着我又亲又抱,告诉我巨魔不见了,她很抱歉吓到了我,那一定是她的胡思乱想。
巨魔确实再也没有回来过,但弗莱娅也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经常会莫名地恐惧,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她成了另外一个人,悲伤而安静。她不再愉快地玩耍了,每天晚上,她都害怕回家,她害怕回到自己家的农场。
关于镜子
巨魔事件过去几周后,有一天,我发现弗莱娅坐在树丛里,手里还拿着一面镜子。她声称那头独眼巨魔在用镜子来监视她,所以那天早晨,在醒来之后,她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转了过去,面朝着墙壁,只剩下一面放在卧室里的镜子。她提议我们应该把它打碎埋在土里,我同意了,她用一根沉重的棍子击打它,当它被打碎后,她哭了起来。但是当天晚上,当弗莱娅回到家时,她发现所有的镜子又被转了回来,她的父亲不会容忍她这种古怪的行为。
关于湖
我的计划很简单。弗莱娅说只在自家农场里见过那头巨魔。假如我们俩远远地跑到森林里去呢?如果我们带上足够的食物,就可以很轻松地待上好几天。如果在树林里我们都没有见到那头巨魔的话,那就说明只要离开农场,她就是安全的。弗莱娅同意了我的计划,我们商定第二天早上六点在大路边集合,一起骑自行车出发。我们不能在附近的树丛中停留,因为这很容易就会被家里人发现。我们要到大湖边上的森林里去。那里树高林密,我们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本不必担心被人找到。我的父母早就习惯了我整天在外面疯。只有当我没回去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才会开始担心。
中午的时候,下起了暴雨。雨很大。你必须要大声叫喊才能让对方听到。很快弗莱娅就精疲力竭了,无法前进一步。我们全身都湿透了,只好拖着自行车到路边的树林里避雨。走进树林后,我们用树枝和树叶把车子盖了起来。我利用一棵倒下的大树搭建起一个窝棚。我们坐在里面享用着糖霜肉桂面包和红醋栗汁。我们几乎吃光了原本预计吃三天的食物。过了几分钟,我问弗莱娅:
“你看见巨魔了吗?”
她四下看看,然后摇了摇头。虽然我们全身都湿透了,而且筋疲力尽,但是我们都很高兴。我们裹着雨衣准备睡觉,我一直等到弗莱娅睡着之后,才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醒来的时候,弗莱娅已经不见了。
我一骨碌从窝棚里滚了出来。森林里黑漆漆的。我喊着她的名字。没有回应。弗莱娅一定是被巨魔抓走了。我开始哭了起来。接着我感到一阵恐惧,因为巨魔也会来抓我的。我竭尽所能地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大湖边上,没有路了。我被湖水挡住了去路,而巨魔有可能就在我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于是我脱下外套,跳进水里开始游泳。原因很简单,我从没听说过故事里的巨魔会游泳。它们身体笨拙而沉重,而我则是同龄孩子中的游泳高手。
那天晚上我游得太远了。最终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距离湖岸从未那样远过。岸边那些巨大的松树现在看起来仿佛微小的斑点。不过,至少没有人追着我。起初,这个想法给了我安慰。巨魔抓不到我了,我是安全的。但是接下来,一阵哀伤的感觉迅速袭来。我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弗莱娅不见了,就算是回到岸边也找不到她了。我感到双腿非常沉重。我太累了。我的下巴沉进水里,接着是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最后整个头部都沉到了水下面。我快要淹死了。我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死亡,但我真的没有力气继续游泳了。
我沉到了湖面以下。那天晚上,我本无幸免的可能,不过我很幸运。当时我虽然距离岸边有几百米远,好在那片水域非常浅。我站在水下的淤泥里休息了片刻,然后再次浮出水面。我喘息着,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潜入水中。就这样,在水下休息一会儿,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再潜水。我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过程,逐渐靠近岸边。通过这种奇怪的方法,我终于回到干燥的土地上。我在岸边躺了好一会儿,仰望着星空。
体力恢复后,我步行穿过森林。最终我找到了大路,但是找不到之前藏起来的自行车,我只好冒着雨走路回家。前方出现了汽车的明亮灯光。那是一个当地的农民,他在找我。我的父母都在找我。每个人都在找我,包括警察。
谎言
回到农场后,我始终在重复着同样的话:
“弗莱娅死了!”
我解释了关于巨魔的故事。不管他们怎么想,就算认为是幻想我也不在乎。她不见了,这就是证据。除非他们开车送我到弗莱娅家的农场,否则我就不断地说着这个故事。最后,我父亲被说服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我平静下来,只好带我去他们家的农场。弗莱娅在家里。她穿着睡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整个人又干净又漂亮,好像从来没有跑出去过一样。我对弗莱娅说:
“告诉他们关于巨魔的事。”
弗莱娅跟他们说:
“没有什么巨魔。我从来没有出去过,我不是这个女孩的朋友。”
亲爱的医生:
我已经写了一整夜,这还真不是个轻松的事,我感到很疲惫。我们应该很快又会见面了。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只想去睡觉,所以我打算把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略地叙述一下。
听了弗莱娅的谎言之后,我病了好几周。我在病床上度过了剩下的夏天。恢复健康以后,父母不再允许我离开自家的农场。妈妈每天晚上都会为我祈祷,她跪在我的床边,有时甚至会念叨整整一个小时。而在学校里,其他的孩子都开始疏远我。
第二年夏天,在最热的一天里,弗莱娅在湖里淹死了,就在离当初我们坐在树下避雨的地方不远处。事实上,当时我也在湖里游泳,这使得一些关于我的传闻泛滥起来。学校里的孩子们声称是我杀死了她。他们认为我非常可疑,因为我有憎恨她的理由。这样的流言在一个农场和另一个农场之间传播着。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否相信我是无辜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或许在那个炎热的夏日,我只是偶然发现弗莱娅正在湖里游泳,或许我们发生了争吵,或许在争吵中她管我叫怪胎,或许这让我太生气了,我把她的头按到水下,拽着她,抱住她,一直把她拖到水底,这样她就无法张嘴,也就不能再对我撒谎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光。我坐在高高的树顶上,盯着弗莱娅家的农场,心里始终纠结着要不要跳下去。我数着面前所有的树枝,想象自己掉到树下摔个稀巴烂。我盯着地面,不停地在说:
你好,下面的人。
你好,下面的人。
你好,下面的人。
但是假如我真的杀死了自己,每个人都会相信是我杀了弗莱娅。
当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在生日那天的凌晨五点钟,我离开了农场。我离开了自己的父母。我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我不能生活在一个没有人相信我的地方,我不能生活在每个人都认为我有罪的地方。
我带着自己攒下的一点钱,尽可能快地骑车到了巴士站。我把自行车扔到田野里,登上一辆开往城里的汽车,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你真挚的
蒂尔德
信的内容读完了,但我依然把它捧在手上,假装自己还在看着,这样我就可以为自己赢得一些时间来整理思绪。在我的生活中,从没有想象过妈妈会经历这样的事情。我仿佛看到一个孤独而悲伤的小姑娘,绝望地乞求着唯一朋友的友情。我还看到了其他的东西,她对那些关心的人的奉献,她面对悲伤时的勇敢。我从没有真正地认清过她。她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伤痕?她又受到过怎样的伤害?我的好奇心在这一刻全面爆发出来,我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真的了解自己的父母吗?曾经,他们对我的爱遮盖了一切。或许我可以找借口说,是因为爸爸妈妈从未让我接触到他们的无奈和艰辛,他们想忘掉过去,只留给我快乐的印象。或许我还可以为自己辩护,我没有资格去重提父母的痛苦回忆。但这也仅仅是借口而已,我是他们的儿子,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是那个唯一可以去问,也应该去问这些事情的人。他们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他们的过去就是我的过去。在这个问题上,我犯了错误——我误以为熟悉就代表着了解。可是,即便是生活在一起,也并不意味着你对别人的了解有多深。更糟糕的是,我沉湎于家庭的喜乐祥和,却从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我的父母会致力于营造这样一个家庭氛围,他们真实的想法又是什么?
妈妈看穿了我的小把戏,她知道我已经读完了信。她把手放在我的下巴上,慢慢地托起我的头,和我四目相对。我看到她眼中的决心和严肃。这不是我在信里认识的那个迷茫的小女孩。
“我知道你有问题要问我,一个对你来说很难问出口的问题,或许是你曾经问过的最艰难的问题。但是你无法回避这个问题,想知道答案的话,你必须要问。你必须亲口把它说出来。你必须鼓起勇气,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是不是杀了弗莱娅。”
妈妈的动作很轻柔。但是我知道,一旦我试图把脸转开,或者回避这个问题,她的手一定会立刻收紧,锁住我的下巴,让我一动也不能动。她是对的。我的确想问这个问题,或者说,我想知道真相,无论答案是什么。我想知道那天在湖里发生的事情。其实,想象当天的情形并不是困难的事——妈妈从小在农场里劳作,身体强壮,弗莱娅是城里姑娘,美丽而柔弱。那天,她们在湖里偶遇。过去几个月的孤独和痛苦让妈妈很生气,她摇晃着自己从前的朋友,把她的头按到水下,希望一雪前耻。情绪稳定之后,妈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这时她已经游到了岸边,她回头瞥了一眼,发现弗莱娅并没有浮出水面——她应该没有意识了。妈妈疯了一样地游了回去,试图去救她,但没有用。最后,她惊慌失措地逃离现场,只留下她朋友的尸体漂浮在湖面上。
我不自信地低声说道:
“你和弗莱娅的死亡有关吗?”
妈妈把手从我的下巴上拿开,摇着头说:
“不对。你应该这么问。我有没有杀死弗莱娅?跟我说!”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问题:
“我有没有杀死弗莱娅?我有没有杀死弗莱娅?我有没有杀死弗莱娅?”
她是在刺激我,每次她提到那个名字都会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一下。这令人很不安。我再也承受不住了。在她再次敲打桌子之前,我抓住了她的手,我感受着她的力量,问道:
“是你杀了她吗?”
“不,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