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妈妈会偷听我们的对话,但是走廊里没有人。我回到楼上,发现她站在窗口。她打开了窗子,望着对面老皮革厂的屋顶。尽管公寓是高高的落地窗,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但今天非常闷热,没有一丝风。我走到她身边,她握着我的手,念着马克的名字,就像第一次听到一样:
“马克。”
我点点头:
“是的。”
然后,就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她说:
“为什么没听你说过?”
我知道,一旦我张口说话,我的声音一定会垮下来,我会哭出来。所以我只是握着她的手,迅速地摇动三下,就像在发摩尔斯电码。她听懂了,因为她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还记得我们在南海岸度过的那个假期吗?当时你还很小,只有六岁。假期的头一天很热,天空湛蓝。我们开车去海边的小汉普顿,心里确信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开始。当我们到达时,我们发现海边的风很强,但我们没有放弃,而是在沙丘的后面挖了一个浅浅的窝。我们三个人躺在里面,完全感觉不到风的吹动。头顶的太阳暖暖地晒着,身子底下的沙子也是热乎乎的。我们在沙窝里躺了很久,打瞌睡,晒日光浴。最后我说,我们不能永远待在这儿,你看着我,问道:为什么不呢?”
在妈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说:
“妈妈,我想听听你在拜访了塞西莉亚之后发生了什么事,那才是重要的。我们可以以后再聊度假的日子。”
妈妈说:
“我讲完以后,如果我们要去报警的话,我希望你来说,就像我现在告诉你的一样。这就是我的愿望,我想听你去说。”
“我会的。”
“我们曾经无话不谈。”
“我们以后也会这样的。”
妈妈问我:
“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
“我们都犯过错误,有些可以原谅,有些却不能。在那个夏天,我就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判断失误的错。”
“当时,我每周都会骑车去一次海滩——不是游客常去的那种,而是再往北一些。那是一片未经开发的、人烟稀少的海滩,到处都是沙丘和丛生的蕨类植物,后面掩映着一片树林,没有游客会到这里来度假。我会沿着沙滩跑步。有一天晚上,我跑了大约三十分钟,正打算转身往回跑,这时,我看到树林里面有东西在动。它是亮白色的,就像一片小小的船帆航行在松树林中。一般来说,这片海滩和树林少有人来。我停下来,是米娅。她从树林里出来,走在沙滩上,穿着白色的仲夏节礼服,像个新娘一样,头上戴着花,手里也捧着一束花。我感到新奇而恐惧,于是躲在草丛后面,打算看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她就那样一直走着,最后停在一座废弃的灯塔前。她把花挂在门上,然后走了进去。”
“我好像目睹了一个鬼故事,只不过那个女孩是真实的,沙滩上的脚印也清晰可见。米娅正在等什么人,花就是一个信号,告诉正在观望的某人,她在灯塔里。白色的花朵很显眼,即使从我藏身的地方都可以看见。我决定看看到底是谁要到灯塔来密会米娅,但是没有人来。我等的时间越长,就越糊涂,我心里想,或许那个人看到了我。可能他就躲在树林里的某个地方,在我离开之前是不会露面的。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我开始怀疑自己。很显然,米娅当时一切正常,她走向灯塔的时候是自在而从容的,没有任何受迫的迹象。虽然还是感到好奇,但我也很冷,我害怕自己会在仲夏节之前病倒,于是我跑回自行车那里,决定离开。”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这次过失,我相信,后来到那里去的人就是杀死米娅的凶手。”
我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打断她。我有些疑惑,我发现妈妈描述的所有细节,都是在为营造一个故事做准备,也就是米娅的被杀。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她一直站在那里,没有任何打算坐下来的迹象。挎包仍然在她的肩上挂着。她打开包,拿出记事本,翻到仲夏节期间的那部分,拽出一张请柬。
“镇上每年都会举办两个各自独立的仲夏节庆典,一个是为了应付到这儿旅游的游客,另一个历史更悠久的则只对本地的居民开放。这是头一种庆典的公开邀请函,在海滩上和酒店里贩卖。这上面画着儿童围着五月花柱跳舞的图案,孩子们金色的头发上点缀着花朵。看上去好像在标榜着一个纯净的心灵节日,但那其实就是一笔生意。”
“今年举办庆典的地点设在哈坎家的田地里,就在小镇外。庆典活动的筹备和执行都以花小钱办大事为准则。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在那里干活。米娅到我家的农场来,把这个工作的机会告诉了我。她一定是知道我们很缺钱,于是打算帮助我们。我联系了组织者,他们让我负责提供啤酒和果酒的帐篷。”
“在庆典的那天,我早早地来到了田地里,满心以为可以和大家一起来操办一场宏大的盛会。我们的责任重大,因为这是个关于土地的节日,可以上溯到过去人们欢庆丰收的年代,表达了我们对瑞典这个国家的深厚感情。但我那天看到的非常令人沮丧。派发食物的白色帆布帐篷湿漉漉的,地面也泥泞不堪,到处都摆放着巨大的垃圾桶。手绘的标志牌对人们的行为进行指导,你要这样做,你不能那样做。一大长排的塑料流动性卫生间比五月花柱更引人注目。门票里包含了食品和非酒精饮料的费用。考虑到它只要二百克朗,也就是二十英镑,看起来还挺合适的。不过,提供的食物都具有同一个特点,含有大量的淀粉和盐。你还记得哈坎让我带土豆沙拉去参加他的派对吗?在那里我终于明白了,土豆沙拉在餐桌上的地位是何等低下。它们被盛放在水桶里,用巨大的长柄勺舀出,提供给游客们食用。这就是为什么哈坎要我带这种东西去参加聚会,因为它是提供给游客的食物,而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跑到瑞典来的外国佬。主菜是浇了四种不同酱汁的鲱鱼,盛放在像学校食堂里使用的那种钢质餐盘里。一大勺甜腻腻的酱汁浇在孤零零的鱼块上,点缀上红的黄的白的各种配菜,再佐以煎过了头的土豆和切成厚块的法棍面包。得益于里面的化学添加剂,面包永远也不会变硬,只是嚼不烂。”
“我们的帐篷主要负责提供啤酒和饮料,这里的工作人员比派发其他食品的帐篷里的都多,那边排队的人都延伸出好几百米长了。这是一种老练的策略,就是怕人们反复地领取食物。效果很明显,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游客们,特别是那些男人马上就转向啤酒。我们这里打一开始就挤满了人。不管我怎么想,反正来的人都非常快乐。天气很暖和,客人们很开心。”
“午餐休息时,我跑到五月花柱那里去看仲夏节演出。身着传统服装的学生们正在跳舞。正看着,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是米娅。她的手里没有拿着白色的花,而是一个塑料垃圾袋,她在负责捡拾垃圾。我觉得有些奇怪,镇上最漂亮的女孩却干着捡垃圾的活。她说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因为她不想被别人盯着看。但在那个时候,听到米娅这么说,我心里却感到一阵的不安。为什么这个年轻女孩这么害怕被人监视呢?米娅告诉我,去年的圣露西亚节译者注:瑞典传统节日,12月13日被认为是一年中最长和最黑暗的夜晚。”而这一天过后,夜晚时间开始缩短,白昼时间渐渐增加,象征着光明,所以瑞典人以节日的方式庆祝这一天,并把这一天称为“迎光节”。,为了庆祝一年中最黑暗的一天,教会决定不仅要进行烛光游行,还专门排演了一幕戏剧,并且挑选合适的女孩来扮演圣露西亚——一位头戴蜡烛花冠的圣徒。在选角的时候,有一个顽固的唱诗班指挥,他坚持要选瑞典女孩来扮演这个角色。他挑的那个女孩有些盛气凌人,但的确是个美丽的金发女郎。因为是黑人,米娅只能扮演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角色,负责站在主角旁边放烟火。纯净的心灵败给了金发碧眼的外貌。游行的时候,站在队伍前列的主演突然绊了一下,头发被烟火点着了——她用了太多的发胶。米娅也烧到了自己的手。这应该是我听到过的最离奇的故事了。更古怪的是,演出结束后,人们开始传说那个女孩是假的圣露西亚,他们要进行真正的圣露西亚游行,由米娅带头。不过对米娅来说,这次游行很痛苦。鉴于这种尴尬,她发誓再也不在观众面前表演了。
“正在说着,米娅突然紧张地看向我的身后,我转过身,发现哈坎正走进派发食品的帐篷。米娅突然向他追去,我赶紧跟了上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帐篷里一阵骚动,我走了进去,看见哈坎正抓着一个年轻人的脖子,那是个二十几岁的英俊男孩,蓄着金色的长发,还戴着耳钉。虽然年轻人同样高大健壮,但是在哈坎面前全无优势,哈坎把他压在帐篷壁上,愤怒地警告他离自己的女儿远点。我跑上前,抓住哈坎的手臂,告诉他米娅甚至不认识这个人。哈坎不相信我,他要那个年轻人回答,年轻人看了一眼米娅,大笑着说,如果哈坎说的女儿就是指米娅的话,那他一定是疯了,因为自己根本不会喜欢上一个黑妞。这种言论是不可原谅的,当时帐篷里的每个人都对他报以鄙视的目光,除了一个人,那就是哈坎。听了这话,他马上安静下来,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一名种族主义者。不管是谁向哈坎告的密,他的消息都是错误的,哈坎明显地放松下来。就像我对你说过的,对这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占有更重要的了。他并没有指责年轻人的恶劣言论,相反,哈坎为自己的冲动向他道了歉。”
“米娅很尴尬,她扔掉手里的垃圾袋,从帐篷里跑出去。我走到哈坎的面前,建议他追过去看看。这个家伙仇视地盯着我,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一定是没少喝酒。他告诉我,别多管闲事。当他从我身边挤过的时候,他把手臂绷紧,挨着我的那只手握成拳头,紧贴住我的下身,坚硬的指节隔着棉衣挤压着我,我差点透不过气来。他把一切伪装成一场事故,这样如果我尖叫的话,他是不会承认的。他会说我在撒谎,或许他还会说因为帐篷里很拥挤,他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我。”
“回到酒水帐篷里,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他手指的力度,仿佛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强调“下身”这个词,或许是想让我对她当时的感受理解得深刻点。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成功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这件事。她还有其他的目的吗?或许她觉得我现在过得太舒服了。在经过了最初的友善和亲密之后,她打算警告我,接下来的真相很残酷,她会把暴力和黑暗展现在我的面前。
她从记事本的下一页里拿出了另一张请柬,明显比方才那张制作精美。她把两张请柬并排放在桌上,让我仔细查看。
“这是当地人聚会的请柬。不用我说,你已经看出来质量的差异了。看看那上面我们的名字,多漂亮的书法。他们甚至还写上了我的中名译者注:英语姓名的一般结构为:名+中名+姓。但在很多场合,中名往往略去不写。——艾琳,但是没有你爸爸的。奇怪吧,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又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我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自己的中名。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也需要细心地查访。它只能被理解为一种警告,这些人能接触到我的私人信息。这是哈坎的惯用伎俩,他要告诉我:别再调查了,如果我继续和他作对的话,就要小心自己的小命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说:
“妈妈,他们有什么可以威胁你的?”
“他们知道弗莱娅的事!如果他们真把它传出去的话,我就完了。那些谣言曾经迫使我离开自己的家。在我父母的眼里,我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就算那不是真的也不行。哈坎会在吃晚饭时把这个秘密告诉他的妻子,然后那个女人又会在喝咖啡的时候悄悄告诉她的朋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里的人就都会知道了。我不想再看到人们诡异的眼神,我也不想再次生活在谎言当中。就算我会努力地变得坚强,也会费尽心力去忽略它们,但最后我还是会被谎言打败。到那个时候,我将别无选择,只能卖掉我们的农场,再次背井离乡。只要哈坎知道了弗莱娅的事,他就得逞了。”
“但是,在弗莱娅的事被发现之前,我还要继续我的调查。我不会活在恐惧之中,这次的仲夏节庆典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观察社区邻居之间的互动,我决心利用好它。尽管庆祝活动没有我预想的那么热烈,但是随着大家酒劲上涌,防范心就会下降。这个时候我会开始探寻,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上一次当我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哈坎的夏季烧烤派对上时,大家都在看着我,但是这一次,角色发生了变化,我是观察者。我不会把精力浪费在自己的名誉或是形象上,我不在乎他们喜不喜欢我。我的目的就是要看看是哪个男人搭上了米娅。”
“刚才我向你保证过,不会浪费时间描述细节,除非它是必要的。但我要告诉你,那天,天空阴云密布,一场风暴即将到来,那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令人不安的仲夏节。我希望天气能好转,因为这样的日子总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之前一天,游客们享受着醉人的夏日,灿烂的阳光和明亮的蓝天。他们彻夜狂欢,畅饮啤酒直到醉倒在草地上。而今天,迎接我们的只有刺骨的寒风。组织者能够保证派对的每一个因素都优于前一天,除了天气。”
“尽管雨下得很大,我还是想步行去参加聚会。我决定穿上瑞典传统服饰,把头发扎成辫子,手里再拿上一束鲜花。我的中名问题一度使我焦虑不安,这套衣服是为了使我看上去像个无害的傻瓜。如果有任何人怀疑我已经接近了真相,这套衣服足以打消他们的疑虑,他们会嘲笑这个穿着蓝衣服和黄裙子的蠢女人。克里斯抗议说,我是在丑化自己,他看不出来,这对让我们更好地融入社区有什么帮助。他并不知道,其实我早就放弃了,对这个地方来说,我们就是可有可无的,我们永远也无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也不再奢望得到那些人的友谊,我就是一个陌生人。当然,这些话都不能对克里斯说,我只好装傻充愣,完全无视他的抗议。我跟他说,我之所以打扮成这样,是因为这是离开瑞典这么久之后的第一个仲夏节,我就是想让它与众不同。他非常沮丧,没有和我一起出发,而是去搭了哈坎的便车。他说,假如我坚持想表现得如此幼稚的话,他可不想和我一起犯傻。我是看着他离开的,我曾希望我俩可以一起调查,因为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伙伴,但他失去了我的信任。所以我只能独立作战,穿着民族服饰,肩膀上背着破旧的皮革挎包。”
“到了庆典现场,每个人都在看我,几位农妇甚至对我表达了怜悯。他们温和地跟我说话,赞扬我的勇气,就好像我是个小丑。和我预计的一样,邻居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却放松了心中的警惕。”
“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地方的确风景如画。聚会在麋鹿河边上一块长条地带,鲑鱼水道的下游,不远处就是露天剧场,去年夏天的游行闹剧就发生在那个地方。土地已经经过精心的平整。厕所装修豪华,大帐篷里提供着精美的食物。到处摆放着大捧大捧的夏季时令鲜花。最引人注目的是五月花柱,和之前一天的样式完全一样,但是装饰用的鲜花多了何止一倍。它是如此美丽,差点使我忽略了它所代表的不公平。那些人其实可以给两次庆典用上同样的花柱,这并不困难。这个庆祝生命和光明的庆典被猥琐和卑鄙的人心给玷污了。”
“伊丽丝在那里,上下打量着我。虽然我之前告诉你,我不会和她一样对罪行视而不见,但是有些时候,当我情绪低落之时,我能理解她的选择,甚至愿意像她一样。那样我就解脱了,不用再去疑神疑鬼,转而开始尊崇这个社区的规则。我将不会再失眠,也不会再忧心忡忡,树林深处的小岛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也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了。如果我真的变成这样,我敢肯定哈坎一定会为此欢欣不已的,他会因为我的臣服而对我大加赞赏,他的友谊也随之降临。但这种选择并不容易,它需要承诺和奉献,代价太高了,我从此将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会成为跟伊丽丝一样的家庭主妇,或许她之前也是另一个人的模板,或许这种漠然是世代相传的。妇女们被迫放弃思考和批判的权利,乖乖地扮演着忠诚的奉献者的角色——一个传统的、会给我带来认同甚至是幸福的角色。可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可能会恨自己。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我们才会真正地认清自己,才能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像我一样,米娅也是一个人来的。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也和我一样盛装出席。她穿着新娘一样的白色纱裙,头上缀着花,手里也捧着花束,和她在海滩上穿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当时光鲜靓丽。她的衣服上到处是污迹,还有一些撕裂的痕迹。花瓣也脱落得差不多了。她没有任何避讳的意思,就像是在告诉大家,她从灯塔走回来时,在树林里受到了攻击。”
“起初,米娅没有看见我,她旁若无人地站在河边,背朝着派对,只是盯着水看。我也没有打扰她,让她自己独处。后来,我发现她走动的方式有点不对,她的脚步生硬,似乎在刻意地维持平衡。当我走到她面前时,我发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米娅的双眼通红。她喝醉了!她一定是自己带的酒,因为人们在派对上并没有给她任何饮料。当然,青年人偶尔喝醉,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这样一个午后,身处喧闹的人群当中,却一个人沉默地喝得大醉,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在借酒消愁。”
“等我们围着五月花柱跳舞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了米娅的醉态,或许她根本就不打算隐藏起来吧。即便是最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她有些不对劲。我能够看出,哈坎一直准备带她回家。但如果这期间发生什么激烈的行为,那一定会引起轰动的。他一定在琢磨着什么计划,好干净利落地把她带走,绝不能让她在这里大吵大闹。我不能让他把她带走,因为我需要她继续留在这里。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她是故意喝醉的,酒精可以给她勇气去对付某个人。我必须给她争取足够的时间,以便她能完成自己的计划。”
“我走过去,轻轻地扶着米娅的手臂,带着她来到中央舞台上,然后招呼大家都围拢过来。我开始即兴发挥,谈论起仲夏节的历史。当所有的人都聚集过来之后,包括哈坎,我对大家解释说,今天晚上是一年中许愿最灵的时刻,我们的祖先们会用跳舞来赞颂大地孕育和收获的神力。我把头上戴着的花朵分发给现场每一个孩子,告诉他们,根据传统,如果他们把这朵花压在枕头底下,他们就会在睡梦中见到自己未来恋人的模样,甚至是他们未来的丈夫或者妻子。孩子们都欢笑着接过了花。在他们眼里,我就像是一个善良的女巫,但其实我这么做有自己的目的。我走到米娅身旁,把剩下的花冠递给他。我想看看,在说到爱人和丈夫的时候,她会有怎样的反应。米娅高高地举起花冠。我猜对了!她快控制不住了,已经准备好要控诉这个社区,把它的秘密通通说出来。每个人都在紧张地盯着她,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做些什么。她把花抛到空中,就像新娘在婚礼上做的一样。我们的目光随着花冠飞上了半空,捆扎在一起的枝条散开了,一时间落英缤纷,片片的花瓣仿佛夏夜的彗星般飘落到我们的头上。”
“哈坎推开人群,抓起米娅的手臂,向所有人道歉。他很小心,不想让别人看出他正在拖拽着米娅。她没有反抗,跟着他走向那辆闪闪发光的银色萨博汽车。他把她扶到前排座位上。她按下车窗,回头看了看我们。我希望她能够哭出来,但汽车加速带起的风吹拂着她乌黑漂亮的长发,完全盖住了她的脸。”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米娅。”
听到这儿,我不得不检验一下妈妈的话是否可信。方法很简单,只要在我的手机上键入“米娅·格雷格森”,搜索引擎会帮我找出事情的真相。如果这个姑娘真的被谋杀的话,报纸一定会报道的,甚至会引起公众的广泛关注,但如果搜索不出来,那就不是谋杀。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的思路一片混乱,可是现在,真相即将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如果妈妈知道网上有这方面的报道,她一定会打印一份放在记事本里的。但我不能当着她的面搜索,因为这就代表着我不相信她。同样,不管有没有找到任何信息,我都不能告诉她,因为这也会让她感到恐慌,甚至会觉得我在怀疑她。她会再度逃离。在现在的情况下,坦率和诚实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反而会带来风险。于是,我说:
“我想看看爸爸的飞机降落没有。”
因为马克的突然出现,使妈妈变得有些神经质,对她来说,这所公寓已经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她不肯坐下来,或者把她的挎包放下。她说话时,我注意到她的语速在明显地加快。为了不让她感到紧张,我慢慢地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屏幕,然后向她展示说:
“他没有打电话。”
上面也没有留言或未接来电。但妈妈并不领情:
“在来到这栋大楼之前,他是不会打电话的,或者他根本就不会打电话通知你。”
她把自己的记事本放回挎包,说:
“他的飞机现在已经降落了。”
“我可以到机场的网站上看看吗?”
妈妈挥挥手,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打开了一个单独的网页,登录到希思罗机场的网站,这样如果妈妈突然要求看我的手机,她不会发现任何问题。在另一个网页上,我小心翼翼地输入那个女孩的名字。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我并没有成功地掩饰自己的紧张。妈妈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她向我走过来我,说:“上面怎么说?”
“我还在输入信息。”
我在后面又输入了谋杀可能发生的地点,然后点击“搜索”按钮。屏幕上一片空白,数据正在连接中,网络很慢。我瞥了一眼妈妈,她离我只有几米远了。
“已经着陆了吗?”
“还没查到。”
她举起手,向我要手机:
“让我看看。”
我隐蔽地用拇指轻轻地把浏览器切换到机场的网站上,把手机递给了她。她专注地盯着屏幕。
飞机在二十分钟前已经降落了。
我只希望她不会注意到页面底下的图标,还有另外一个浏览窗口在打开着。她没有智能手机,但她现在是如此警惕,任何形式的欺骗都可能被她发现。我甚至害怕她哪一下不小心,也许就把那个网页点开了。她伸出一根手指,触摸着屏幕。从我的角度上,看不清楚她是否正在研究从瑞典飞来的入境航班列表。我很想走过去,把手机要回来,但是又担心这会暴露我的紧张,我只好捺着性子等待。
妈妈终于把手机还给了我。现在,关于米娅的搜索应该差不多完成了,信息就显示在手机的屏幕上。但我还不能看,因为妈妈正在和我说话:
“克里斯不会带行李的。他一下飞机就会冲出机场,打车直奔这里,他会横穿整座城市,让我们措手不及。只要他到了这里,不经过一场战斗,我们是没法离开的。我说的战斗可不是口头争吵。上次,我被他捆住手脚,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不会再安静地任他为所欲为。这次,我会让他领教一下我的拳脚。丹尼尔,你准备好了吗?我们现在必须离开。”
我根本无法想象妈妈和爸爸大打出手的场景。但是我相信妈妈,她说会打起来,就一定会,只要他们相遇。她说得对,我们必须离开,必须避免这种战斗的发生。我差点忘了手机就在我身边,我还要争取几分钟的时间来检验搜索结果。
“妈妈,我们现在就走。”
妈妈仔细检查了一番,看看自己有没有遗落任何证据。我太想看看手机了,但她的一举一动实在难以捉摸,我担心会被她发现。我跟在她的后面走下楼梯,我不能再拖延了,我快速地看了一眼屏幕。
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可能的搜索结果列表,所有结果都来自瑞典报纸。我感到很震惊,因为我一度以为会看到一个空白页,没有任何的结果。我错了。虽然我答应过妈妈要客观,要保持开放的心态,但在内心深处,我其实相信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米娅也没死。我点击了上面的链接,网页开始加载,一幅照片一点点地出现在屏幕上。我的时间不多了,妈妈已经走下了楼梯,马上就要转过身来,我赶紧放下手机,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我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肩膀,我问她:“妈妈,我们要去哪儿?在公共场合,你会觉得不自在的。”
“我们可以过一会儿再决定去哪里,现在只要离开就好。”
“难道我们要站在街上商量吗?”
妈妈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你是在拖住我吗?你是这么打算的吗?你想拖延时间,好让你爸爸来抓住我吗?”
“没有。”
“你在说谎!”
这是尖锐的指控。她正在变得越来越激动,我必须把她带出公寓。
“我不想看到你和爸爸打架,我想听你把故事讲完。我说的是真的。”妈妈打开前门。
我赶快抓起钱包和钥匙,跟了上去。我们走出屋子,来到外面的走廊里。妈妈好像非常着急,她反复地按着电梯的呼叫按钮,好像有人在后面追赶她一样。当她看到电梯从一楼上来的时候,她又走了回来。
“他可能是在电梯里!”
“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走楼梯吧。”
我没有争辩,跟着她走进了楼梯间,她快速地下着楼梯,几乎就是在跑。我冲她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混凝土空间内回荡:
“妈妈,我可以给马克打电话。他有一间办公室,或许他还知道其他地方可以让我们继续聊聊。我们需要一个私密点的地方。”
妈妈回答说:
“那你快点!”
我拿出手机,仔细地看着屏幕。那是当地报纸关于米娅的一篇报道,还有一张她的照片,长得和妈妈描述的差不多。根据报道所说,她失踪了。我向下滚动屏幕,还有一份关于提供信息的悬赏。这时,妈妈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丹尼尔!”
在报道里并没有下结论,没有明确地说明她是否已经死了,但根据日常经验,失踪往往就意味着谋杀。文章里没有可以用来反驳妈妈的东西。妈妈又考验了我一次。我拨了马克的电话,他立即就接了。我说道:
“爸爸正在赶来的路上,他的航班已经降落了。妈妈不想待在公寓里。我们需要另找一个地方来说话,要私密一点的,一个爸爸找不到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你确定不用等他过来吗?”
“那将是一场灾难。”
马克立刻就想出了解决方案。
“我给你订一间客房,你出去叫辆车,我会打电话告诉你酒店的信息。你还好吗?你妈妈呢?”
“我们都很好。”
“酒店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说完,他就挂断了。
妈妈几乎已经走到了楼梯间的出口。我向楼下大喊:
“妈妈,等等我!”
和她一阵风般的速度相比,我下楼梯的速度慢得像个醉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或许我应该拖延时间,让爸爸赶上我们?在通话结束后,我对自己的处事能力又有了新的怀疑。我没有想到去酒店订房间的主意,这应该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案。不过就算我想到了,我也没有钱去支付房费。或许,我应该等等父亲,如果妈妈真的病了,他对病情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我可以站在他身后,提供帮助。不过话说回来,那篇报道并没有提供确凿的证据,证明妈妈是在妄想。而且,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到了机场之后,却不打电话告诉我们一声。几分钟之前,妈妈还在叫嚷着要对他拳脚相加。让克里斯赶上我们,这是一种背叛的行为,是对我之前听到的一切的否决。不管我是否打算承担这个责任,它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谁也无法替代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的控诉是虚假的,所以我决定暂时相信她,就像从前她说过的那样,我们有义务去相信自己所爱的人。现在,她想要找一个时间和空间来继续我们的谈话,我无法拒绝她。
在楼梯间的最底层,我追上了她:
“等一下。”
她停了下来。我打电话给当地的出租车公司,因为还不知道酒店的名字,我告诉他们我们打算去市中心。他们立刻派了一辆车。与此同时,妈妈踮起脚,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观察着大厅的情形。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后,她说:
“我们就在这儿等出租车,我不想到街上去。”
过了几分钟,出租车司机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我们谨慎而缓慢地走过大厅,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大楼。从公寓楼到院子大门之间还有一块空地,这里无遮无挡,我们的行踪一览无余。短短的一段路,我感到妈妈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坐进车里之后,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但就在我说出目的地之前,妈妈向前探出身子,对司机说:
“在这条街的尽头停下。”
司机看着我,虽然我对妈妈的要求感到惊讶,但我还是点点头。妈妈对我耳语道: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向你确认吗?他肯定不知道我被怀疑神志有问题,他不可能知道的。那又是为什么呢?我来告诉你原因吧,因为我是女人。”
司机把车停在公寓楼和大路之间的十字路口。我对妈妈说,司机看我是因为他觉得她的指令很奇怪。妈妈不这样认为: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只是想让你看着他找上门来。”
“谁?”
“你的父亲。”
“你想在这里等爸爸来?”
“重要的是你要亲自见到他。你对克里斯的记忆还停留在过去,时过境迁,他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你在这里就能看到的。可惜我们不能再靠近一点了。只要你见到他,你就会明白的。”
我字斟句酌地向那个不安的司机解释了我们奇怪的要求,并且表示可以为等候付钱,而且我们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很快就会离开。最后,妈妈补充说:
“你听我们的就行。”
司机仔细地端详着我们,毫无疑问,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奇葩”乘客。他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确认了价钱之后,他开始看报纸了。
在公寓外的开阔空间里,妈妈的心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她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发号施令以外一言不发。她很紧张,一刻也不放松,拧着身体从后车窗向外张望,看看是否有一辆出租车会停在大门旁边。我无法和她交谈,我们就这样在一片静默中监视我的公寓楼。
我的手机响了,是马克。他把地址告诉了我,是在金丝雀码头旁边的一家豪华酒店。他已经预先支付了房费和其他费用,我只要去登记入住就可以了。他说自己也会待在那儿,在大厅或是餐厅等候着,随叫随到。我说: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我挂断了电话,把计划告诉妈妈。我们可以现在就出发到酒店去,在那里她可以继续讲完她的故事,而不用担心被爸爸发现。金丝雀码头离这里足够远,克里斯不会想到我们在那里。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选择,一个绝佳的藏身之所,没有人去过那里。妈妈一直在呆呆地看着院子大门。最后,我不得不又问了一遍,她才点点头表示同意。
突然,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身体按下去。一辆出租车从我们旁边驶过。我的脸贴着妈妈,我们蜷缩在座位的角落里。妈妈屏住呼吸。直到听到那辆车渐渐地开远了,我们才慢慢地直起身,从后车窗向外望去。一辆黑色的出租车停在大门外,爸爸从出租车里面钻了出来。
这是四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变了很多,瘦得很厉害。他神情疲惫、衣衫不整,和妈妈的状态没什么两样。他站在大街上,点燃了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像一个急切的瘾君子。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建筑。见到他真好。我爱他,那种感情是如此强烈,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我很想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处,向他打个招呼。假如他是一个人来的话,我可能真的已经这样做了。
另外一个男人下了车。妈妈叫道:
“不!”
那人把一只手放在爸爸的肩膀上。我吃惊地坐直了身体,打算看个仔细,妈妈急忙又按着我俯下身子,她低声地对我说:
“他们会看见你的!”
那男人和我父亲的年龄相仿,但衣着更为得体。我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妈妈的记事本里没有他的照片或者剪报。爸爸之前没有提到有人会陪他一起来,一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仔细地听他的语音留言。这个不明身份的人付了车钱,然后把时髦的皮钱包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我感到妈妈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上越箍越紧,她在害怕。
“他是谁,妈妈?”
她转过身来,拍着司机的肩膀,哀求他:
“快开车!快!快!”
或许是前后反差太大的缘故吧,那个司机不紧不慢地折好自己的报纸,有些错愕地看着恨不得自己扑上去开车的妈妈。我回头看了一下爸爸和那个身份不明的旅伴,他们正站在门口商量着什么。当司机发动引擎的时候,爸爸朝我们这边看了看,妈妈赶紧再一次俯低了身体。
“他看见我们了!”
妈妈就那样趴在座位上,不肯直起身来,直到我向她保证,车子已经开了好几分钟了,没有人追上来才罢休。我轻轻地扶着她起来,我问她:
“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就像她在从希思罗机场回来的火车上那样,当时她正在说着哈坎过来拜访的情形。我很想模仿她的动作,仿佛这个手势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不亲身实践一下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似的。
在路上,妈妈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她仔细地审视每一辆经过的车。司机从后视镜里向我使了个眼色,他在询问妈妈是否一切正常。我转过脸去,我也不知道——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一度确信她真的得了妄想症。而在下一刻,我又会觉得她的偏执和恐慌似乎也有些道理,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还有个旅伴——一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
我的手机响了,是爸爸。我看了看妈妈:
“他可能想知道我们在哪儿。”
“不要接。”
“我应该告诉他,我们一切都好。”
“别告诉他我们的计划!”
“我得解释一下,我们在做什么。”
“不要告诉他任何细节。”
我接了电话。爸爸很生气:
“门卫说你们刚刚离开。”
妈妈把脸贴了过来,听着我们的对话。我回答道:
“妈妈在那儿待得不舒服,我们打算换个地方。”
“去哪里?”
妈妈向我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告诉他。我说:
“随便找个地方。”
“这很重要!”
“她想和我单独谈谈。等我们谈完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你是在纵容她,丹尼尔。你犯了一个错误,你越相信她,她就会疯得越厉害。你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的。”
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我的信心有些动摇了。
“爸爸,我过一会儿再打电话给你。”
“丹尼尔……”
我挂了电话,他又打了过来,我没有接。他没有再发短信过来。妈妈对我在电话里的应对很满意。她说:
“真卑鄙,他在暗示你会让我变得更糟,这就是他惯用的伎俩。”
或许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说:
“他没有说你的坏话。我们只相信事实。即使是我和爸爸在谈论你,我也会这样说的。”
“那么我们就让事实说话,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他是和别人一起来的?”
我看着她:
“那个人是谁?”
妈妈摇了摇头,又一次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