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到了,我付了车钱。我们从车上下来,金丝雀码头很繁华,四周都是钢筋水泥和玻璃幕墙构成的高楼大厦。我陪着妈妈穿过摆满鲜花的迎宾通道,来到前台。酒店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笔挺的白衬衫。我开始填写登记信息,妈妈站在我的旁边。她靠在前台上,眼睛盯着大门的方向,仿佛在期待着那些阴谋家跟上来。突然,她旁若无人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紧张地问道:
“如果他打电话询问出租车公司的话,那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我们找的是哪家出租车公司,即使他知道,或者是碰巧猜到了,他们也不会把信息告诉他的。”
妈妈摇了摇头,仿佛在感叹我的天真:
“他们可以用钱去买。”
“就算他找到这儿来,也一样找不到我们的房间,酒店的人不会告诉他的。”
“我们应该再找一家出租车公司,用假名字另外租一辆车,让他们载我们到其他酒店去,不要停在酒店门口,停在附近就好,然后我们再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这样就没有人能找到我们了。”
“可是这家酒店已经付完钱了。”
提到钱似乎起了一点效果。我补充说:
“爸爸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我们不能这样做。”
妈妈考虑了一下,然后勉强点了点头。工作人员一直在旁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我婉拒了他们送我们到房间的建议,说我们没带行李,只要给我房卡就行。
我知道,只有在锁上房门之后,我们的谈话才会继续。妈妈需要确认新的空间是安全的。我们的房间在六层。屋子里布置得现代而舒适,一进门,妈妈的注意力就被奢华的装修短暂地分散了。她走到飘窗旁的沙发边上,那上面放着柔软的垫子。这里的视野非常好,市中心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但这种放松只是暂时的,她马上开始给房间做一次大检查,拿起电话听筒,又打开抽屉和柜子。我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给马克,他已经在大厅里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我说:
“我会把钱还你的。”
他没有回答。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还得起。这时,妈妈已经从卧室检查到了浴室,最后又查看了走廊、墙上其他房间的分布图,以及逃生通道的出口。一切结束后,她把装证据的挎包放在咖啡桌上,跟水果篮和昂贵的矿泉水摆在一起。
打完电话,我感到筋疲力尽。我走到吧台,拿了一瓶含糖和咖啡因的能量饮料,在里面加了冰块,小口地喝了起来。
“妈妈,你想喝点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吃点水果呢?”
她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然后挑了一根香蕉。我们并排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扒掉香蕉皮,切成一片片的,一起吃了起来。
“妈妈,那个人到底是谁?”
妈妈打开她的挎包,取出记事本,从里面拿出一张手写的名单。我瞥了一眼,那上面一共有六个名字。
“就是他,和你父亲一起从瑞典追到这里的人,方才你在公寓外面也看到了,他就在这张嫌疑犯的名单上。我早就应该把它给你了,但我怕你会不以为意。不过,现在你不信也不行了,这里面的一个人尾随我来到这里,他长途跋涉,只为了抓我回去。”
“在名单的最上面,是哈坎和克里斯。你爸爸也算一个,我很抱歉,但事实就是这样。还有乌尔夫·伦德,那个住在荒野里的隐居者。两面派的镇长,克里斯托弗·达尔加德,我跟你提到过他——那个在麋鹿的事件里背叛了我的人。顺便说一下,这个清单上的每一个人都出现在仲夏节的庆典上,还记得吧,当时米娅喝醉了,那也是我最后看见她的地方。这六个男人就站在人群中,看着她把花撒向天空。我一直在尝试回忆,假如那个花冠没有散开的话,它最终会落在哪里呢,谁才是她的目标呢?虽然我不太确定,但我相信米娅瞄准的应该是下面这两个人之一。”
“斯特兰·尼尔森,警探,那个地方最高级别的警察之一。在接下来的事件中,他将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和哈坎的关系赛过亲兄弟。他们甚至长得都差不多,又高又壮,满脸严肃的表情。站在一起的时候,人们经常会怀疑他们是不是亲戚,而他们也喜欢这种猜想,他们会微笑着说,或许真的是。”
“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是奥雷·诺林,经常出现在电视和广播节目里的名人。他名义上是个医生,却从来没有给人看过病。他还是一个成功的演员和主持人,演出的风格足以让你的灵魂震颤。他在电视台主持一档受欢迎的健康节目,出版过一本论证每天微笑五十次就能减肥的书,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心灵鸡汤。他身兼数职,江湖医生、蛇油推销员、普罗大众的崇拜对象,人人都把他当成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圣人。事实上,他通过欺骗和无耻的自我吹捧,的确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名声。就是他第一个宣称我发疯了。”
“‘你现在状态很不好,蒂尔德。’”
“这就是他的原话,用英语说的,一边说一边还在慢慢地摇着头,轻柔得好像是在为我着想似的。”
“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就在伦敦,现在正和克里斯一起追踪着我。你猜他是谁?”
如果她一开始就拿出这份名单的话,我或许会真的不以为意。但现在不一样了,很明显,无论新交故友,没有哪个人会陪着你跑这么远的路,除非事情确实紧急。从她所描述的外貌特征上,我猜测道:
“是那个医生?”
“没错,在公寓外面和你父亲一起商量事情的正是奥雷·诺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在瑞典没有成功的阴谋,还打算在这里再试一次。他们并没有改变策略,尽管我从精神病院被放了出来,尽管真正的医生都说我很健康,但他们依然坚持要把我锁起来,用药物麻醉我,让我声名扫地。可惜他们来得太晚了,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迫使你加入他们的阵营——他们想用这个法子来打垮我。他们怀疑你父亲无法独立完成这项任务。”
“我不知道是不是诺林第一个想出的主意,要质疑我的理智。但他确实是第一个跳出来指证我疯了的人,他的声望和医学知识帮了大忙。他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拒绝接受他们在米娅出事之后所做出的解释。”
“仲夏节过后,我希望和米娅谈谈那天发生的事情,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我很害怕。当时还在放暑假,她应该待在外面,在田地里干活。我开始不分白天晚上地在她家附近游荡,盯着哈坎的农场看,希望能够在阳台上或者卧室的窗口看到米娅,但我失败了。”
“一周后,答案终于揭晓了。那天我醒得很早,打扫完房间,我站在高高的梯子上面粉刷谷仓的墙壁,当时我突然看见哈坎那辆闪亮的银色萨博车疯狂地开了出来。哈坎不是一个喜欢炫耀和冒险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莽撞地在道路上飞驰,肯定是有紧急情况发生。我正等着他开车从农场前面经过,却惊奇地发现,它拐上了我们的车道。他从车里跳了出来,跑进我家的屋子,就像没看见我一样。我紧紧地抓住梯子,心中的恐惧几乎让我摔落下来。哈坎这样做不会有其他的原因了,只有一种可能,米娅出事了。”
我急急忙忙地从上面下来,听到里面大声说话的声音。透过窗户,我看到哈坎和克里斯正在厨房里说着什么。他转身冲出了屋子,回到自己的车上。我把油漆桶扔在一边,追了上去,一只手压在窗户上,在玻璃上留下了黄色的指纹。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降下车窗,对我说:
“‘米娅不见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仰面朝天地躺在碎石路上,我的头枕在克里斯的大腿上。哈坎的汽车早就不见了。我昏了过去,有那么一会儿,我失去了意识。很快,我又想起了米娅的事,我真希望这个消息是场噩梦。或许我只是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头部受到了撞击,其实米娅是安全的。可是我知道真相,我一直都知道。”
“我的敌人可能会和你说,那次昏厥就像是个分水岭。从那以后,我的精神就崩溃了,不管我说什么、想什么、宣布什么,再也没有人当真了,都是疯言疯语。不过你听着,昏厥并不意味着任何事。我承认,这让我看起来有些羸弱,或者是感情脆弱,但我并没有疯,我只是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挫败感。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我一直清楚米娅处于危险当中,但是我没能保护她。”
后来,哈坎向大家解释了那天夜里米娅消失时的情形。他是这么说的:
“他们大吵了一架。”
“她心里很难过。”
“她一直等到家里人都睡着了,收拾了两个包裹,趁着夜色出走了,没有说再见,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这就是我听到的解释。他对镇上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大家也是这么相信的。”
“后来,哈坎最亲密的朋友,那个叫斯特兰的警察来到了他的农场。当时,我碰巧在田野里散步,我看见他的车停在哈坎家的车道上。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我还是给他们计了时。十七分钟后,那个警察就离开了。从开始调查,到最后两个人握手告别,一共只花了十七分钟,这里面还包括他们互相拍着后背寒暄的时间。”
“第二天,哈坎来到了我们家的农场。他解释说,警方已经在几座主要的城市——马尔默、哥德堡、斯德哥尔摩发出了通告。他们在寻找米娅,但是,他们也无法保证能够找到她。她不是一个孩子了,而且寻找离家出走的人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只能寄希望于失踪者自己露面。一边说着,哈坎一边低下了头,好像在表明自己已经悲伤得说不出话来了,我们应该相信他。克里斯安慰他说,相信米娅会回来的,这只不过是青少年的叛逆行为罢了。”
“他们说的都是假话!他们在演戏——一切只是为了欺骗我,哈坎在扮演一个伤心欲绝的父亲,克里斯负责帮他圆谎。除了是一次表演,这还是一种考验,他们在评测我。我要走到哈坎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吗?不,我不会这样做的。我待在房间的角落里,尽可能地离他远一点。假如我像政客那样精明的话,我应该去拥抱他,再流下几滴眼泪,告诉他我替他感到悲伤。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恰恰相反,我表现得很明确,我不相信他,不相信他那厚颜无耻的声明。现在想想,我可能是犯了一个错误,因为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自己置于可怕的危险之中了。”
妈妈把手伸进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海报。她把它铺在咖啡桌上,然后坐在了我旁边。
“这些海报不是哈坎自己用电脑打印出来的。他找了一家专业的印刷公司,用的都是最高级的纸,甚至连页面设计都是时尚的,更像是从《名利场》或者《时尚》杂志上剪下来的插图,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奢侈的寻人海报了。它们被贴得到处都是:树干上、海滩的告示栏里、教堂和沿街商铺的窗口上。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数了一下,发现有超过三十张。海报贴的地点很奇怪,因为我相信米娅不可能会藏在这些地方。如果她逃走了,她一定会跑到大城市里去;如果她真的逃走了,她一定会跑得远远的,不会躲在家附近;如果她逃走了,她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发现的,因为在一秒钟之后,消息就会传到哈坎耳朵里。印制这些海报唯一的目的就是在向大家证明,哈坎已经做了应该做的事,他在扮演自己期待中的角色。”
看看海报的底部,他为有价值的线索提供了多么丰厚的奖励。你没看错:十万瑞典克朗,也就是一万英镑!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写上一百万美元,或者是一箱金子,反正他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来领的。他在粗鲁地声明:
“‘看我准备拿出多少钱!这份悬赏就代表了我对她的爱,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比这更高的奖金?’”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被他骗了,你相信这些海报证明了他的无辜,你上当了。”
我摇了摇头,否认了她关于我的推断。她永远是正确的,但这次是个例外。我说:
“我并没有认为这些海报会证明他是无辜的,它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话可以分两方面说。假如他没有花钱去做海报的话,或者他只是随便印了几张寻人启事,你也会指责他,认为他无情无义,或者是内心有鬼……”
“但是我不能对他没有做的事情做出判断。”
“我的意思是……”
“你不接受它作为证据,好,我们把它放在一边,没有关系。你可以不相信我对他的质疑,你也可以不相信这些海报背后的含意。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米娅离家出走当晚的情形吧。”
“她应该是在7月1日夜里逃离农场的。这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是怎么做到的?米娅没有车,也没有叫出租车,她是怎么在大半夜离开农场的呢?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出现在火车站。她的自行车还在农场里。她不可能选择步行,这是行不通的,距离太远了。从一个偏僻的农场里逃出来,这种事我干过。我告诉你,根据我的经验,你需要先制订一个计划。”
“按照哈坎的说法,从最后一次见到她到被人发现失踪,有十个小时的空窗期,但这十个小时里,一切都处于停顿的状态。不管你朝哪个方向走,走多远,到处都是一片黑暗,人们都在沉睡,没有任何一家商店在营业,也没有任何的公共交通工具。米娅就这样消失了。这就是我们应该相信的。”
“我有义务去和警察们谈谈,我要告诉他们我的想法,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并没有和克里斯商量,一个人骑车来到了镇中心。这里的商店都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河边的商业街上人头攒动。我走进上次去的那家咖啡馆,几周前我还和米娅一起坐在那里吃蛋糕。人们坐在那里,喝酒,大笑。难道没有人为一个女孩的失踪感到悲伤吗?自私自利,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弊病。哈坎心里很明白,他知道,只要没有尸体,没有犯罪证据,就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每个人都宁愿相信米娅真的跑掉了,打心底不愿意承认她有可能被人谋杀了。”
“镇上的警察局里比图书馆还要安静。这种清静真是荒谬,好像他们除了搞搞卫生,根本无事可做一样。很显然,这些警察从来没有和犯罪分子打过交道,他们都是新手。如果是在斯德哥尔摩,我可能还有机会,或许某个了解世道险恶的人会愿意倾听我的意见。不过在这里,这些人当警察就是图一个安稳的饭碗,他们只懂得钻营奉承,蝇营狗苟。”
“在前台,我要求会见斯特兰警探。我原本预计会等上漫长的几个小时,于是我打开记事本读了起来,但我还没有看上两页,就听到斯特兰在叫我的名字,让我到他的办公室去。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太像哈坎了吧,看着他待在一间办公室里,与钢笔和回形针为伍,感觉非常不协调。他并没有坐下,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假惺惺地给我端了一杯咖啡,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我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向我咨询过关于米娅失踪的事情。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是否知道米娅在哪里。我说不,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但我认为这件事绝不是一个女孩离家出走那么简单。我没有勇气在警察局里说出自己的假设,因为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有趣的是,斯特兰并没有像看一个疯子那样看着我,好像也不觉得我说的都是胡话。他只是盯着我看,就像这样。”
为了示范,妈妈用一种像是伤心,又像是在认真地倾听,还有些心不在焉的眼神看着我。
“他就这样盯着我,仿佛我对他是个威胁!他在评估我的危险性。整个警察局从上到下根本无意去发掘真相,他们只会粉饰太平。这件事情还是需要一个持怀疑态度的人——一个局外人的出现。我对斯特兰能接待我表示了感谢,决定自己采取下一步行动,去做我唯一应该做的事。我要在没有警察介入的情况下,在没有搜查证的情况下,闯进哈坎的农场查明真相。”
妈妈把手再次伸进挎包里,这次是最深处的口袋。我看不到她在做什么,直到她慢慢地举起双手。她戴着红色的手套,表情严肃地伸到我的眼前给我看,仿佛它们浸透了鲜血一样。这样的场景有些滑稽,我无法将妈妈认真的态度和带有卡通图案的手套联系起来,但我笑不出来,甚至感到隐隐的不安——妈妈闯进了另一个人的房子。
“这是为了不留下指纹!我只有这一双手套,这么厚的圣诞手套。整个夏天,我都把它们放在口袋里,等待闯入哈坎家的时机。你可以做证,我可从来都没做过这种事。我不会像专业窃贼那样,大半夜潜入别人家里。我在等待机会,想趁着伊丽丝和哈坎出门的时候下手。记住,这是瑞典的乡下,没有人会在出门的时候锁上大门的,也没有什么警报器之类的东西——你只需要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就行了。”
“夏天的时候,哈坎和他的妻子通常会在外面长时间地劳作。然而,由于米娅的失踪,伊丽丝的行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不再出门干活,她坐在阳台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之前我跟你形容过,她总是很繁忙的样子,现在不是了。好吧好吧,先不要打断我,我承认这么说有失偏颇。但不管你如何解释她性格上的改变,当时想要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溜进去,的确有些困难。”
“有一天,我远远地看见伊丽丝和哈坎两个人一起出门了。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会离开多长时间,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会长达几小时,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必须把握住它。我扔下手头的活计,从菜园里跑出来,穿过田野,来到他们的屋子跟前。我敲了敲门,想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人。没有回应,我又敲了几下。我在心里问自己,戴上这副厚厚的手套之后,是否真的有勇气打开大门,走进别人家的房子。和所有理智的人一样,如果有必要,我会无视法律行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它。”
“来,把手套戴上。”
“你试试拿起那个玻璃杯。”
“看到了吗?”
“这副手套摩擦力很小,一点都不实用,没有哪个专业的小偷会选择这样的装备。站在他们的房子前面,我心里很慌张,因为我正戴着厚厚的圣诞手套,试图闯入别人的农场。我甚至打不开门,钢质的门把手非常光滑,很难转动。我尝试了很多次,最后,不得不用双手紧握住它才成功。门终于被打开了,我走进了他们的家。”
“从前门到楼梯台阶的几米,是我一生中迈过的最心惊胆战的几步路。我的腿在颤抖。平日里的习惯是如此根深蒂固,我居然脱掉了鞋子。作为一个闯入者,我这么做是极其愚蠢的。因为不管谁回到家,这双鞋子都会把我的行踪出卖的。”
“我从来没有到他家楼上去过。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只要看看任何一家中档家具店的宣传手册,哈坎的卧室和那上面的样板照片一模一样。房间非常整洁,整齐地摆放着松木床和松木衣柜,到处都是那么干净,床头柜上没有杂物,没有药品,也没有书,更没有脏衣服堆在角落里。除了墙上挂着当地艺术家的画之外,屋子里没有多少的装饰品,看上去就像是一间会议室。如果要我说,它不是一间真正的卧室,更像是某个家具展厅。我没有胡说八道,更不是在故意贬低他们,这只是一个已经结婚四十年的女人的直观感受。站在卧室的中间,看着身旁插满彩绘木头假花的花瓶,我确信,没有人在这里发生过性行为。这是一个无性的空间。是的,你说得对,我没有证据,这只是我未经证实的观察。但是一个人确实可以从这个房间里看出很多问题,哈坎有外遇了。伊丽丝一定是默认了这个现实,这是我第一次为她感到哀伤。忠诚的伊丽丝,她就像是一个囚犯,被困在这间松木屋子里。我确信,她对婚姻是忠贞的,她属于他,但他不属于她。”
“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是米娅的卧室。我打开门,第一印象是我走错了——这不可能是米娅的房间。所有的家具和前一个房间都是一样的,同样的衣柜,同样的松木床,和她父母的没有任何分别。米娅没有为自己的房间做任何个性化的设计,除了一面质地精良的镜子。这里没有海报,没有明信片,也没有照片。跟我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青少年的房间都不一样。这是多么单调的房间啊,没有给米娅留下任何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它一定是按照伊丽丝的标准装修的。整个房间感觉就像是一条命令——你,是我们中的一员,就是这样。米娅睡在这里,但这里并不属于她,这不是她的风格。它和一间普通的客房没有什么两样。”
“突然,我闻到了一股气味!房间被专业地清洗过,床铺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床单也是新换的,一切都是新的,从来没有被使用过。可屋子里还是弥漫着一股薰衣草的味道。果然,我在插座上发现了一个开着的自动空气清新器,挡位设在最高挡。就算警察到屋子里来取证,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哪怕是米娅的一根头发。多么险恶的用心啊。”
“我检查了衣柜,里面满满的。我又检查了抽屉,也是满的。据哈坎说,她走的时候拎了两袋子东西。我想问问,袋子里面有什么,她又带走了什么呢。我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前,柜子里到底有多少衣服,我没法比较,但无论如何,这不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留下的房间。床头的桌子上放了一本《圣经》——米娅是个基督徒。我不明白,既然她相信上帝,为什么走的时候没有带上《圣经》呢?我翻开书,没有注释,也没有被撕掉的痕迹。我找到了那句话,安妮·玛丽在自杀前几天绣过的那句话。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圣经》下面是一本日记。里面记录的都是日常琐事,没有愤怒的呼喊,没有性爱记录,没有男朋友和女朋友,也没有挫折的经历。天底下哪儿有这样记日记的年轻人啊?米娅一定知道自己的房间会被搜查,她写这本日记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是她留给伊丽丝和哈坎看的日记。她使了一个小伎俩,为了转移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父母的注意力。多么机智的年轻人啊,居然想到这么绝妙的主意。”
“我曾经警告过自己,在屋子里待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可时间过得飞快,我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我不想一无所获地离开,我要一直搜查下去,直到找出什么东西为止,不惜一切风险!我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忽略了那面镜子。那是一面奇怪的镜子,它很新,不是从家具店里买来的那种,而是手工制作的。椭圆形的镜面周围包着木框,非常漂亮——就像传说中的魔镜一样。因为站得很近,我注意到镜面并不是粘在框架上的,而是在顶部和底部用钢质的夹子固定。夹子可以像钥匙一样旋转,一扭,玻璃就从框架上脱落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接住它,以防它掉在地板上。镜子后面被挖出了一个很深的洞。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制作这面镜子的人为米娅创造了一个隐秘的空间。”
“这就是我从里面找到的。”
妈妈递给我一个破旧的小日记本。它的前后都有硬壳封皮,但里面的纸张都被撕掉了。这是我第一次对妈妈拿出来的证据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仿佛真的有什么无可否认的暴力痕迹隐藏在其中。
“想象一下,那些犯罪分子找到了它,他们用强壮有力的双手撕掉了里面的所有内容,什么也没留下。他们可以用火来焚化这些证据,或者干脆将它们扔进麋鹿河里去。这并不是一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它之所以被放在这里,是那些人对米娅记在日记本里的内容的一种野蛮的回应,一种仇恨的表达。”
“你自己看看吧。这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了一些残页,上面还保留只言片语。我数过了,这里有五十五个残缺不全的字母,能够拼凑出来的只有三个单词。”
“‘Han',瑞典语‘他的’的意思。’”
“‘Rok',瑞典语‘吸烟’的意思,你可以想一想,谁吸烟,谁不吸烟。’”
“‘Rad',这不是一个完整的词,它旁边有撕扯的痕迹,我猜想是缺少了最后一个字母‘d’,应该是‘Radd’,‘害怕’的意思。米娅感到很害怕。’”
“这个日记本太重要了,我不能把它放回原处。但是就这么把它偷走的话,这无异于一次危险的挑衅。它就像在释放一个明确的信号,有人在追踪着事情的真相,他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幕后的真凶绳之以法。当哈坎回来之后,发现它失踪了,他会掘地三尺,销毁任何有可能证明米娅并非离家出走的线索。现在将是我搜集证据的唯一机会。”
“我站在米娅的卧室里,不知道接下来该搜索哪里。我望向窗外的田野,看到田地中的那个小丘陵,我想到了哈坎的地下室,他就在那里雕刻那些淫秽的巨魔,还有一道锁起来的门。或许第二天,那个地下室就会被清空,或者干脆被夷为平地。我现在必须去看看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我把日记本的残骸揣进口袋里,开始寻找地下室的钥匙。在农场里,到处都需要钥匙,谷仓、库房,还有拖拉机什么的,而且都没有标志。如果想一把一把地试,估计得好几个小时才行。于是我跑到农场的边上,那里有哈坎的工具棚。我偷走了他的钢丝钳。幸亏我戴着这副红色的手套,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我匆匆赶到地下室,剪断了第一道门上的锁,然后打开门。我摸索着拉了灯绳,里面的场景是如此令人不安,我被吓得差点转身就逃。”
“在角落里堆放着很多巨魔雕像——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放在架子上的半成品。现在,它们就像是被肢解的尸体,毁容、腰斩、剖眼、斩首、割裂,甚至被劈成碎片。”
“我踩着巨魔的碎片,走到了第二道门前,看着上面挂着的锁。这是和外面那把完全不同的锁,更加坚硬。为了打开它,我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差点把钢丝钳都报销掉。终于,锁被钳断,我推开了第二道门。”
妈妈不说话了。尽管这一次我并没有插话或是问问题,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在第二道门后的记忆并不令人愉快。我感到有些不舒服,这太刻意了,我感到受到了操纵,她就是想让我发问,第二道门里有什么,她想让我表达对接下来发生的事的期待。我不打算接这个茬,跟着她一起沉默起来。最后,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意愿,继续讲述起来。
“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盒,里面放着一台数码摄像机。我检查了一下,想看看里面存了什么影像没有。删除得很干净,我来晚了,答案不见了。不过我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房间里安装有电源插座,一排五个,这是做什么用的?墙壁上装了一层塑料隔音板,地板也很干净……”
“就在我打算进一步勘查的时候,我听到哈坎焦急的声音在农场里回荡。他们回来了。”
“我把摄像机放回去,匆匆地跑向外面的大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向外张望。从农场那边可以看到地下室,我被困住了。附近没有树,没有灌木,也没有地方可供躲藏。我看到哈坎站在工具棚旁边。我愚蠢得忘记了关门,他在到处查看着,毫无疑问,他怀疑自己遭到了抢劫。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的钢丝钳不见了。他会打电话给警察。我没有时间了。趁着哈坎转身的工夫,我拼尽全力朝田野跑去。跑到麦田的边缘后,我一下扑了进去。我趴在麦子地里,喘息着,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透过麦穗向外望去。哈坎正在朝地下室走去,离我只有一百米远。他没看见我。当他走进地下室之后,我当机立断,匍匐在麦田里,用双肘支撑着爬行起来。”
“爬到我家农场的边缘之后,我发现不知为什么,我还带着那两把锁,于是我把它们深深地埋在地里。我脱掉手套,把它们放回自己的口袋,带着日记本走回了家。我拿起事先放在菜园里的篮子,里边装满了土豆。我一边走着,一边故意大声地说,我挖了些漂亮的土豆,今晚就吃它了!就许他们用鲑鱼来做借口,我为什么不能用土豆呢?可惜克里斯并没在家,所以我的借口被浪费了。我着手清洗和削皮,我处理了那么多的土豆,这样假如有人问的话,我就可以解释今天早上都做了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身旁出现了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土豆,足够让十个饥饿的农夫吃饱。这时,我听到克里斯开门的声音,我转过身,想把自己早上做的事告诉他,可是看到的是斯特兰警探那高大庄重的身影。”
我早就把手套摘了下来。现在,它们就放在桌子上,同其他证据在一起。妈妈把手套拿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故意露出了一部分。
“他想问我些问题,可是手套还放在我的口袋里。”
“就像这样!”
“一根鲜红色的指套从裤兜里垂落下来,那里面还有我偷来的米娅的日记。我埋掉了挂锁,但是忘记了手套,当时正是盛夏,所以它们出现得毫无理由。如果被他们看到的话,那就坏了,因为手套的下面就是日记。如果他们让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我会坐牢的。为了掩饰自己的惊慌,我故意在厨房里高声说笑,试图使他们的视线不要落在我的口袋上。”
“克里斯就站在警探的身后。斯特兰不懂英语,他只说瑞典语,这样才能保证他说的和听到的都真实可信。所以我让克里斯先不要说话,我会在最后翻译给他。”
“我坐在厨房的桌旁,斯特兰坐在我对面,克里斯站在他身边。不知怎么的,面对着这两个男人,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接受审问。克里斯并没有站在我这边,而是紧挨着那个警察。我问这是不是为了米娅的事,警探说不,不是关于米娅的——他是为了有人闯入哈坎农场的事来的。有人撬开了他放巨魔雕像的地下室。我说了一句‘太可怕了’之类的话,然后问他有没有丢什么东西。他说,倒没丢什么,就是锁被撬断,而且被人带走了。我说这真奇怪,太奇怪了,或许小偷在找什么特定的东西。我打算把斯特兰的注意力引向第二道门后那间奇怪的房间,但他没有上钩。相反,他向前俯过身来,告诉我在本地,从来没有发生过盗窃案,像这样的事件是非常罕见的。我不喜欢他审视我的样子,他的姿势带有攻击性。我也不喜欢‘本地’之类的字眼儿,说得好像他就是这里的保护神,而我是个被怀疑的外国佬,就是我把犯罪带到这里来的。我是外国人又怎么样,我可是在瑞典出生的!我不会被他吓倒的,就算他身体壮硕,又是个警察又能怎么样?我决定反击,像他一样也把身体往前倾斜,感觉厚厚的绒毛手套挤压在我的大腿上。我问他,既然什么也没丢,他是怎么确定这是一起盗窃案呢。斯特兰说,很显然这是入室行窃,因为两把挂锁都丢失了。我反驳说,很高兴看到你认同我的逻辑,有东西丢失就意味着犯罪。那一个年轻的女孩失踪了——米娅,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也不见了,为什么大家都不认为这是犯罪呢?这两者间有什么不同吗?为什么他们会认为丢了两把锁要比丢了一个大活人更重要?为什么丢了两把锁就是严重的罪行,是本地从未发生过的大事,而一个女孩在深夜里离家出走了,到现在还音信全无,却是一个家庭的内部问题,只需要几分钟的调查时间?我不明白,丢了两把无所谓的锁,两把在哪儿都能买到的、没人要的、不值钱的挂锁丢了,就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只因为在本地,从来没有发生过丢锁的事。或许你说得对,这个案件是很严重,或许对锁来说,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但是很遗憾,在这件神秘的锁丢失案里,我恐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如果他们需要我的建议的话,我会告诉他们要么排空麋鹿河,要么在田野里挖地三尺,或者干脆到森林里好好搜索一番,我们这儿可没有丢失的挂锁。”
“他们还能怎么样?逮捕我?”
她说话的节奏和语气都在逐渐加强,她再一次违背了自己要理智的决定。太阳就要落山了,河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妈妈坚持认为我们要在天黑之前,把证据交到警方手上。这本被销毁的日记倒是具有一定的启发性,但也仅仅如此了,下一项证据至关重要。
我看着妈妈小心翼翼地从挎包最小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火柴盒。她仔细地把它放在手心里,用手指推开盒子的一端。我看到一片金黄色的鸡油菌躺在一块脱脂棉花上:
“蘑菇?”
“这只是一半的证据,还有一半在另一头。”
“我看看。”
“等一下!”
妈妈坐在我身边,她居然阻止我去看证据,这可不多见。
“你小的时候,我们俩经常一起去采这种蘑菇。我们配合得很好。你一边在树林中飞快地奔跑着,一边还在注意哪里有蘑菇生长。我们会在树林里找上一整天,什么时候篮子装满了,什么时候才会回家。但是你一直不喜欢它的味道,就算是我把它油炸之后,配着涂了黄油的面包吃也不行。有一次,你甚至哭了,因为你觉得对自己很失望,不能和我们一起品尝它的美味。所有的人都认可我采摘蘑菇的能力,我从来没有误采一朵有毒的蘑菇,森林就像我的第二个家。”
“警察离开以后,克里斯对我说,我工作太辛苦了,开度假农场这个主意给我带来了太大的压力。我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每周七天无休。他说我已经累瘦了,而我们来瑞典是享受生活的。就像突然冒出来的主意一样,他建议我们去森林里放松一天,采采蘑菇。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他言语很真诚,我没有理由拒绝。”
这段童年的回忆听上去有些刻意,不过虽然我略有些抵触,但我确实被打动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感,我插话说:
“爸爸解决问题的方法怎么总是去长途旅行?”
“我也想看看他要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干吗老是往外跑,你是从那时开始怀疑他的吗?”
“没错。我曾相信他是无辜的,真的,我相信过。但在总结过所有的线索后,我发现有些地方就是不对劲。”
“第二天,外面下雨了。克里斯认为无所谓,他不希望取消我们的计划。而我也不介意那么一点雨,于是我们动身北上,往泪滴岛所在的那个森林骑去。一路上,我都努力不去想那个岛和克里斯之间的联系。离开大路后,我们骑行在一条泥泞的土路上。太近的地方没什么意思,我们要到树林的更深处去,到那些远离大路、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我们把自行车留在麋鹿河边的一棵大树下,提着自行车筐出发了。我们还在车筐的底部垫上报纸,以防压在下面的蘑菇被挤碎。雨中的空气清爽,林木间弥漫着芬芳的气味,这让我心情舒畅。”
“我们来到了一个遍布着巨大岩石的山坡,石块的大小都跟汽车差不多。有些岩石上还长满了苔藓。我估计,没有人会爬到那上面去采蘑菇,于是我指着山坡对克里斯说,我要到那上面去找找看。没等他回答,我就开始向上爬去。我踩着岩石慢慢爬着,脚下的青苔非常湿滑。山坡的顶上差不多有一万棵树——一望无边的冷杉、松树和桦树。这里没有路,没有人,没有房屋,也没有电线,只有广袤的树林。它就在那里,仿佛天荒地老。克里斯也爬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同我一起欣赏风景。在这远离农场的森林里,我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我们是一对夫妇。”
“克里斯从来没有像我一样认真地采过蘑菇,这一点他甚至不如你。他不时地停下来休息和吸烟。一切都是老样子。我不想让他有负担。我们商定天黑之前,在放自行车的树下见面。不久,我就把他甩在了身后,并且很快找到了当天第一簇鸡油菌,刚刚长出的小蘑菇。我用刀把伞盖切下来,保留了根茎,这样它们还会继续生长。几分钟后,我进入了状态,徘徊在大树底下,摘下一朵又一朵蘑菇,根本没有时间直起腰。我甚至没有停下来吃午饭,就这样一直采到筐都装不下为止。我满意地望着那金黄色的一大堆蘑菇,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如果你当时在的话,也一定会为我自豪的。”
“天快黑的时候,我有些累了,准备踏上归程。小雨一直都没停,淋了几个小时的雨,我的头发全湿透了。我敢肯定,克里斯早就放弃了采蘑菇。他现在应该回到了自行车那里,或许已经在河边生起了一堆篝火。想着温暖的火光,我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当我回到放自行车的大树下时,根本没有看到燃烧的篝火。克里斯正坐在河边的一棵倒下的枯树上,抽着哈坎给他的大麻草。他把兜帽拉起来,背对着我。我把筐放在自行车旁边,发现他连一朵蘑菇都没有采到,车筐里空无一物。他转过身来,冲我微笑着,这让我很吃惊,因为我本以为他会不高兴的。因为他一定已经枯坐了好几个小时了。他叫我坐下,说是要去拿热水瓶给我倒杯茶。我的双手又湿又冷,十指都快冻僵了,正需要一杯温热的饮料来驱驱寒。但是几分钟过去了,我也没看见茶水的影。最后,我听到他在叫着我的名字。”
“‘蒂尔德?’”
“不对劲。”
“我站起来,看到克里斯站在自行车旁边,正盯着我的车筐。他似乎有些不安。当时我以为他踩到了捕兽夹,现在树林里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我慌了神,仿佛被夹住的是我。我们在这里孤立无援。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慢慢地走向他,不知道会面对什么。他蹲下来,拿起我的筐。那里面没有鸡油菌,却装满了这些……”
妈妈推开火柴盒的另一头,露出一片金黄色的白桦叶,同样放在脱脂棉花上。她继续推动火柴盒,直到它被完全打开,然后,她把盒子放在我面前,鸡油菌和桦树叶同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那里面都是树叶!克里斯怜悯地看着我。我花了好几秒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恶作剧。他居然以为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去收集树叶。我一把一把地抓起树叶,一直挖到筐底部,里面没有任何的蘑菇。我把手里的树叶猛地扔向空中。克里斯就站在那里,任由树叶飘落在我们身上。这太荒谬了,我不可能犯这么古怪的错误。接着我想起了自己的刀,那上面还留着鸡油菌的汁液痕迹。于是我抽出刀,打算让他看清楚。克里斯吓了一跳,他向后退去,仿佛受到了我的威胁。看到这一幕我完全明白了,这只有一个解释——是克里斯用这些叶子替换了我的鸡油菌。在我们分开的时候,他收集了一筐树叶,他是故意和我分开的。他知道自己会有足够的时间回来做准备,在我等着上茶的时候,他完成了调包。”
“这是我的声誉受到的第一次攻击。我哭了出来,想知道自己的蘑菇去了哪里。我拍着他的口袋,他不可能藏得太远。或许他挖了一个洞,把蘑菇倒进洞里,再用土埋上。我开始到处挖掘,就像狗在寻找骨头。我抬起头来,看见克里斯正张着手臂朝我走来,仿佛要卡住我的脖子。这一次我真的掏出刀来,在空中挥舞着,警告他退后。他试图安慰我,但是他的腔调让我感到恶心,我必须离开这里,于是我转身向森林里跑去。”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去,发现他正在后面追着我。于是我加快速度,向高处跑去。我打不过他,但我是个敏捷的登山者,他是个老烟鬼,长时间奔跑对他非常不利。他差点就抓住我了,他的指尖仿佛都触碰到了我雨衣的后摆。我又哭了起来。终于到了覆盖了巨石的山坡底下,我立刻向上爬去。我感到他抓住了我的腿,于是我向后踢去。我一直踢着,好像踢到了他的脸,这给我赢得了一些时间。他在山坡下喊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蒂尔德!’”
“我的名字在森林中回响,但我没有回头,一直爬上坡顶。我一头钻进树林,把克里斯的尖叫声甩在脑后。”
“最后,我筋疲力尽地倒下,躺在潮湿的苔藓上。小雨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肺好像在燃烧,我在心里琢磨着,为什么要对我设下这样的一个陷阱。当天空黑下来之后,我听到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不是一个声音,而是好几个。我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回到山坡上,看到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束从树林里射出,我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七束光,有七个人在找我。这是一个搜索队。就在我和克里斯发生争执后没到一个小时,他居然能找来一个搜索队,这太夸张了。根本没有必要招来这么多人的,除非你需要证人,除非你希望这件事被正式地记录下来。克里斯大概已经跟大家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还给他们看过自行车,以及满满的一车筐树叶。他还会把我对他挥刀的那个地方指给大家看,告诉他们我有多么野蛮。他可真聪明啊,而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你想想,按照克里斯的性格,他会是去报警的人吗?他总是讨厌和政府打交道,他讨厌医生,也从来不相信警察。如果他是无辜的,他会一个人来找我。你觉得他给警察打电话,要求组成一个官方的搜索队的概率有多大?零。我没有受伤,也没有迷路——我是一个成年人,并不需要像走失的孩子一样被护送着离开森林。”
“为了证明自己的理智和尊严,我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自己走回农场。这会证明我的理智和能力。有一个专门的法律用语,在过去的几周里我反复地听到过,那是个拉丁语词组——non compos mentis,意思是心智不健全。只要我被他们找到,我就会被宣布为心智不健全。可我没有迷路,我的心智很健全,只要我走出森林,沿着麋鹿河很快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到达农场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如果说步行回家只是肉体上的劳累的话,接下来我要应对的将是更加严苛的挑战。”
“车道上停着几辆车。我停了下来。他们在等着我,就像食肉动物在静候猎物上门,这就是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我认出了哈坎的萨博轿车,还有警探斯特兰的车,另外一辆我不认识,它看起来非常昂贵。我的敌人太多了,我寡不敌众。我一度想要逃走,可是这个想法很幼稚。我没有制订计划,我没有机会带上自己的挎包和记事本。最重要的是,我不能放弃自己对米娅的责任。如果我跑了,我的敌人们就得到了支持他们的证据。他们会说我行事古怪,完全没有理智。因此,虽然没有做好准备,但我仍然走进了农场,直面这个埋伏。”
“那辆神秘而昂贵的车原来是奥雷·诺林博士的,我们那儿的医界名人。虽然我们可能在派对上见过面,但我当时并没有注意他,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直接对话。克里斯站在屋子的角落里,眉毛上贴着创可贴,我猜那可能是我在逃跑的时候给他留下的伤害。现在,这也成了对我不利的证据之一,还有那筐金黄色的桦树叶。”
“我若无其事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没有表现出任何激动的迹象。我需要做的是条理清楚地表达,而不是情感的宣泄,那会让他们抓住我的漏洞。他们想激怒我,然后宣布我已经歇斯底里了。我没有等来一个答案。相反,是我在叙述发生在森林里的小摩擦。我感到很不满意,讲完事情的经过我就准备回屋了。就是这么个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要把警察叫来?有这工夫他们为什么不去找米娅?为什么伟大的诺林医生不去主持他的电台节目?为什么势力强大的哈坎不去处理自己的商业帝国?为什么他们要聚集在这儿,到我们这个破农场里来?”
“诺林先开的口。”
“‘我很担心你,蒂尔德。’”
“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他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像一个厚厚的缓冲垫——你可以躺在上面休息一下,然后在他温柔的声音里沉沉睡去。他叫着我的名字,好像在对一个亲爱的朋友说话。难怪公众会崇拜他,他可以用声音完美地演绎真挚的情感。我不得不掐了自己一把,不要相信它,这都是谎言,一个职业演员的把戏。”
“看到我的敌人们站在面前,我感到了一些威胁。这个社区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在反对我。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处在极大的危险当中,寡不敌众,孤立无援,因为他们有一个内应,克里斯。作为盟友,他会给他们提供各种细节,或许他已经这么做了,或许他已经把弗莱娅的故事都告诉他们了。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但最让我吃惊的是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其他人团团围住它。就是几个月前我藏在水槽下的那个生锈的铁盒子,我从打井工人手里救出的那个盒子,装着被水浸透的文件的那个盒子。”
“为什么这个毫无价值的旧盒子会被放在一个如此显眼的地方?”
“诺林医生注意到我在盯着它。他把盒子拿起来,当作礼物一样地递给我。他用温柔而亲切的声音命令我。”
“‘帮我们打开它。打开它!’”
妈妈又一次从挎包里拿出了那个生锈的铁盒子。她把它放在我的大腿上。
“诺林问我,为什么觉得这个盒子很重要。我说我不知道。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但是诺林并不相信我,问我确定吗。这叫什么问题!我当然确定。一个人或许会不确定自己知道的东西,但他一定清楚自己不知道什么。而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会突然这么严肃地对待这沓被水浸过的旧文件,它们破旧褪色,皱巴巴的,估计能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吧,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写的什么了。”
“现在到你了,打开这个盒子。”
“取出那些文件。”
“把每张纸翻过来。”
“你看到了吗?”
“它们不再是空白的了!纸上写满了字,多漂亮的老式书法,是瑞典文,传统的瑞典词汇,过时的拼写方法。诺林把它们递给我。我被震惊了。难道是我大意了吗,难道我一直都以为它们只有一面吗?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了,我记不清自己是否检查过每一页纸。诺林让我给他们读一下,我用英语大喊道。”
“‘这是一个陷阱!’”
“我不知道如何用瑞典语说这句话。诺林走上前,靠近我,问我为什么认为这是一个‘陷阱’。接着他又把这句话用瑞典语翻译给斯特兰,同时向后者会意地一瞥,仿佛自己的理论得到了证实。他的目的就是要证明,我的心里充满了偏激,我的大脑里装着的都是阴谋。我再次重申,当我发现那些文件的时候,它们确实是空白的,没有任何的字迹。诺林再次要求我,大声地把它们读出来。”
“我给你读一下这些记录,估计你的瑞典语都忘得差不多了吧。我翻译得不一定精确,毕竟它用的是老式的瑞典语。在开始读之前,我必须补充一点,没有人觉得这些文字是真的——不仅是我,连我的敌人也不这么认为。有人在夏天伪造了这些日记,它们是假的。这没有什么争议,问题是谁编造了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偷看了一眼笔迹,的确非常优雅,用的是少见的棕色墨水,钢笔书写的字迹流畅而优美。妈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说:
“我原本打算读完之后再问你这个问题的。既然你已经注意到了,那我现在就要问问你。”
她把其中一张纸递给我:
“这是我写的字吗?”
我打开她的记事本,对比两者的字迹,难以抉择:
“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妈妈不同意我的说法:
“你是我的儿子,谁能比你更专业?还有谁能比你更了解我的笔迹?”
这两种笔迹没有任何的相同之处。我记得妈妈的钢笔字没有这么流利,她更喜欢用那种一次性圆珠笔,经常一边咬着笔头,一边精心地做账。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在写字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故意扭曲或潦草的痕迹,每个字母都写得干干净净的。字迹本身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费了半天劲,也没有从字里行间找出任何端倪,我放弃了。妈妈有些不耐烦:
“这是我写的吗?你的答案很重要,因为如果你说不的话,那就意味着你承认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你知道这会说明多少问题吗?”
“妈,在我看来,这不是你写的。”
妈妈站起来,把文件留在咖啡桌上,她走进浴室。我跟了上去:
“妈妈?”
“我不能哭。我答应过自己,不会再流泪。我很欣慰。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找你,丹尼尔,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回到伦敦!”
她在水槽里放满热水,撕开香皂的包装,洗了洗手和脸。她从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上取下一条,擦干脸。用完后,她又把毛巾仔细地叠好。她冲我笑了笑,好像世界又回归了正常。这微笑让我有些错愕,我不禁想起她往日欢快的样子,但是今天,这样的笑容就像只罕见的鸟儿,惊鸿一瞥后重新消失在黑暗当中。她说:
“我感觉好像卸下了一副沉重的负担。”
没错,现在这个负担已经担在了我的肩上。
她关了卫生间的灯,回到客厅。在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拉起我的手,带着我走到窗口,我们一起看着太阳慢慢落山。
“这些纸张里隐藏了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他们的目的就是证明,是我编造了这些日记,我现在神志不清,急需治疗。当我大声地把它们读出来后,你就会明白他们的险恶用心的。这里写的确实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我不用一一说明——你一听就会懂了。但笔迹绝不是我的。一会儿你就把这个简单的事实告诉警察,这样我们就有证据了,可以证明我的敌人们是有罪的。他们声称,这些日记是我生病后臆想的产物,我在日记里创造了一个虚构的人物,一个一百多年前生活在这个农场里的女人。在1899年,这个女人痛苦而孤独地生活在这里。这真是一个大胆而异想天开的攻击,我得为我的对手鼓掌,这可比调包蘑菇的伎俩强多了。不过,他们忽略了你的存在,他们没有想到我能够逃出瑞典,到这里来找你,我的宝贝儿子。你没有经历过夏天的那些事,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证实,这些字迹不是我的,我没有编造那些日记。”
妈妈并没有坐下,她拿起那些纸张。她像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朗读剧本,可惜这个演员对剧本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声音里传达出轻蔑和不屑。
“12月1日。农场的生活真是孤单啊,我期待着我丈夫旅行归来的那一天,真希望就是今天。”
“12月4日。干燥的木柴已经不够用到下周了,我可能需要冒险再次进入森林,多砍一些回来。但是这里离森林很远,天气也非常冷,路上还有厚厚的积雪,我还是节省点用吧,争取能坚持到雪化以后,或者我丈夫回来之时。”
“12月7日。木柴实在不够用了,我不能再拖延了。雪还在下着,现在到森林里去是非常困难的,但更困难的是怎样把砍下的木柴运回来。我决定走最快捷的道路,从冰冻的河面上穿过去。这样我砍完木柴之后,可以用雪橇把它们拖回来。明天,不管天气如何,我都要出去一趟。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再等了。”
“12月8日。我第一次去森林砍柴很成功。我拉着空的雪橇走在冰封的河面上,冰面上的积雪比陆地上要薄一些,我缓慢而稳定地一步步走着。我在森林的边缘寻找被风吹倒的大树,因为这样劈砍起来比较省力。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了这样一棵树,于是我用尽全力砍了起来。满载的雪橇太重了,我根本拉不动,我被迫把大部分的木柴又卸下来。明天,我会再回来把它们都运走。但我依然很高兴,今晚,我将享受到几周以来第一次温暖的炉火。”
“12月9日。我回到森林里取走剩余的木柴,我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麋鹿站在冰冻的河面上。当它听到雪橇划在冰上的声音后,它转过身,看着我,然后消失在树林之中。我快乐的心情一直延续到我发现木柴不见了,有人把它们偷走了,在雪地上还留着脚印。天非常冷,其他人也在寻找着燃料,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我家是距离森林最近的,附近并没有人居住,而这些脚印一直延伸到森林深处,难道还有人住在森林里吗?”
“12月10日。今天我并没有看见麋鹿。我走得比以前更远。厚厚的积雪使你很难发现倒下的大树,我筋疲力尽,我只能带回来很少的一部分木头。”
“12月11日。我又看到脚印了。即使通往森林深处,我还是决定跟着它们,希望能找到我丢失的木柴,或者见一见偷木头的人。顺着脚印,我来到森林深处的一个小岛上,四周是冰封的河流。岛上有一间木头小屋,比普通的农舍要小很多。我不知道是谁建造了它,又用它来做什么。它太小了,不像一个家的样子。窗口没有亮光,屋子外面堆着我砍下的柴火。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既然木柴都是我砍的,我应该尽可能多地把它们拿走。因为害怕被抓住,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那个奇怪的小屋。”
“12月14日。这几天我一直不敢到森林那边去,害怕会遇到小屋的主人。然而,我的柴火又要耗尽了,我不得不回去一趟,再拿回一些木头来。如果有必要,我还想见一见那个偷我木柴的人。到了小岛之后,我看到屋子的窗户里映出灯光,里面有人。我心里很害怕,这太危险了。我决定拖着雪橇回去,钢刃滑动在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当我转过身,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屋外,他开始向我走来。我害怕极了,扔掉了手里的雪橇绳子,在冰上趔趔趄趄地逃跑了,直到离开森林都没敢回头。我又干了件蠢事。现在我不仅没有柴火,连雪橇都丢了。我深深地绝望了。”
“12月17日。农场滴水成冰。我无法取暖。我的丈夫在哪儿啊?他音信全无。我很孤独。我的手指都抓不住钢笔了。我要找回自己的雪橇。我要面对住在小屋里的那个人。他没有权利占有我的财产。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必须坚强。”
“12月18日。我又回到小岛上,站在小屋门前,以防万一,我拿了一把斧子准备自卫。离很远,我就看到小屋里射出的亮光。有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我给自己鼓着劲,告诉自己要勇敢。在小岛的一端,我发现自己的雪橇上堆满了木柴。看来是我想错了,他不是我的敌人,他想和我交朋友。我感到很高兴,决定要谢谢他为我做的这些事。也许他也在期待我的到访吧,一个人住在森林里应该很孤单。我敲了他的门,没有人回答。我打开门,一个奇形怪状的女人出现在我的前面,她的肚子肿胀,手臂却如竹竿一样细。我正要尖叫,随即便意识到那只是镜子里我自己的样子。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镜子!接下来,我在小屋里发现了更多的疑点。这里没有床。相反,在角落里堆着大堆的刨花。屋子里也没有食物,没有厨房。他是怎么住在这里的呢?我越来越不舒服,决定回家。我不再想感谢这个人了。回到农场,我准备生火,突然我发现我带回来的每一根木头上,都刻着吓人的脸。它们面容狰狞,有可怕的眼睛和锋利的牙齿。我不能留着它们,太吓人了。我把所有的木柴都扔进了火堆,完全顾不得这样做有些浪费。火堆熊熊燃烧着。我突然感到一阵奇痒,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噬我背后的皮肤。我脱下衬衫,把它扔到地板上,但是里面没有虫子,只有一缕粗刨花。我把它捡起来,扔到了火里。我对自己发誓,不管有多冷,我绝不会再回到那间小屋去了。但是我心里也不确定,因为我或许没的选择。我不知道当我回去时,会有什么事发生,我很恐惧。”
随着朗读的进行,她的不屑逐渐消失了。到了最后,她的脸色变得相当复杂,显然已经陷入了故事情节,无法再保持原来的轻视的表情。我感觉到,妈妈自己也能体会到这种复杂的情绪。她不再说话,把那几张纸放回盒子:
“这是最后一页。”
她合上盖子,看着我。
“你怎么想?”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就像是在问,我们现在应该去报警,还是去看医生。
“这故事编得很精妙。”
“我的敌人们还真是认真而严谨啊。”
“克里斯真的写了这个?”
“这不是你父亲写的,是那个医生诺林。他是奉了哈坎的旨意。”
“他为什么会同意这样做?”
“因为他也是罪犯之一。”
“他参与了什么?”
“米娅的事件只是冰山一角。”
“能再说得明白些吗?”
“你马上就会懂的。”
我们继续回到原来的故事中,我问: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在农场的客厅里,那里有警察、医生,还有克里斯和哈坎。他们让你在他们面前读这些日记,他们在看着你。然后呢?”
“我很害怕,但我必须假装镇定。我不能上钩,不能说这些都是哈坎的鬼主意。这日记就是一个陷阱,他们想激怒我,他们希望我怒火攻心,然后指控他们中的某个人。的确,我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他们都参与其中。我的战术就是装糊涂,让大家以为我傻傻的。我说从这些日记里可以看出,当事人对农场生活非常了解,因此我认为它们可能是真的。我打了个夸张的哈欠,然后说我累了,这是漫长的一天,我想睡觉了。”
“我一边走,一边等着他们抓住我,把我拽回来。诺林问我明天有没有空去拜访他,他想在家里和我聊一聊——只有我们俩,没有别人。既然这是摆脱他们的唯一途径,我只好同意了。我对他说明天见,今天晚上我要睡个好觉。听到这个承诺后,他们就离开了。我对克里斯说,鉴于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我不可能再和他睡在一起,我提议他到未完成的客房去睡。”
“但我并没去睡觉。我一直等到很晚了,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吧,我爬下床,打开电脑,给你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当时我是如此惊慌失措,以至不敢把电脑开太长的时间。我有那么多想对你说的话,但我很小心,因为互联网并不安全,他们可以随时进行监视和拦截。只要他们想找,没有什么找不到的,就算被删除后,依然有迹可寻。所以最后我决定只写一个词,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