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诺林医生

今年夏天,我和父母已经疏远了许多。爸爸在接受哈坎和诺林医生的建议之前,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甚至都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在这场家庭内战当中,我失去了立场,也没有了发言的权利。或许就像妈妈说的,他们在齐心合力,掩盖一场罪行;或许是因为我过于疏离父母的生活,爸爸觉得我在这种困境中没有什么用处。他的想法是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他分神来照顾我的情绪,索性不告诉我。这样也好——它解除了我的责任,把我排除在外,我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忧,因为我不知道妈妈是否也会把这看成又一个阴谋。我的缺席给了她一个契机,帮助她把所有发生在农场的事情串联起来。在这些事情中,所有的人都在针对她,而她只能孤军奋战。在此之前,我一直对自己没有陪在她身边而感到羞耻。但是我错了。正因为我没有在瑞典,我才能够得到她的信任。假如在那天晚上,妈妈所有的亲人都从各地聚集在农场里,她会不会认为我们都在反对她?如果我在那里,马克也到了那里,我还能够听到妈妈讲的这些事吗?虽然到目前为止,妈妈只是在暗示,但其中隐含的事情令人心惊。她似乎在指出,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受到某种肉体上的伤害。我又想起了在那封邮件中,触目惊心的名字:

“丹尼尔!”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收到她绝望的求助信时,我那自以为是的想法真让人脸红。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在妈妈心目中,我的地位已经取代了爸爸,这个值得相信和爱的人。我们要彼此信任,相依为命。

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背朝着窗外,我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收到邮件之后,我应该飞去瑞典的,妈妈。”

妈妈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现在不必纠结这个,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我们可以把这些事抛到一边去。我们马上就要结束了,还剩下最后一条证据。”

妈妈打开钱包,仿佛要给我零用钱。

“张开你的手。”

我摊开了手掌。她在我的手心里放了一颗烧焦的牙齿。

“这是一颗人类的牙齿。动物的牙齿不是这个样的,它已经烧焦了,没有肌肉组织的残留。”

“我知道你想问,我是不是认为这是米娅的牙齿。你之所以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如果我说是,那么你的猜想就得到了证明。我确实疯了,你必须带我到医院去。”

“不,你猜错了。这是一颗乳牙,小孩子的乳牙。米娅已经十六岁了,所以不可能是她的牙齿,我也从来没说过它是。”

“我是在去诺林医生家之前的几个小时发现这颗牙的。我们的约会定在了第二天的下午——是他挑的时间,不是我。本来我觉得这无关紧要,但其实这里面暗藏玄机。事情发生的顺序至关重要,他们正是希望借助这点把我逼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那天早上,我决定不再去农场干活了。我需要充分的休息,养精蓄锐。如果我无法成功地应对诺林医生的质询,那我就完蛋了,我作为调查者的日子也将结束,我甚至会失去自由。我将陷于危险当中,把主动权拱手让给我的敌人们,从此沦为阶下囚。一旦我失败了,就坐实了他们对我心智不健全的指控,他们将把我从医生海边的房子,直接送到医院去。在那里,诺林能够亲自监督我的行为。但是,就算明知道是个陷阱,我依然不能不去。失约也会成为我发疯的证据,然后他们将开始追捕我。所以,我必须准时出现,一分一秒都不差,我还要穿戴整齐,不给他们留下任何借口——这就是关键——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借口!我要大大方方地走进圈套,然后再安全地走出来!我不会和他谈论谋杀和阴谋,一个字都不说,相反,我要说说我的农场改造计划,谷仓客房、鲑鱼垂钓、蔬菜果园,还有自制的果酱。我将演好一个温顺无害的妻子角色,怡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新生活,轻松应对一切挑战。就是这样,努力工作,劳累着,然后满怀期待地面对美好明天。一点把柄也不留给他们,不皱眉头,不乱说话,不瞎猜测,我看那个医生还能做什么!”

“我的计划非常完美。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内,我不打算见任何人。我摆弄了一会儿小船,又跳到水里游泳。最后,我坐在码头上休息,把双脚伸进水里,做着深呼吸。这时,我看到远方的树林里升起一道黑烟,直冲天际。我知道——别问我原因,我就是知道——那道浓烟来自泪滴岛。”

“我赤着脚跳上小船,启动电动引擎,全速向上游开去。我经过了哈坎的农场,发现他的船并没有停在岸边。他一定也在往那儿赶,或许他已经到那儿了。我把稳舵,眼睛一直盯着袅袅升起的黑烟。到了森林里,我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这不是天然的林火,是汽油在燃烧。前方,泪滴岛着火了,整个岛上都被大火覆盖了。岛上的窝棚也被火吞没了,火焰蹿起两个我那么高。还在燃烧着的余烬飘落在河面上,但我并没有停下,也没有减速。我直直地撞上小岛尖的那一端,借助引擎的推力,小船冲上泥泞的河岸,发出砰的一声。我从船上跳了出来,站在火焰面前,炽热的高温使我不得不弓起身来。幸运的是,船上有一个桶,是用来将雨水从船上泼出去的。我用桶从河里舀水,一桶一桶地泼向大火,激发出一缕缕的蒸汽。但是,窝棚很快就被火烧塌了。我用船桨把一些还在燃烧的木板拨进河里,发出嗞嗞的声响。”

“我的第一反应很明确:这场大火只有一个起因——毁灭证据。我几乎可以肯定,点火的人就躲在树林里。他们看着大火燃烧,现在,他们也在看着我。”

“让他们看吧!”

“我并不害怕。我冒着浓烟,继续把水浇到地面上,希望降低地面的温度。终于,水泼在地上不再变成水蒸气了。我开始在废墟中翻拣,用手指一寸寸地摸过灰烬、水坑以及肮脏的泥水,终于摸到了一个小硬块——就是你手里拿的那颗牙齿。假如我真的疯了,我就会一边跳着,一边大惊小怪地尖叫。”

“谋杀!谋杀!”

“但我没有那么做。我坐在岛上,盯着那颗牙齿。我坐了很久,也沉思了很久,我在问自己: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呢?这座岛上没有焚烧尸体的痕迹,没有头骨,哪儿来的牙齿呢?这个想法太荒谬了。这颗小小的乳牙,它不是米娅的,而是其他孩子的,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场大火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摧毁证据,而是要摧毁我。”

“这颗牙齿早就被埋在那里了,或许一共埋了很多,以保证至少有一颗被我找到。我的敌人们在放火之前,就把这可怕的证据埋下了。”

“我们来整理一下思路吧。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他们要在今天早上放一把大火?为什么不等到我进了诺林的房子?因为它在海边,距离这里很遥远,我看不到黑烟升起,即使看到了也是鞭长莫及。作为一种试图破坏证据的尝试,这是没有意义的!这一发现太容易了。这场大火的真正目的是扰乱我的思绪,使我无法应对诺林的检查。他们希望看到我满身灰尘、头发凌乱地走进诺林家里,手里抓着这颗烧焦的牙齿,把它当作谋杀的证据。他们希望看到我哭喊着。”

“谋杀!谋杀!”

“一个简单的实验室测试会发现它是一个在另一个农场平平安安的小女孩的牙齿。她把它带到岛上,给一个朋友,或一些这样的谎言。那时我会在哪里呢?我能说什么?我会被送往收容所。”

“我晃了一下拳头,诅咒着躲在树林中的敌人们。我不是傻子,他们想错了,我不是傻子!”

“但是目前,他们已经赢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我还有和医生的约会,我急忙爬回船上,第一次注意到脚的一侧已经被余烬烫出了水疱。没关系,我还有时间。”

“我尽可能快地回到农场,约会已经迟到了。我脱掉满是焦煳味的衣服,把它们扔到了一边,跳进河里匆匆地把自己洗干净。我不能再穿原来的衣服了,于是我光着身子跑回屋子,换上干净的衣服。我把那颗烧焦的牙齿装进了挎包里。”

“克里斯站在白色的货车旁,穿着他最漂亮的衣服。你什么时候见过你爸爸穿着除了牛仔裤和套头毛衣之外的衣服?原因很明显,他在这里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个深深爱着我的丈夫形象,所以他要把自己打扮得光鲜靓丽。也就是说,他必须看上去值得信任。所以他把沾着泥点子的T恤衫扔在一边,脱掉了丑陋的旧靴子。就像一个马上就要出庭的抢劫犯似的,克里斯翻出了他从来不穿的衣服,可是尺码全然不对。他没有提天空中的黑烟,也没有问我去了什么地方,对我把小船开走的事完全置若罔闻。他仔细地看着我,失望地发现我并没有失去理智。他主动提出要开车。我不相信他,我猜还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在车上等着我,或许有些令人害怕的东西放在座位上,或者是储物盒里,反正我很不安。我拒绝了他。我说我们的汽油非常有限,这是真的,我们的钱很少,这也是真的。所以我更想骑车去,同时,我还就农场的一些改造细节和他交换了意见,听上去虽然我要去医生那里,但我很快就会回来,生活还将继续,一切都没有结束!他不知所谓地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不过我今天不会带他去的!”

“我骑着车离开农场,挎包背在我的肩膀上,我不能把它扔在家里,毫无准备地去见医生。我甚至转过身,装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向克里斯挥手告别,我违心地喊着。”

“‘我爱你!’”

我觉得过分纠结火灾或者牙齿的细节完全没有必要,我只需要选择去相信它们,或者怀疑。然而,我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现在我必须要问:

“妈妈,你不爱爸爸了吗?”

她停都没停一下,不假思索地说:

“不爱了。”

“不爱了?”

“他曾经是我的丈夫,但现在不是了。”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这让我很是纠结:

“您今天所说的一切当中,我发现这一句话是最难让人信服的。”

妈妈点了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会如此感伤:

“丹尼尔,事实和你想的并不一样。我曾想过,在那个农场里和你父亲一起老去。我想建造一个我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家园。我想让这个农场成为世界上最特别的一个角落。我想重新建立一个家,然后你可以到那里去看望我们,就像你很久以前经常做的那样。”

这几句话中没有了咄咄逼人的语气,只有真诚的愿望。多么美好的梦想啊。为了掩盖自己的情感,我说:

“难道爸爸不是这样想的吗?”

“这是我的梦想,不是他的,他只是按我说的在做。过去,在为人处世方面他都表现得一本正经,但是现在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到处都充满了诱惑,他被俘虏了。”

“妈妈,在你们离开伦敦之前,你和爸爸的关系亲密得令人嫉妒。反正在我看来,你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假如我和另一半的关系也和你们一样,我会高兴死的。你自己曾经说过,你们是牢不可分的组合。这种关系是不可能轻易消失的,仅仅一个夏天,我不相信它就不见了。”

我言之凿凿,甚至有些武断,我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太过分了。但让我惊讶的是,妈妈好像并没有生气。在开口说话之前,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着我的想法:

“我还爱着你记忆中的那个父亲,还爱着你在心中亲近和捍卫的那个人,但我不再爱夏天在瑞典的那个男人。我永远不会爱那个人的,你也不会。我们的心中都有魔鬼,一旦你把它们放了出来,你就永远地被改变了。从那时开始,克里斯就已经永远地变成夏天里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因为你认为他也参与了对米娅的谋杀?”

我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说,是她认为合理的解释,但是妈妈表现得非常愤怒:

“别插话,让我说完。你在干涉我的自由,起码让我用自己的方式来叙述好不好?我告诉你的是一些事实,但并非结论,我不想打乱顺序,时间可以说明一切。”

我明白妈妈所说的一切是指什么。但我明白,人们的确可能会因为某件事情而永久改变,我同样清楚,即使是最伟大的爱情也会受到无可挽回的破坏。在理智上,我可以接受听到的一切,但我就是不相信。

时候不早了,酒店很快就要提供夜床服务了,服务员会送冰块进来,帮忙铺床。我对妈妈说:

“我去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吧。”

妈妈跟在我后面,看着我把牌子挂在门把手上。她又向走廊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回到了房间里。我对她说:

“你讲到马上要接受诺林医生的检查了。”

“是的。”

她站在房间的中央,闭着眼睛,仿佛把她的思绪送回到那一刻。我选择坐在床边,因为我感觉妈妈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坐下来的,而窗口的沙发又离她太远了。在等待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的情形。突然,她睁开眼睛,开始飞快地叙述起来:

“尽管迟到了,但我还是不紧不慢地骑着车,深呼吸着,想重温清晨的那份宁静。我的计划非常完美,我所要做的就是装傻,微笑着,像一个满足的妻子和勤劳的农妇那样,谈论我的希望和梦想,告诉他我有多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们又是多么友好。”

“诺林医生住在海边,一栋面朝大海的房子,周围长满了荆棘和灌木,和我经常去跑步的海滩同样荒凉。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他把自己奢华的房子建在这里——四周的环境看上去有些吓人,人们都不大愿意在这附近走动。他们觉得这栋房子像是在说:离远点,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他之所以能拿到建筑许可证,估计和贿赂与权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普通人是住不起这样的房子的。”

“来到院子门口,我放慢了速度。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在我停下车之前,大门就自动地打开了。他已经看见我了。我的信心有些动摇,我真能扮演好一个不知情的妻子角色吗?我能管住自己的嘴吗?我不敢肯定。”

“我骑到房子前面,把车子放在碎石路上,站在门口等待着。没有门铃,只有两扇巨大的木门,就像城堡的大门一样,有两个人那么高。大门同时缓缓地打开了,他优雅地走了出来,鼎鼎大名而又受人尊敬的奥雷·诺林医生。”

“他的穿着很随意,衬衫的纽扣都没扣上。这是个狡猾的信号,他试图让我相信,这次会面没什么可怕的。可我并没有上当,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克里斯并没有发现我的脚伤,但诺林立刻就注意到我走路的姿势不对。他走上前来,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什么事也没有——我可能说谎了,不过没关系,我只是不想提到那场火灾,我必须避免这个话题。我一直在对自己说。”

“按照计划来!”

“我下定决心要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干蠢事,但不管怎样,我失败了。他的房子堂皇但不奢华,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装饰,风格简洁。只是当你透过那些巨大的落地窗,欣赏着海岸风光时,你不得不惊叹。我骑车时也路过那处海滩,却从未感受过如此的风景。那是完全不同的,从窗口望去,大海和沙滩就像是一幅油画,镶嵌在画框里。拥有其他人没有的,把大自然变成自己的后花园——这就是权力。即使现在不是晴天,看不到海天一色,但仅仅是眼前的这片灰色的海景就足以让我喘不过气来。不是因为美景,而是因为权力,拥有一片大海的权力。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人拥有这样的权力,诺林就是其中之一。”

“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身着家政制服,他是这里的管家,如果不是他表情严肃的话,我差点笑出声来。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三十多岁,头发偏分到一边,就像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管家。这位金发碧眼的男人毕恭毕敬地问我,想要喝点什么。我生硬地拒绝了,因为我怕饮料里会添加什么东西。诺林就在一旁仔细地看着,注意我的反应。他要了一瓶水,两个杯子。他特别强调说,水要拿到这里再开封,玻璃杯里也不要加冰。我曾经猜想他会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里去问话,这样会显得私密而认真些,但没想到的是,他请我到外面的露台上去,那里可以俯瞰绵延的海滩沙丘。”

“在外面,我接受了第一次测试。他一共为我准备了三次测试。他拿出一根火柴,点燃了一个铜壳的小煤气炉,火炉周围摆着一圈椅子,以方便聚会的时候大家围炉取暖。火焰升腾起来,诺林指了指四周的椅子,示意我随便挑一把。你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影射。他在暗示我,迫使我想到今天早上他们在泪滴岛上放的那把火,否则没有其他理由要在大夏天生起炉火。他想让我看到火焰,进而联想到焦黑的牙齿,他想让我跳起来,大声地喊着。”

“谋杀!谋杀!”

“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大大方方地坐下,一天里第二次感受到火焰拂在脸上的热量。我勉强地笑着,告诉他我现在有多么开心,哈哈哈。我暗下决心,绝不胡乱开口。他抓不住我的把柄,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做不成。他们低估了我的内心,我没有那么脆弱,没有那么容易被操纵,烧焦的牙齿不会让我发疯的,他们的如意算盘注定会落空。相反,我的头脑很清醒,我彬彬有礼地恭维着他家的华丽装潢。”

“医生问我,是否愿意用英语交谈。哈坎一定告诉过他,我有多么讨厌这样的言论。不过在哈坎那里,我已经吃过这个小把戏一次亏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于是我笑了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说什么语言都无所谓,但是我和他一样是瑞典人,我们拿着同样的护照,所以用英语交流非常奇怪,就像两个瑞典人在说拉丁语一样不正常。然后,他指着火堆周围的空座位,告诉我他在那儿已经举办过许多次派对了。我心里想。”

“我敢打赌,你确实这样做过,医生,你确实这样做过。”

“出师不利,他又开始尝试第二项测试,这次的题目甚至比火焰更加狡猾。他主动提出,要带我去见识一下架设在露台上的望远镜,他告诉我透过望远镜,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在远海航行的船只。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装作不胜感激的样子。我把眼睛凑到镜头前,嘴里正要说些应景的赞誉之词,结果,我发现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座废弃的灯塔。米娅曾经穿着白色的礼服,在里面等着某人,她还在门上挂了一个花环,告诉树林里的观察者,她在里面。那些花还在那儿,已经枯萎凋谢,变成黑色,仿佛车祸现场路边饱受碾轧的野花。诺林一定是早就架设了望远镜,调整好角度等着我,这是一次聪明而强势的挑衅。我扶着望远镜,在海滩上搜索起来,很快便找到了那天晚上我藏身的灌木丛。我一定是被发现了,这就是那天他并没有出现的原因。我慢慢地站了起来,依然不发表任何意见。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我发现这个视角很独特,真的很独特。”

“他的前两次试探都失败了。诺林有些生气,他带我回到屋里,临走时按下一个按钮,铜壳里的火焰神奇般地熄灭了,仿佛女巫在念诵咒语。他带我穿过走廊,经过巨大的落地窗,来到一间书房。这并不是普通的书房,没有凌乱地堆放着文件、笔记或是卷了角的旧书,这是一个室内设计的杰作,估计所费甚巨。屋子里面收藏了大量装帧精美的书籍,从地面一直摞到天花板,书架旁放着用于取书的古董梯子。一眼扫过去,我就看到了好几本不同语言的书籍。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都读过,或许这些书本来就不是要读的,他只是喜欢那种派头。我思考着灯塔那件事带给我的启发。以前我总以为诺林是哈坎的帮凶,现在看来我错了,或许哈坎才是他的下属。”

“屋子里有好几把椅子,我目测了一下它们的高度和靠背倾斜的角度,我不想坐得低人一头,或是处于被动的位置。这时,我注意到在房间的正中央,在玻璃茶几上,摆放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我已经从挎包里拿出来给你看过了,你能猜猜是哪一个吗?你能想到,在第三项,也是最后一项测试当中,医生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吗?”

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曾经看过的东西,做出了猜测:

“从隐居者家里偷来的刺绣品?”

妈妈很高兴。她得意地把手伸进挎包,把它拿出来铺在我身旁的床上:

“我是偷了它,但不是从乌尔夫家,而是从诺林那里偷来的!”

“医生是怎么拿到它的?”

“它就在那儿!在他的桌子上!没错,就是那幅绣品,上面的句子和原著有些不一样。完成这幅作品之后不久,玛丽就把自己吊在谷仓里,在一群猪的前面自杀了。我抓住它,忘记了自己要保持冷静的承诺,我转向诺林,握紧拳头,想知道是谁给了他这个。”

“好吧,这就是他的第三项测试,他最后的挑衅,他赢了。我失去了控制。诺林发挥了自己的优势,终于成功地逼我做出了情绪反应。他柔和的声音像缠在我脖子上的绳索,正在一点点地缩紧,他说克里斯已经告诉过他,我非常喜欢这几句话,我已经默写过上百次了,一边写,一边还在低声地呢喃,或高声呼喝,就像是在祈祷什么。诺林问我这些话究竟有什么含意,他想知道我觉得在这个安静的瑞典乡村会发生什么。”

“‘告诉我,蒂尔德,跟我说说。’”

“他的声音是如此轻柔,如此迷人,他是对的,尽管我清楚这是个陷阱,但我依然想说出事情的真相。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于是我闭上眼睛,提醒自己不要乱说话。”

“按照计划来!”

“诺林拿起了那瓶水,他给我倒了一杯。我顺从地接过来,虽然我担心他会在里面放什么可以改变思想的药物,某种无色无味的化学品,可以使我不由自主地开口说话,但我太渴了,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在几秒钟内,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不是来自内心的渴望,而是某种人造的欲望,某种化学刺激。我相信,那个房间里安装了微型摄像头,也许只有按钮大小,或许就藏在钢笔的顶部,说话的冲动越来越强,我试着闭上嘴巴,但是我失败了。不过,既然我无法控制说话的冲动,至少我还可以决定自己要说什么,我决定告诉他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比如我可以描述一下我的菜园子。它是我耕种过的最大的植物园,里面种着漂亮的莴苣、胡萝卜、萝卜、红洋葱、白洋葱、韭菜以及新鲜香草,比如罗勒、迷迭香和百里香等。”

“诺林坐在精致的真皮沙发上一动不动,仿佛他很乐意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我的防线终于崩溃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妈妈从她的记事本里又拿出来一张剪报,这是到目前为止的第二张了。她把它小心地摊在我的大腿上。是《哈兰日报》,当地的报纸,日期为4月下旬,距离他们到瑞典仅仅几周。我记得妈妈说过,当初她订报纸,是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的社区。这可能是她拿到的第一批报纸吧。

“我用不着把它逐字逐句地翻译给你听。这是一篇探讨现行收养制度的文章,希望民众重新审视一个年轻女孩的自杀事件。那个女孩出生在安哥拉,和米娅来自同一个国家,六个月大的时候被抱到了瑞典。在十三岁的时候,她用养父的手枪自杀了。记者在文中提到了瑞典偏远乡村艰辛的生活条件。文章引起了轰动。当时我打电话给记者,问他一些相关事宜的时候,他拒绝继续表态。他说,他不想再做进一步的讨论了。听起来他很害怕,我能理解他,但这篇文章只触及了某个丑闻的皮毛。”

我说:

“妈妈,你说的是什么丑闻?”

“你会看到的。”

她一直在严密地叙述,细节精确,语言有力,但是每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马上就要得出结论的时候,她就会表现得有些犹豫,仿佛她在期待得到我的支持,希望我能和她共渡难关。我感觉到,她似乎更想把一个个的细节摆在我面前,就像需要装配的玩具零件,然后让我自己组合起来。但是,不管我对在这个夏天,甚至是过去几年里忽视他们有多么内疚,我都无法一边猜测,一边帮助她:

“警察不会拐弯抹角地问问题。他们只会说,发生了什么事?都有谁参与了?你不能暗示他们,你不能要求他们自己推断。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不在那里,我也不在那里。”

妈妈的语调缓慢而认真,考虑到她接下来所说事情的严重性,她的语气还算平稳:

“孩子们受到了虐待,那些被收养的孩子在被人虐待,我们的收养系统已经崩坏了。这些孩子很容易受到伤害,他们被当成财产。”

“包括米娅?”

“尤其是米娅。”

“这就是她被谋杀的原因吗?”

“她很坚强,丹尼尔。她要揭发他们的罪行,她要帮助其他孩子,使他们不会重蹈她的覆辙。她很聪明,也很勇敢。她知道,如果她不做出全力抵抗的话,那么这种事情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是谁杀了她?”

“我名单上的某个人,或许就是哈坎。她是他的女儿,同时也是他的麻烦,他也会觉得自己有责任除掉这个麻烦。或者,也可能是其他人——说不定是痴迷于她的某个人。我不知道。”

“痴迷于什么,她的身体?”

“我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警察来调查。”

“但这可不仅仅涉及米娅。”

“并不是每个收养者都是坏人,这只是少数情况,只是特例,大多数人还是好的。但我之前给你看过一张瑞典的地图,这类案件并非发生在某个村庄或是城镇,它们分布在广阔的区域里。那个记者是对的,统计数据从不说谎,收养的失败率很高。看看这些数字,它们从不说谎。”

我盘坐在床上,用我有限的瑞典语读着这篇文章。妈妈把她的指控整个抛给了我,这让我倍感压力。我们的收养制度正在滋生一系列的恋童癖者,而且这类丑陋的事情被掩盖了。可是她的结论听上去并不那么有说服力,仿佛她只是对事实有把握,却并不清楚它是怎样发生的。文章还证实,在种族融合方面我们做得很失败,并且提供了几个例子,其中就包括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但这些问题并非只出现在瑞典。我问道:

“你相信,这个阴谋牵涉许多你认识的人,警察,还有镇长,就算他们都没有领养过孩子?”

“他们组织派对,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父亲也参与其中。他被邀请参加过这类派对,这是真的。我不知道在这些聚会上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只是在推测。有些派对在诺林的海滩别墅里举行,还有些应该是在地下室的第二道门后。他们在那儿喝酒,吸食大麻,然后某个女孩就被带了出来。”

“你相信爸爸会做这样的事?”

“是的。”

“我不认识其他人,所以我不能妄加评论,但是我了解爸爸。”

“你自以为了解他,但其实你错了。”

这是一种极其严厉的指控,但并非不可能。可惜她没有明确的证据,妈妈只是提供了一系列的疑点,虽然我承认,其中一些的确非常可疑,而且骇人听闻,但是,她说的毕竟只是自己的猜测。

我试图把所有线索拢在一起,希望得出一个结论,可以明确地反驳她,或是打消她的疑虑。我问道:

“怎么解释那个在谷仓里自杀的女人?”

“她一定是发现了真相,一定是这样!看看她传达的信息吧:‘因我是在与属血气的争战,乃是与那些执政的、掌权的,管辖这幽暗世界的,以及这尘世中的邪恶力量争战。’或许她的丈夫也牵扯其中,可惜她没有米娅那么坚强,她只能羞愤而死。”

“你没有证据……”

“我告诉过你的一切都与某个阴谋息息相关。为什么我们会买下那个农场?因为塞西莉亚知道真相,但她太柔弱了,无力抗争,她明白只有局外人才能揭露真相。”

“妈妈,我不想说你错了,但我真的无法认同你。塞西莉亚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过你什么。”

她的反应很奇怪:

“还有比那扇门后面更危险的地方吗?人们总会找出某种方式来满足他们的欲望,如果合法的方式行不通,他们就会转向非法的。哈坎那些人创建了一个复杂的组织来迎合自己的需求,米娅就是一个受害者,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受害者。她没有被当作一个女儿,而是某人的资产,是某种财物。现在,丹尼尔,我们去警察局吧。”

妈妈把那幅绣品叠好,装进挎包里。她准备离开了。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先坐一会儿,妈妈。”

她没有动。

“求求你了。”

她不情愿地坐在床上。她是如此瘦削,床垫只是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我们俩面朝前方走着,像两个幻想着骑上飞毯的孩子。她似乎很累了,低着头,盯着地毯。我看着她的后颈,说: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把一切都告诉诺林医生了?”

“是的。”

“你跟他说,他也有份了?”

“是的。”

“他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我坐在那里,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这是我的过错。我用错误的方式在讲故事。我先抛出了结论,接着笼统地表达,却没有交代任何细节或者前因后果。我已经从上次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讲的时候,会从到达瑞典的那一天开始,按照事情发展的过程,一件一件地告诉你,尽量不打乱顺序,除非你要求我立刻回答某些问题。”

“我们交谈的时候,那个一头金发的男管家走进了房间。他站在我身后,仿佛被召唤进来以防万一,他之所以没有行动,或许是因为诺林并没有发话。我弱弱地问诺林,可以用一下他的洗手间吗,就像是女学生在课堂上征求教师的同意,不过我的语气马上强硬起来——我需要上厕所,他们不能拒绝。”

“诺林站起来,同意了我的请求,这是我公布了自己的指控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示意管家给我引路。我说不用,但诺林并没有同意,他为我打开书房的门。我跟在管家后面。他很结实,双臂粗壮有力。我突然想到,或许这个人是医院的保安,乔装打扮成管家的模样,随时准备用药物和暴力来对付我。他护送我来到卫生间,防止我走丢或者乱逛。我对他说了声谢谢,他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或许是蔑视,或许是怜悯与蔑视兼而有之,反正我无法忍受,于是我关上了门。”

“我的计划失败了。我没有管好自己的嘴巴,相反,我说得太多了。我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走。我检查了窗户,但是,与那所房子里其他东西相同的是,它是特制的,根本打不开。厚厚的磨砂玻璃也不容易打碎,更不用说它会发出巨大的噪声。我无处可逃。”

“我仍然攥着之前叠起来的那幅绣品,我把它塞进挎包,不打算还给诺林,这是我搜集到的最重要的证据之一。我别无选择,只好从卫生间里出来。”

“我本以为两个人都会等在门外,张开双臂,准备着对付我,但是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向楼下望去,发现他们俩在书房外面聊天。我打算朝相反的方向跑开,看看能不能找到另外一条出路,但是诺林抬起头看见了我,我只好朝他走去。我对他解释说,我有点累了,我想回家。他们没有权力约束我,也不能继续挽留我。我发出了挑战——我要离开。诺林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主动提出要载我回家。真有这么容易吗?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并且解释说,我打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所以骑车回家更好一些。诺林温和地提出反对意见,他提醒我,我刚刚说自己累了。我坚持自己的决定,几乎不能相信对我的测试即将结束。”

“我向那两扇巨大的橡木大门走去,等待这些人阻止我,或者用针来扎我,但是管家按了一个按钮,巨大的橡木门缓缓打开,一股海风迎面扑来。我自由了。无论如何,我坚持下来了。我匆匆地下了台阶,朝着我的自行车走去。”

“我尽可能快地骑着车,在驶上海岸大道之后,我回头望了一眼。诺林那辆豪华汽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就像一只大蜘蛛爬出了洞穴,他在跟着我。我转过脸,不顾脚上的伤痛,用力地蹬着脚踏板,飞快地骑行。诺林的车本可以超过我,但他控制着速度,打算一直跟着我。我冲过大桥,突然拐弯驶上了河边的小道,当我再次向后望去的时候,发现诺林的车还在大路上。”

“我摆脱了他,但我心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因为他一定会去农场里等着我的。也许医生知道,只有得到克里斯的同意,才能把我送进医院去。我刹车停下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回到农场去,那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之前的计划都失败了,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他们。我们的生活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样子,我们的梦想已经结束,农场旅游、谷仓客舍、鲑鱼垂钓,一切都结束了。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希望和他们和谐共存,但是他们不愿意。这是一个生与死的指控,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我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势单力孤,我需要找到一个盟友。因为你远在伦敦,所以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人,唯一能够给我一个公平的叙述机会的人,唯一和这件事没有任何瓜葛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妈妈的话吓了我一跳:

“你已经四十年没见到他了。他不知道你有一个农场,他甚至都不知道你也在瑞典。”

“我没去找他,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并不好。而我这次去找他,是想借助他的性格。”

“性格?你对他的印象应该还维持在小的时候吧?”

“他是不会变的。”

“你说过,克里斯就变了,而且仅仅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

“克里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是个废物。”

考虑到父亲已经被指控犯了最严重的性罪,那么,我也就不觉得这样的称呼有什么恶毒之处了。或许在他的所有弱点当中,这才是妈妈最深恶痛绝的吧。不过如果克里斯是个废物的话,那么我肯定也是了:

“你的父亲很强大喽?”

“他是不可战胜的。他不喝酒,也不抽烟。他还是当地的政治明星,虽然这听起来有些搞笑,但在我的故乡,他的确受到大家的高度尊重。他的声誉和口碑无可挑剔。尽管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但是没关系,他会站在正义的一边的。”

“可是妈妈,他当初也认为你和弗莱娅的死亡有关。”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重申了这一点,

“他觉得是你杀了她。”

妈妈叹了口气:

“是的。”

“那为什么还要回去找他呢?你觉得他会相信你吗?你之所以离开他,不就是因为他不信任你吗?”

妈妈转过身来,不再用后背对着我。现在,我们俩都盘腿坐在床上,膝盖顶着膝盖,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像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那样,相互敞开心扉:

“你对这个决定的质疑很正常,不过在那件事上,没有人可以指控我什么,我没有谋杀弗莱娅。而且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有证据,有事实、日期和名字,我只要求他客观地判断。”

我鼓足勇气反驳她:

“我有些糊涂了。你之所以去找他,是因为你相信他的判断。但他认为你在1963年的夏天杀了弗莱娅。现在你居然还要回去找他,并且希望他做出正确的判断。”

妈妈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说:

“你觉得是我杀了弗莱娅吗?”

“我不相信,妈妈。但是,既然你的爸爸做出过错误的判断,为什么现在还要相信他?”

妈妈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因为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既然她说出了这么情绪化的理由,我倒不好继续纠缠下去了。不过从逻辑上讲,这倒也说得通。或许在夏天的时候,还有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呢。

“你和他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母亲去世时,他给我写了信。”

我想起十年前,有一天妈妈在餐厅杯盘狼藉的桌子边读着一封信。当时我还在学校读书,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妈妈担心这个消息会使我分心,或者考不好试什么的,所以,当发现我走过去的时候,她试着把信藏起来,但是我早就从她背后看到了,并且问起了这封瑞典语写成的信。不过对我来说,这个消息似乎离我们的生活很遥远。我的外婆从来没有和我们联系过,更不用提来串门了。她对我们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这封信是在葬礼之后被寄出的,妈妈根本没有时间回去参加。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交流,我问道:

“你确定他的地址没有变动吗?”

“他从未搬过家。他用自己的双手建造了那个农场,他会老死在那里的。”

“你去之前给他打过电话吗?”

“我决定还是不打了。你可以挂断电话,但是你总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关上大门吧。所以,你也看见了,在这件事上我也有所迟疑。”

“你不会是骑着车去的吧?”

“我的计划是偷偷开走那辆白色的货车,然后过去找他。我把自行车扔在田野里,穿过庄稼地慢慢接近农场,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我回来了。如果刚才我说诺林在跟踪我,你还不相信的话,你就错了。他的车果然在农场里,就停在车道上——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可问题是,他把车停在了我们的货车后面,车子被堵住了!我的计划出了纰漏,不过我不会就此放弃的。我打算钻进车里,挂上倒挡,踩下油门,结结实实地往诺林那辆豪华汽车身上撞去。我要撞出一条路来。”

“透过屋子的窗户,我看到诺林与克里斯在一起,没有哈坎的踪影,但我知道他很快就会来的。我不需要进屋去,因为车钥匙就在我的挎包里。我飞快地跑到车前,打开门钻进去,然后把门锁上。我发动了引擎,老旧的货车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克里斯跑出了屋子。我准备倒车的时候,他拼命地用拳头敲打着车门,想要进来。我没理他,加速倒车,向诺林的车子冲去。”

“在最后一秒钟,我改变了主意,打了一把方向盘——如果我真的撞上了,他会打电话给警察,控告我破坏他的财物。我开车冲进了自己的菜园,碾碎了所有的洋葱和西葫芦。可怜我那珍贵的菜园,几个月的努力全白费了。我笔直地冲到了大路上。”

“冲上路肩的时候,汽车的速度降了很多,我把车顺势停在了路中央。克里斯在后面追我。我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还有那些倒伏的蔬菜,这一幕让我感到心碎,但是梦已经结束了——我的田园生活也结束了。在克里斯赶过来之前,我加速摆脱了他。”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开着那辆昂贵的汽车,在狭窄的乡村小路间追踪我,而我这辆白色的货车又那么显眼,他们迟早会追上我的。所以我开得越来越快,已经到了翻车的边缘,我随机挑选着道路,完全不管它到底通向何方。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想去哪里的话,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在确信没有人跟踪之后,我打开了瑞典地图,勾勒出一条通往我父亲家农场的路线,估计要开上六个小时。这是一段令人疲惫不堪的旅程。这辆车很难开,毛病多,而且很难操纵。老天也跟着凑热闹,一会儿是明亮的大晴天,一会儿又暴雨倾盆。我终于驶出哈兰省,进入西约特兰的地界,不过我必须要加油了。在加油站里,柜台后面的人问我是否一切都好。他的声音很好听,善意的声音几乎让我哭泣起来。我告诉他,我好得很。我非常兴奋,我正在进行一次伟大的冒险,生命中最后一次冒险,我已经旅行了好几个月,这就是为什么我看起来有点不舒服,不过我马上就要到家了。”

“在加油站的洗手间里,我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几周中,我不知不觉瘦了很多。相对男人来说,如果一个女人不注意自己仪表的话,那么她就非常可疑了。在试图说服人们相信你时,外表是很重要的因素。我从瓶子里挤出粉红色的洗手液,洗了洗脸,又用手将野草一般的头发理顺,还用力擦洗了自己的指甲。我要用最好的状态去见我的父亲,这个人对整洁的仪容有着一丝不苟的坚持。我们住在乡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活得像猪一样——这就是他说过的话。”

“太阳落山了。或许对一个外国人来说,仅仅依靠一张地图行驶在陌生的土地上是非常困难的,但我不是外国人,这里是我的家乡。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年,但它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我认出了一些地标,桥梁、大型家庭农场、河流和森林,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还有古色古香的地方城镇,在小时候的我看来,那里就像大都市一样,充满了异国情调的商店,三层楼高的百货公司、熙熙攘攘的广场、可以买到法国香水的豪华精品店,还有阴暗的烟草店,人们在那里购买雪茄和嚼烟。而现在,我看到车窗外是一个古朴的乡村小镇,它十点钟就安静下来了,只有一家小小的酒吧,孤零零地开在后街上,招揽着少数习惯晚睡的人。”

“我驶下了乡间小路,许多年前,我就是在那里丢掉了自己的自行车,搭上了前往城里的公交车。我重走着当年逃跑的道路,经过长满野花的草地,父亲的农场出现在眼前。那里还是老样子,有父亲在我出生前亲手盖起的红色小农舍,农舍旁边矗立着一根旗杆,背后还有池塘和红醋栗树丛。在大门的上方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盘旋着小虫和蚊子,那是周围数英里内唯一的亮光。”

“我走出车厢,等了一会儿。没有必要敲门,因为在那样一个偏远的地方,任何一辆车的经过都是不同寻常的事,我父亲肯定能够听到货车发出的声音。他会等在窗口,望着大路,想看看车从哪个方向来。接着,他会震惊地发现它径直穿过农场,停在自己家的门口,然后从车里走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门开了,我突然有一种逃跑的冲动。我到这儿来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吗?我父亲穿着一件西装外套,他在家里总是衣冠楚楚的,从不随便,除非去田里干活。我甚至已经认出了那套衣服,一件棕色的粗呢西服,他的衣服总是一成不变的——厚重,不合身,极不舒服,什么人配什么衣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只不过带上了岁月更迭的痕迹。红醋栗灌木依然茂密,但是一株已经枯死了。池塘还是那个池塘,只是浓密的水藻取代了睡莲。谷仓外墙的油漆都龟裂了。耕种的机器也已经开始生锈了。不过,相对于周围的环境,我的父亲看起来状态不错,身材依然挺拔有力。八十一岁的老人了,却一点也不显得衰老,看上去精神矍铄,身手敏捷。他的头发全白了,剪得整整齐齐。他一直在本地的一家美发店打理头发。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身上散发着柠檬的香味,那是他唯一使用的香水。”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蒂尔德。’”

“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什么惊喜,他叫着我的名字,那个他起的名字,仿佛在沉重地述说着一个事实,一个令他伤痛的事实。我试图模仿他的腔调,但学来学去还是我自己的声音。”

“‘爸爸!’”

“四十年前,我骑着自行车离开了这个农场。四十年后,我又开着一辆货车回来了。我解释说,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吵架,更不是来惹麻烦的。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真是老了。’”

“我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笑着说。”

“‘我也老了!’”

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