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自首’。”
浩浩荡荡一排警车掀起两边水浪,犹如苍茫雨幕中的利箭,向河边疾驰而去。
“步重华你没听错吧,绑匪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手机那头许局仍然难以置信。
步重华坐在后车座上,当初宋局亲口说确定绑匪身份前要对步重华采取回避原则,如今一旦确定丁盛和邓乐二人,就再没人能阻拦他立刻接管局面,并且把杨成栋赶到后面五桥分局的车上了:“对,然后他说一定要跟警方面对面才肯谈,现在南开河与金吉路交叉口河堤一带,一辆套牌津A4765的黑色丰田车里等警察过去,人质也跟他在一起。”
许局毕竟是多年老江湖,想得比较深:“会不会有埋伏?”
步重华说:“不知道。”
电话两端一下陷入了凝滞。
“这绑匪到底是怎么想的?”许局内心简直匪夷所思:“四十四万四千四百四十四这么恶意的赎金数字,在电话里急不可耐要撕票,转眼又决定自首投降?投降又跑到这暴雨河边上扣着人质等警察过去?这绑架案……这绑架案该不会真跟万长文有关吧?”
这话一出口,气氛就有点微妙,因为一旦怀疑本案与万长文有牵扯,步重华就又得回避了。
“……我们本来确定没有,但现在感觉这个结论下早了。”步重华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然后抬手用力一掐眉心:“——最近的巡特警已经赶过去做地毯式搜索了,以王九龄为首的第一批技侦也在路上,我们再过半小时就能抵达现场。”
车外暴雨冲刷路面,水坑中映出急促闪烁的红蓝灯光,紧接着被轮胎轰然碾向两侧。步重华挂断电话,仰起头重重出了口气,飞驰的车轮、响亮的警笛、步话机里喧杂的叫声……汇聚成喧嚣洪流将他吞没,陷入安静、冰冷的深渊。
突然一只手在他大腿上拍了拍,随即抓住他身侧的手,用力握住。
步重华一睁眼,是吴雩。
这只手像是突然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拉回了混乱喧杂的现实——孟昭在前排亲自开车,廖刚在副驾座与技侦紧张通话,车窗两侧雨幕中是飞驰的支队车辆,每张焦虑紧绷的脸都被警灯映照得红蓝交杂;没人注意到这黑暗、隐秘的后车厢里,吴雩紧握着他的手,掌心干燥温热,十指无间无隙。
步重华垂下眼睛,突然把步话机丢在脚边,然后低头去捡,俯身那一刻在吴雩与自己紧紧相握的那只手腕上印下一个亲吻,拾起步话机坐起身,神情看不出半点端倪。
前车警灯穿过玻璃映在吴雩眼底,映出了他一丝细微的笑意。
黑夜的河堤下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看不见人,只能看见一大片警用雨衣背上晃动的反光条。警车还没停稳,步重华就大步冲下车,边冒雨往前走边旋披上雨衣,几个民警匆匆为他抬起警戒带:“王九龄!定位了吗?目标有没有移动位置?”
王九龄正跟人头对头商量什么,闻言一回头:“哎!”
这时正巧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王九龄身侧那人也抬头望向步重华,瞬间面孔纤毫毕现,被光照得几乎发青,目光说不出的阴沉瘆人。
那竟然是林炡。
那只是眨眼间的事,快得就像错觉,紧接着河边恢复黑暗,滚雷混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而下。
步重华脚步一顿,继续走上前,只见王九龄用力敲了敲手上的平板电脑:“还没!绑匪不肯接电话,我跟林科还在追踪对方的手机定位,这里信号太差了!”
“我艹这绑匪是不是有病?”不远处传来杨成栋抓狂的怒吼:“这鬼天气为嘛带着人质藏在这,自首不能好好去派出所吗?!能不能为加班加点熬夜搏命的人民警察他妈的考虑考虑?!”
“杨成栋!”步重华提高音量。
“干嘛?”
“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准叫绑匪,改称搜索目标!”
“为啥?!”
步重华定定望向荒芜的河滩,远处水雾滔天,鬼影憧憧,大桥洞就像巨大的鬼眼,于黑暗中居高临下俯视众人,说不出的妖异吊诡。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丁盛改变了主意,但他原本带人质来这里的目的绝不会是为了自首。”步重华沉声道:“告诉所有人不准刺激丁盛,这种天气,这种地形……太适合死人了。”
周遭骤然安静,一股寒意从所有人心头窜起。
“……孟姐,孟姐我走不动了孟姐!”不远处河滩边,一个瘦小身影穿着过分宽大的雨衣雨靴,踩在泥水里咯吱咯吱地,河面反光映出她有气无力的小脸,正是倒了八辈子霉恰好今晚值夜班只能被迫出外勤的宋卉:“等……等等我,我不行了,我鞋里全是水了……哎哟!”
宋卉失去平衡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在草丛里,溅起泥水无数,累得直喘气。
孟昭回头大步走来,拍拍她的肩:“再坚持会儿,你看到那边那棵树了没?搜索到那儿我们就回去。”
“我真的不行了孟姐,”宋卉向周围一瞅,只见男刑警都离得远,才压低声音可怜巴巴地说:“我刚来‘那个’,今天是第一天……”
孟昭奇道:“所以呢?”
“我根本都不该碰凉水!”宋卉更委屈了:“我会肚子疼的!”
“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个——神药布洛芬,你值得拥有。(注1)”孟昭脸上忍俊不禁,下手却完全不留情,一使力就活生生把小姑娘从地上硬拉了起来:“待会咱们上车以后我找给你,特别管用,我昨儿刚来就吞了两片。”
宋卉特别恐慌:“你怎么能吃止疼药呢!对身体不好的!”
“疼痛对身体更不好,不然现代医学是干嘛用的?”孟昭不以为意,笑眯眯威胁:“你再不走我就走了,落在后面别害怕哦。”
宋卉:“?!”
这黑黢黢下暴雨的环境简直活像恐怖片,宋卉那真是累死也不敢一个人落在后面,忙不迭抱着肚子跟上孟昭,一边小碎步一边嘤嘤嘤:“咱俩女的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出外勤,说好的女生只坐办公室呢,学校里都是骗人的……”
孟昭回头笑道:“学校里当然是骗人的,当年我还——”
突然她话音和脚步同时一顿,宋卉猝不及防,一头撞上孟昭,瞬间咕咚埋进了胸里。
“起来,拿枪。”孟昭提着后脑勺将她拔出来,一把推到自己身后,声音出乎意料紧绷:“注意警戒。”
宋卉:“!!!”
孟昭熄灭手电,子弹咔哒上膛,神情肃厉不同寻常,一步步走向远处的石滩。宋卉心惊胆战躲在她身后,根本不敢去碰自己那把只配发了一枚子弹的枪,沿着隐蔽处战战兢兢走了百余米,才看见树下静静蛰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刹那间宋卉简直要尖叫起来,孟昭如同背后长眼,一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是车。”
是绑匪熄了火灭了灯的车!
孟昭一把拔出肩上的步话机:“报告支队长报告支队长,我是孟昭,搜索区域内河堤柳树下发现搜索目标车辆,速求支援!”
——数百米外警车边,所有人步话机里同时响起孟昭冷峻的声音,步重华吴雩对视一眼,精神剧振。
“重复一遍,搜索区域内河堤柳树下发现搜索目标车辆,已熄火灭灯,无法判定车上是否有人,速来支援!”
步重华拔腿大步往前:“支队长收到!”
“现现现现在怎么办?”宋卉声音都在发抖:“我我我我们能回回回车上等吗?”
孟昭眯起眼睛,少顷眼睛微微一眯:“不对。”
宋卉伸手没拉住,只见孟昭迅速打了两个手势,代表不要出声、原地埋伏——然后她闪身隐没在荒草中,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孟姐!”宋卉瞬间失声:“孟姐等等我!”
——如果说宋卉刚才还只是冒出三个!的话,现在她就要被恐惧的!刷屏了。这冰冷狰狞的荒郊雨夜就像幽冥鬼蜮,她一秒都不敢自己待,迫不及待拔腿上前,慌乱中根本看不清路,踉踉跄跄跑了几步就扑通!大字型绊倒在地,手电咔哒摔了出去。
宋卉被恐惧淹没了,四肢刨地咬牙爬起来,突然整个人一激灵,握住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头皮瞬间炸了起来。
那是一只冰凉的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半小时后。
大雨中拉起警戒线,咔擦作响的刑摄闪光灯照亮了荒草中两具尸体,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正是丁盛、邓乐两名绑匪。
“你是怎么想的!!”廖刚一把将宋卉推到树边上,怒吼响彻河滩。
宋卉抽抽噎噎。
“要是自首本身就是个针对警方的套怎么办?要是有歹徒埋伏在周围等你们上钩怎么办?!你知道‘原地埋伏’跟‘保持安静’这八个字有多重要吗?!你一嗓子暴露自己不要紧,可能把队友也直接坑进了黄泉路!有没有脑子!啊!有没有脑子!!”
宋卉断断续续:“我,我害怕嘛……”
“——你!”
廖刚气得发哽,被孟昭强行拉开:“好了好了,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年你自己不也这样么。”然后转过去抱抱宋卉,贴着耳边严厉教训了几句,让她上现勘车里待着去了。
宋卉一边哽咽一边回头,却只见步重华站在那辆大开的车门边,侧脸冷硬毫无表情,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不时扭头跟正俯身勘察车后座的吴雩低声说些什么。
“步队,”小桂法医疾步上前,“两名绑匪的初步尸检结果都出来了。”
步重华一回头,声音沉冷:“怎么样?”
“后车座上的血迹血型与丁盛邓乐两人不符,初步推测应为彭宛的,也不排除是她三岁的儿子陶泽。被害人丁盛头部眉心中一枪,邓乐后脑枕骨处一枪、后膝弯一枪,现场遗落五枚弹头,还在做进一步搜索。”
“死亡时间呢?”
小桂法医偷觑步重华脸色,小心翼翼说:“两小时以前。”
——两小时以前,就是警车还在路上的时候。
绑匪让警方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然后连面都来不及见,自己就先被枪杀了,是什么人干的?
彭宛跟她三岁的儿子到底还活着吗?!
“步支队!”警犬大队长亲自牵着贝爷奔上前,贝爷毛茸茸的四爪沾满了泥水,一人一狗全身湿透:“方圆五百米半径都仔细搜索过了,没有发现人质彭宛及其子陶泽的尸体!”
吴雩问:“有没有可能尸体被抛入水了?”
所有人同时望向近在咫尺的滔滔大运河,但不祥的预感尚未升起,就只见警犬大队长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指向河岸另一侧:“血迹消失前一路向南蜿蜒了五十米,然后可能是因为血量太少又被雨水冲刷,警犬也追不下去了,但从这个角度来看应该是背离河流的!”
众人面面相觑,小桂法医脱口而出:“会不会是有人来救——”
谁会来救这两个人质?
除了万长文还有谁?!
没有人敢吱声,甚至没人敢抬头偷偷打量他的脸色。步重华那张风雨欲来的面孔令人心生畏惧,森寒气压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压得每个人都心惊肉跳。
这时远处传来吼声:“步重华!”
王九龄和林炡互相搀扶着,踩着泥地深一脚浅一脚过来,老远就气喘吁吁高声道:“没用!暴雨把附近脚印破坏得太厉害了,粗略起码能提出五六个人来,一路背对河堤往金吉路那边去了!”
——金吉路通往京津冀高速公路入口。
他们跑了。
“艹,”步重华用力抹了把脸,双手叉腰退后了数步,然后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艹!!”
所有人同时一个哆嗦,王九龄鼓起勇气上前想拉他:“老步你别这样,你冷静点……”
啪一声步重华把王主任的手打开了,怒吼穿透轰隆暴雨:“去审陶正庆!审他爹妈!绑匪到底是谁安排的?这家人是不是跟万长文有勾结?!我要让他们在监狱里蹲到老死!”然后冲王九龄喝问:“金吉路哪个入口?!立刻给我方位,别废话!!”
贝爷汪汪狂吠起来,吴雩低声吼道:“步支队!”
然而没有用,步重华劈手从廖刚手里夺走车钥匙,冲破雨幕大步走向远处的警车。
“步支队等等!”众人简直都疯了,踩着泥水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拦他:“步支队您别这样,您冷静点!”“打电话给许局!快打电话给许局!”“您不能一个人去追!我艹快把他拉回来!”
“——怎么了怎么了?” 现勘车里的宋卉听见动静,惊慌失措冲下车,刚踉踉跄跄地想上前拦,被步重华一把拉到边上,当场吓得尖叫起来!
步重华大步流星走出人群,他平日被镇压在坚冷表壳下的暴烈脾性终于冲破了禁锢,就像头被困住的雄狮,瞳孔发红,喘息带血,被仇恨打磨二十余年的獠牙撕碎桎梏,令见者触目惊心。
吴雩几乎是飞身扑上去,一把从身后腋下勒住他,挣扎中急促道:“你冷静下步支队,你冷醒下……步支队!步重华!”
“你知道什么?!”步重华反身攥着吴雩的手腕想把他拉开,咬着牙道:“这案子一旦牵扯上万长文他们就会叫我回避,他们叫我回避二十年了!”
吴雩试图迫使他冷静:“我知道,但你一人不能……”
“你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你知道亲眼看着父母在眼前被杀死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他们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吗?!”
吴雩一把没拉住,步重华箭步上前开了车锁,呼地打开驾驶门;下一秒他被身后而来的力量硬生生扯开,翻转过来按在了车门边。
黑夜雨幕可见度极低,远处众人被车身挡在另一个角度,他只能看见吴雩近在咫尺的面孔,刹那间闪现出一丝难以言表的悲哀,发着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步重华根本无法强行压住自己爆沸的情绪:“你——”
下一秒,吴雩拎着他衣领,低头强硬地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