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杀气

三年前听闻琉璃净世出事时,她的确去见了宴清霜。

二人站在被大雪覆盖的废墟前,无声相拥良久。

那时的他如同梦境里一般平静,亦曾温声劝她离开。

他说:“封印虽已修复,但魔气躁动不息,难保日后不会卷土重来。我打算趁此裂隙稳固之时,另寻一处僻静之所闭关。”

“多久?”

“三年。”

“去何处?”

“总会让你知道的。”宴清霜将一只仙灵纸鹤交予她,“只是要暂时委屈你了。你若不愿等……”

“好!”雪初凝打断了他的话,定定看着他,“三年之后,我必亲迎你出关!”

她当时答应得倒是爽快,却不想此后的三年里,与宴清霜分别的这一幕,竟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今日上巳节,也是宴清霜同她说好的出关之日。

宴清霜从不骗她,在同她分别后不久,便以先前赠与她的仙灵纸鹤为凭,将自己寻到的闭关之地告知与她。

自少年相识起,在此后三百载漫长岁月里,二人虽聚少离多,彼此间却也早已达成了一种默契。

有些话,自是无需言说。

故而这三年中,雪初凝从未踏足过宴清霜闭关的这处所在。

此次初来乍见,这里却和她预想之中有些不大一样。

不,是全然不同!

凡修真炼道者,若想求得突破,皆需凭借天地灵气。

可眼前这地界荒芜至此,哪有半点灵气充沛的模样?

上巳之日本该兰汤沐浴,临水宴饮。

可这镇上却一片萧条,偶有三两行人,皆面露菜色。

方圆百里之内,竟是寸草无生。

虽说上清界早在近千年前,便已有灵气衰微的迹象。

但荒成这样的,雪初凝还是头一次见到。

按宴清霜所言,他选定的闭关之处,应该就是这浮萍镇附近的一座山间洞府。

从这破落镇子向周围望去,目之所及,尽是露着岩石的荒山。

只路过都觉得晦气。

若非那只仙灵纸鹤有所指引,雪初凝怕是根本不会料到,宴清霜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待了三年。

整个浮萍镇上只有一间十分简陋的客栈,里面住的大多是途经此地的行脚商,抑或是被迫流亡的落魄浪客。

此时客栈大堂里正坐着几个散修,粗鄙的交谈声远远便能听见。

雪初凝只是从门外路过,混杂着酒气的腐臭味,便随凉风穿堂涌来。她嫌恶地抬手掩住口鼻,皱着眉朝门内看了一眼。

当她正打算快步离开时,却隐约从那交谈声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雪初凝顿住脚步,微一挑眉。

只听其中一名散修道:“……这你都不知道,也忒孤陋寡闻了!雪初凝就是那浮玉宫的少主。”

“原来是她啊!”他的同伴一拍大腿,“嗐,那我知道了,不就是三年前叛出宗门,转投合欢宗的那位嘛!”

另有一人大吃一惊:“还有这事?浮玉宫虽说是妖族主事,但在上清界也算有头有脸的仙门大宗。这雪初凝放着好好的少主不当,跑去合欢宗干啥?”

“还能干啥?双修之术听过吗?合欢宗独门秘法!”那散修煞有介事,“她还不是自个儿去的,据说是跟了一个什么玉面郎君,叫司……司什么玩意儿来着?嗐!反正就是一小白脸!”

“啊?我记着,她都已和琉璃主成亲了,人前脚刚出事,她转头就跟小白脸跑啦?”

“不是还没成吗?”

“是没成。我看,雪初凝这明摆着就是忘恩负义!琉璃主好歹还救过她,可她呢?先是百般纠缠扰他清修,后来琉璃净世出了事,她可曾问过一句?”

有人摇头叹道:“妖就是妖。听说这雪初凝资质平庸,修炼至今三百余岁,也不过还是个元婴期的修为。”

“放眼几个仙门大宗,如她这般年岁的,哪个不是化神修士?想当初琉璃净世的那位,更是不到三百岁便步入化神,可谓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旷世异才。”

“我看啊,她这是正途走不通,只能入合欢宗,寻那些歪门邪道咯。”

“啧啧啧,真是世风日下。”

“可我听闻……九命灵猫一族向来骄矜。她如此败坏门楣,浮玉宫主竟也不拦着?”

“得了吧。”那带头的散修嗤了一声,“雪意女君最宝贝她那个女儿,哪里舍得?常言道,‘慈母多败儿’。这雪初凝无法无天的行径,多半就是被她给惯出来的!”

“还有那浮玉宫,也不是什么正道。没听人说嘛,这上清界灵气衰微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霸占了仙灵洞天的妖族!”

“这不是谣传吗?”这人说完,见同伴一致眼神古怪地看过来,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琉璃主说的。”

带头散修冷笑道:“你当琉璃主为何这般维护浮玉宫?不就是因为那个雪初凝!当年各宗力主驱逐妖族,只有他反对。可最后呢?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家破人亡,那妖女还不是跟人跑了。”

“如此薄情寡义不知廉耻之辈,若是让我碰见了,定将她……!”

“你待如何?”

一道清越的声音蓦然传来,尾调轻挑,略带几分慵懒之意,不轻不重地打断了男人的话。

那散修怔愣片刻,转头瞥见身侧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抹红裙,竟是毫不客气,一脚踩上他坐着的长凳。

男人刚想出声叱骂,视线却停留在那张殊色绝俗的面容上。

那女子一袭红裙明艳似火,笑容恣意妩媚,与这小镇的破败格格不入,直教人移不开眼。

“怎么不说了?要把她如何啊?”

雪初凝挑眉道:“吞吃入腹,还是剔骨剥皮?不过,就凭你们几个刚刚筑基的废物,怕是有些异想天开罢?”

雪初凝刻意收敛气息,这些散修看不透她的修为,便以为只是个寻常的小姑娘。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受了辱,自觉面上过不去,又自恃修士身份,以为无需将她放在眼里,当即喝道:“哪来的小娘皮!不好好教训你,怕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话音未落,几个男人拍案而起!

他们气势虽唬人,但终究只是筑基期修士。单这一个动作,在高了两个境界的元婴期面前,便显得迟钝又多余。

不见雪初凝如何出招,男人们的手竟忽然无法动弹,与桌面牢牢黏在了一处!

几人见状,心里皆是一惊。

带头的散修面上难看,还要再骂。

雪初凝眼神冷下去,并不给他机会,脚尖挑起桌上的一根木筷,反手接住便往那男人的手背上狠狠扎去!

惨叫声骤然响起,客栈里顿时乱作一团。

鲜血顺着男人的手,染污了桌面。

他自知敌不过,再不敢放肆,连连讨饶。

雪初凝冷声道:“你们骂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诬谤琉璃主,诋毁浮玉宫,敢对我母亲不敬。当真该死!”

听到这话,那几个散修登时面如土色,不禁又战战兢兢多瞧了她几眼。

直到此时,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这红衣女子的腰间佩有合欢玉佩——这正是合欢宗弟子的身份象征。

而那举世无双的姿容,莹润清澈却又略带幽蓝的瞳仁,全然一副妖异之相。

她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

只这几个散修如何也没想到,堂堂浮玉宫少主、合欢宗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居然会出现在这等荒僻之地。

“你、你就是雪初凝!?”

雪初凝没有说话,手上发力握着那根木筷狠狠一拧,男人当即再次惨叫出声。

“仙子饶命!饶命啊!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男人挣扎间,将桌上的酒菜拨弄得洒落一地。

各种气味混杂起来,充斥在这泛着霉气的客栈大堂里。

雪初凝厌恶地皱起眉。

见男人的脸色越发惨白,她终是松了力道,退离到干净之处,取出一张帕子仔细擦手。

“今日我心情好,姑且饶你们一命。若敢再犯……”

几人忙道:“不敢了!决计不敢了!”

“还不快滚?”

语罢,那几个散修只觉手上的束缚瞬间消失,赶忙连滚带爬地躲回了楼上的房间里。

在几人离去之后,那木桌没支撑几息便应声散了架,荡起的灰尘扬到了梁柱上。

这客栈大堂本就残损,如此折腾一番,多数桌椅是不能用了。掌柜的损失可不小。

雪初凝掩着口鼻退后几步,四下环视一周,却并不见掌柜的身影,方才为数不多的几个食客,也早已跑得不知去了何处。

她对着楼上大喊:“打碎的东西可别忘了赔——”

躲在屋里的几人连忙道:“是是是!一定赔!”

雪初凝满意一笑,正欲离开时,却忽然察觉到一股杀气。

这杀气稍纵即逝,没有任何声响,好似幻觉。

但只这一瞬,她敏锐的嗅觉,却在这混杂不堪的空气中,闻见了一丝血腥味。

她的视线绕过梁柱,在临近木梯的一处隔扇上停留了一会儿,终是转身迈出大门。

既然不是冲她而来,便也无需多管闲事。

在她走后不久,客栈柜台后悄无声息探出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

须发半白的掌柜颤巍巍站起身,看着混乱不堪的大堂,无奈摇头叹息。

而这时,木梯后的隔间里,徐徐走出一位头戴莲花笠、身着素色衣袍的青年修士。

那青年手持一串菩提念珠,莲花笠遮去了他的眉眼。虽看不清面容,但他只往那里一站,周身平和宁静的圣洁之气,便使人顿觉心安。

老掌柜近来见过他几次,对这位青年有些印象。此人虽衣着朴素,周身气质却超然脱俗。

他今日来时只要了一壶茶水,孤身在此坐了近半日,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指不定,就是方才那红衣姑娘呢。

掌柜的正思量时,只见青年对着他略施一礼,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旁边的台面上。

他怔怔瞧着那钱袋里的金银,又看了看地上碎成一片的桌椅碗盘,心想此人出手如此大气,盘下这间客栈也绰绰有余,这些破烂东西哪里值当这么些钱?便婉言推辞。

青年却温文一笑,淡声道:“不多的,此处还要劳您差人清理。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老掌柜闻言,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这是遇到了大善人,见他这客栈破败又遭逢人祸,心有不忍,便仗义出手,填补了这些损失。

他连忙躬身道谢,再抬头时,那人却已经离开了。

掌柜的愣神片刻,不由感慨自己这是得遇了仙缘。

他从钱袋里拾了一枚金锭子咬了咬,喜滋滋地揣进怀里,又将剩余的收起。随后佝偻着背,打算着手清理这满地狼藉。

而这时,他无意朝那青年待过的隔间瞥了一眼,却发现屋顶上“啪嗒”、“啪嗒”地往下淌着水。

这隔间的上方,正是方才闹事的几个散修入住的通铺。

掌柜暗自啐了一声:“这些腌臜泼皮!又作弄什么!”

那屋内臭气熏天,他也不愿靠近。但继续由着那些散修使坏,早晚将这客栈糟践得再没法住人。

掌柜提着不大灵便的步子挪上楼去,掩住口鼻在门外唤了几声,却半晌无人应答。

他直觉蹊跷,犹疑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往里瞄了一眼。

这一看,直吓得他连连后退,干呕不止——

屋内总共四人,竟全都身首异处!

墙壁、床榻和地板上,皆是喷涌洒落的血迹。

而他方才在楼下瞧见的“水滴”,正是从那四人的尸体中涌出,渗透而下的血水!

掌柜此刻才隐约反应过来那青年所说的话。

他忍着胃里的翻涌,一屁股跌坐在地,战战兢兢看了看揣在怀里的金锭子,忽然烫手一般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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