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摊开手,状若无辜,“你也知道,我素来行事张扬,平生最爱惹事。能管束我的人,如今撒手不管了。我也没办法。”
“所以啊……”
她跳下山岩,正站在宴清霜面前,脚踩在崖边,身后便是深渊。仿佛被风一吹,随时都会跌落下去。
“你若真想帮我,就不要在此时赶我走。等外面那些人看见了,知道你我并非陌路,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雪初凝说着,微微倾身向前,仰起脸含笑看着宴清霜。
她身上似乎有合欢花香,是淡淡的清甜。
泛蓝的幽瞳生来妩媚,不需要施展任何手段,只轻轻扬唇一笑,便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宴清霜却似无动于衷,眉目依旧清冷淡漠。
他垂着眼睫,并不看她,目光不经意察觉她几乎半悬站在山崖边,手中拨转菩提念珠的动作却忽而停下。
山风吹动灵草不住摇曳,宴清霜收回视线,沉默着回身,沿山道缓步而去。
雪初凝见状,微一挑眉,连忙跟了上去。
随着他们的离开,那处山间洞府之外的屏障,仿佛一同消散。
周围的瘴气失了阻碍,刹那间弥漫开来。
地上的灵草虽有洞府内涌出的灵气加持,但此时也已受到瘴气侵扰,纷纷低伏在地,远不似方才那般鲜活。
雪初凝察觉有异,回头望了一眼,转而又看向默然在前的那人,忽然笑起来。
原来如此。
山间清晨瘴气大。
也不知宴清霜用了什么法子,并不见他动用灵力,那瘴气却好似被隔绝在外。
无论周围的瘴气有多浓重,只要跟在他的身边,便不会受到任何侵染之苦。
雪初凝的目光落向他指尖的菩提念珠。
这串念珠她先前便见过,原本被供奉在琉璃净世的经堂里,沾染了不少灵瑞之气,已然是一件可以驱除恶浊的法宝。
想来也正因如此,宴清霜持戴此物,才会令这山间瘴气无法近身。
许是方才那番言辞起了作用,宴清霜没有再提让她离开之事,但也犹自一语不发地行走在前。
雪初凝只当是得了他的默许,便也理所当然跟在他身后。
宴清霜走的这条路,并不是她昨日来时的那条山道。
他绕过那道狭长的山间裂隙,朝着与浮萍镇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山坳的深处,赫然是一座破旧的古庙。
古庙周围打理得十分整洁,屋顶的瓦片上大多覆着青苔,呈现老旧的青黑色。中间有几处颜色尚浅,像是后来修补时新换上的。
檐下的两扇门板大开,上面没有刷漆,但也完好无损。
雪初凝远远便闻见了檀香气,饶有兴致地问他:“这庙藏得如此之深,居然还能香火不断。”
宴清霜不搭话,雪初凝倒也不恼,自顾自地继续道:“后面那排精舍倒也干净,可比镇上的客栈好多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模样委屈,“你不知道,那里面尽是些恶人!我不过想进去讨杯茶喝,却听了他们一通编排,尽是些污言秽语。他们见我独身一人,还想要欺负我!”
听到她这番半真半假的说辞,宴清霜心中了然,只道:“浮萍镇灵气稀薄,会来此地者,多半只是些低阶散修,对你构不成威胁。”
这话虽是事实,却也略显疏淡,她其实并不想听。
若是以前,雪初凝定会转头不理人,哼哼唧唧地等他来哄。
但这次她却点头道:“是啊,所以我将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若还敢有下次,叫我碰上了,必将他们大卸八块!”
雪初凝不知道的是,她口中的那些人,此时早已身首异处,可不正是恰巧“八块”?哪里还有命再敢造次。
说完这话,她忽然想起宴清霜不喜这般逞凶斗狠,忙又抿了抿唇,掉转了话头:“说起这个,当时那几个泼皮没少砸坏客栈里的东西,也不知有没有乖乖把钱赔给掌柜。”
她转过脸来,讪讪一笑,略带试探,“要不……你陪我过去看看?”
宴清霜淡淡应了一声,这等举手之劳他本也不会拒绝。
他面上并无表情,掩在袍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收拢,下意识攥紧了菩提念珠。
那间客栈其实不用回了。
老掌柜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无故撞见一场血光之灾,多半也没有胆量再经营下去。
那只钱袋里的财物,足够他去往更好的地方了此余生,日子远会比原先更加清闲,更加优渥。
雪初凝盯着他的侧脸,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她心中总有直觉,宴清霜许是有事瞒着她。
不过,他既然不愿说,她也不必追问。
谈话间,二人已行至古庙门前。
雪初凝见他轻车熟路,便知他原先许是经常来此。
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庙里颇有古怪。
古庙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黑黢黢的一片,檀香浓郁得有些刺鼻,也压制住隐匿在黑暗中的阴邪之气。
雪初凝本能地觉得不舒服,皱眉道:“好端端的,来这里作甚?”
“此处还有一些未完之事。”宴清霜抬手取下莲花笠,重新在炉中添上三炷香,叮嘱她,“这座神像,你不要碰。”
雪初凝抬眼一瞧,那所谓的神像只是简易的土胚,几乎被常年下漏的雨水糊成一团,五官都消融了,根本瞧不出供的是哪尊神佛。
神像前面的香案上,摆着一只铜铸香炉,炉中的香灰被夜间水雾一浸,肉眼可见地泛着潮气。
雪初凝四处打量了一番,这破庙看似荒置已久,但应是有人仔细打扫过,地面和台案上皆纤尘不染。
因是处于山中寒凉之地,潮气无法避免,也不易消散。长期积聚在这里,竟也没有丝毫腐败的霉味。
她静静站在一旁,看宴清霜对着虚无的神像,虔诚闭目而立。
菩提念珠极为轻缓的拨动声,一下一下地触碰着深山中的寂静。
有一瞬,雪初凝似乎生出一种错觉,恍惚又回到了第一次随他入经堂的那日。
琉璃净世曾属梵门分支,奉行菩提之道,所修功法可除世间一切秽恶,历来是上清界最为神圣的清静之地。
门内虽说并未规定座下弟子不能与女子结为道侣,但也的确不收女修,更不曾留宿女子。
是以除却神月、仙音这等女子执掌的宗门,都会特意避开这一忌讳,从不带女修前去拜会。
唯有雪初凝是个例外。
第一次去到琉璃净世时,宴清霜只道她是自己在路边捡回的小野猫。
雪初凝虽然万般不情愿,但见宴清霜说得一本正经,加之她当时又冷又饿,当即闭了嘴,安安分分地扮演起一只灵宠来。
她担心旁人瞧出端倪,生怕自己被丢出门去,继续在雪地里挨饿,故而这一路上都很配合,睁大一双幽蓝的圆眸,温顺蜷缩在宴清霜的怀里。
待入了山门,来到青昀道君面前,她更是乖巧地“喵”了一声。
这父子二人的眉眼极为相似,但青昀道君不怒自威,不似宴清霜那般温润。
只一抬眼,兜头的压迫感,便顿时让尚且年幼的雪初凝打了个冷颤。
她硬着头皮直视那位琉璃主。
虽然佯装的身份当时并未受到质疑,可对上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邃眼眸,她的后背仍是徒生寒意,脊骨正中的一小撮毛发早已悄然竖起。
宴清霜自是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得了准允便抱着她离开。
琉璃净世的菜色皆以清淡为主,少有荤腥,雪初凝一看,便皱起小脸。
宴清霜私自去山后的冰涧捉了几条鲜鱼,又亲手烤了给她,才终于如愿见到她的笑颜。
那次她以灵猫的形态,在琉璃净世一连住了近半月,期间便宿在宴清霜的隔壁。
说来也怪,那时她与宴清霜并未同室而居,但在入夜后,若等不到他从经堂做晚课归来,便总也辗转难眠。
哪怕无法陪伴在侧,哪怕与她一墙之隔,只要知道他在那里,心中也会莫名安定。
可若他不在,任琉璃净世百般礼待,于她而言,也终归只是客土。
她先时不懂,只道自己这番心思,似乎与那些念主的灵宠一般无二。于是一边反省,一边悄悄支起耳朵辨着他的脚步声。
好在宴清霜心细如发,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对。
他明面上没说什么,但之后再去经堂都会询问一句。
无论白日还是夜晚,只要雪初凝愿意,他都会带她同去。
经文晦涩难懂,大多时候她都昏昏欲睡。
许是佛龛前的烛光太过柔和,映着少年仙姿玉树,清然出尘,她一时看得入迷,倒也不觉枯燥乏味。
后来青昀道君因病陨落,宴清霜接管琉璃净世,成为一方之主。
昔日少年的肩上猝然扛起重担,虽亦能从容应对宗门之事,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但面上的笑意却愈发鲜见。
唯有见到雪初凝时,他才会真正放松下来。
他那时的眉眼还是那般干净明澈,对她亦温柔如初,也尚能从他内敛的神情里,隐隐窥见一丝期盼和神往。
自那之后,他依旧会带她去经堂,只是不再诵经,只合眸而立,默然拨捻念珠。
一如现在于这古庙里的模样。
记忆重叠而至,雪初凝沉默站在那人身侧,不由愣了神。
而这时,古庙的后院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雪初凝敏锐地回神看去,便听得连通后院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门后走来一位拄着盲杖的老妪。
她微微一怔,只见那老妪一手拄杖,一手扶着泛潮的木门框,朝里小心挪步,用沙哑又略显含混的声音开口:“青相圣子,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