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进来之后,她方才穿过的那道门,似乎有灵力一闪而散。
雪初凝看得出来,那是禁制被撤去所产生的灵力波动,不禁有些讶异。
宴清霜对这动静亦早有察觉,睁眼的同时,已然重新戴上莲花笠,而后提步上前搀扶住老妪,“阿婆,当心脚下。”
老妪呵呵地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也挤在一起,略显灰白的瞳仁无神又空洞。
她摸索着抓住宴清霜的手臂,将脸微微偏向雪初凝的方向,“还有一位小姑娘。”
雪初凝不知她的身份,却也立刻笑着招呼:“见过阿婆。”
此时已至隅中,日光正好,山间浓雾也渐渐消散。
老妪在宴清霜的搀扶下,慢吞吞来到庙外。
明亮的光线骤然穿破昏暗而来,她那双浑浊的眼眸,竟也有了微弱的反应。
她微微张着口,眼皮轻颤,站在檐下枯黄的草地上,仰起脸望向天空。老人缓缓伸出手,似要触摸这倾洒而下的日光。
那些光透过云层,映在老人的眼眸里,化作点点微小的碎光。
雪初凝在老人原已干涸的眼眶里,看到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那水雾蓄积了许久,老人终于咧嘴一笑,转头寻着宴清霜的方向,颤声道谢。
庙外的空地上静静杵着一只粗壮的桐木墩子,看年岁,应已近百年。也不知是何时被人砍了去,生机已然消失殆尽了。
宴清霜让老妪坐在那只木墩子上,自己蹲下身查看她的左脚。
他抬手朝那脚踝处按了按,问:“阿婆,这里可好些了?”
老妪笑着缓缓应道:“好多了。自从服了你给的仙丹,老婆子的身子骨都轻盈了许多。那药油也好,连着擦了几次,已然不疼了。”
宴清霜也浅淡弯了弯唇,道:“那并非仙丹,只是些养身的丹药罢了。”
雪初凝跟在后面,悄然释出一缕灵力探向老人的脉息,不由微微一怔。
这阿婆的身体其实并无病症,但内里的衰竭却极为严重。以她这般年岁,若再任由脏器衰竭下去,不出月余,这具老迈的凡躯便会崩溃。
不过,她在老人的脉象里,隐隐发现了一丝灵气流动的痕迹。
这灵气虽微弱,但于凡人而言,却也足以延缓肉身的衰老。若能长期留存于体内,或许还能修补残损的脏器。
老妪的身体亏损太重,仅靠这些微灵力,已无法令其完全复原。但将她的寿数多延几载,也并非不可为之事。
而这缕灵气的来源,多半便是这阿婆口中所说的“仙丹”。
雪初凝驻足看了片刻,出声问道:“阿婆,您的脚这是怎么了?”
阿婆握着手中的盲杖,叹道:“都怪老婆子不中用。听人说,这山里的古庙灵验得很,便想着也跟来拜一拜,前日一早便进了山。可我这眼睛不好使,山道又难走,一不留神便崴了脚。”
她说着,神情中浮现出一丝感慨,“多亏遇着了青相圣子,否则,老婆子便是死在这荒山,怕也无人得知了。”
雪初凝安慰了几句,又问:“这古庙荒废已久,连神像都损毁得瞧不出面貌,缘何还会有人来拜?拜一尊不知身份的神,所求之事,也难以上达天听,当真还会灵验?”
阿婆笑了笑,道:“说来惭愧,其实我也不大信这些。倘若神佛有眼,浮萍镇又怎会衰败至此?小姑娘瞧得比我清楚,那尊泥菩萨,自身都难保,又如何庇护如我这般的俗人呢?”
“求佛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我来这里,也不过是希望心中所愿,能有处诉说罢了。”
闻言,雪初凝忍不住看向身旁的青年。
这老妪方才所言虽直白,但也道出了许多人都不愿承认的事实。
宴清霜当年,也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世人求神拜佛,无非是希望所愿得偿,所想成真。又有多少人能抱着万般诚意,全然无他求、无杂念,只为维护心中信仰?
真正如愿的,从来也都不是枯坐青灯前,苦等着神佛降下福泽的伪信众。
她收回思绪,笑道:“阿婆看得倒是通透。”
老妪借着明光,用模糊的视线朝这红衣女子看去。虽仍是无法看清她的容貌,但隐约还是可以瞧出是个纤细高挑的美人。
她点点头,似是赞许,“看来这位姑娘,便是青相圣子在此等候的人了。”
雪初凝听到这话,心中一喜,故作惊讶道:“原来,你不是今日才赶来见我的呀。”
宴清霜并不接话,只沉默着递给阿婆一只瓷瓶,嘱咐:“此丹每七日服一粒,体内的疼痛应会有所缓解。”
那阿婆再次连声道谢,空着的左手握紧那只小瓷瓶,生怕不慎将它摔落在地。
她拄着盲杖慢慢站起身,对着宴清霜躬了躬身,“这两日,给圣子添麻烦了。如今既已行动无碍,老婆子便不多叨扰,也该回去了。”
宴清霜也微微倾身回了一礼,道:“举手之劳,谈不上麻烦。山路难行,我送阿婆。”
老妪没有推辞,便任他搀扶着,蹒跚着步子向山外走去。
雪初凝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忽然顿在原地。宴清霜微微侧目,似有询问之意。
她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他没有多问,只看了她一眼,便扶着阿婆,继续向远处走去。
待他们走出山坳之后,雪初凝回身进到古庙里。
方才来到这间古庙时,因是跟随宴清霜一道,她初时并未过多留意。
直到阿婆从后院走进前殿,她看出宴清霜曾在那里留了禁制,才终于发觉这庙里的古怪。
铜铸的香炉烟雾缭绕,雪初凝从外面捡了一根枯枝,在那炉子里拨弄一番,果然发现了异常。
她有一位极擅制香的朋友,因此对这线香也略有了解。
这炉中燃的香,并非寻常檀香,而是加了特殊材料制成的净灵香。
而净灵香最大的用处,便是驱魔镇祟,平息煞气。
这古庙里,想来并不干净。
问题之一,多半便出在这尊面目模糊的“泥菩萨”身上。
于真正的信众而言,若神像残损,便不可再拜。否则,必会厄运加身。
而这尊神已然瞧不出本相,因此,无论前来朝拜的村民有多虔诚,也都绝无再令其降下神迹的可能。
神本无相,或可幻化众生,以众生为本相。
但如祂这般全然看不出面目的神像,则最易招来灾厄。
村民不知其中凶险,试图在困苦偷生中,寻求内心的一丝慰藉。
却不知,这也只是徒劳的挣扎,甚至会令自身本就无多的福泽,被邪祟祸害殆尽。
无面的泥塑受香火供奉,长此以往,必然会生出邪祟。
邪祟最是贪得无厌,予取予求,不加节制。待夺完此间灵气,便会反噬到附近的村民身上。
难怪此地灵气尽数枯竭。
也难怪方才那阿婆分明并未染病,脏器却呈现衰竭之象,原是被这“无面神”夺去了精气。
宴清霜自是一早便看出此中端倪,所以先时才会叮嘱她不要乱碰。
但他素来慈悲,即便对上邪祟,只要不是大凶大恶之辈,也多以度化为主。
他以净灵香化去这尊无面神的煞气,并设下禁制,将这古庙与外界隔绝起来,待到煞气化尽,再加以超度,令其往生净土。
如此,或许这浮萍小镇,多年以后还能再现生机。
雪初凝这般想着,抬眼看向那尊无面神,将灵识散了出去。
那糊成一坨的泥塑之下,果然有一只被封印的邪祟。
那邪祟似乎已修炼出思想,意识到她的靠近,猛地散出一缕邪气,试图缠绕上她的灵识,将其污染侵吞。
好在雪初凝早有防备,只停留在宴清霜留下的封印之外,稍有不对,便立刻将灵识收了回去。
“胆子不小,居然敢对我动手。”
她丢了枯枝,拍了拍手,没好气地觑了那泥像一眼,“我可不是宴清霜,不似他那般慈悲心肠。装神弄鬼受了这么多的供奉,如今也该吐出来了。”
话音未落,她抬手翻掌向上,手心里立时聚出一簇火焰。
火焰跳动不息,呈现出妖异的冰蓝色,被她轻飘飘往前一丢,正落在那尊无面神的身上。
空气中当即响起一声尖锐的哀嚎。
“你呀,最好现在就虔心忏悔,说不定下辈子呢,还能投胎做个蜉蝣蝼蚁。”
她说着,后退至庙门边,“啊,差点忘了,被这冰焰一烧,必会形神俱灭。没有下辈子了。”
语罢,她扬唇一笑,转身离去。
身后冰蓝色的火光骤然大盛,转瞬吞没了那座荒弃的古庙。
雪初凝随手往后一抛,丢了个透明的屏障出去,恰好将那燃烧的火焰罩在其中,以防火势失控蔓延。
她的本意是除祟,若是不慎将这荒山也燃了,威胁到浮萍镇的安危,那罪过便大了。
正想着,她蓦地顿住脚步,直觉身旁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
雪初凝转头朝左侧嶙峋的山石看去,所见只有半人高的枯草杆子,密密麻麻地立在那里。
方才偷窥之人显然不是修士,甚至不会掩藏自己的气息,正躲在那山石之后。雪初凝甚至能听到那人心脏的剧烈跳动。
她方才所为,被凡人瞧见有些麻烦,多半要将她视为妖邪。
但她若此时上前解释,免不得要把人吓丢了魂。
让他们以为此地有妖邪也好。
这山里瘴气遍布,本就不详,如此一来,镇上的人们应也不敢再踏足这里。
这是好事。
思量一番后,她终是收回视线,循着今晨宴清霜带她走的那条山道,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