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雪初凝思量片刻,问,“你出关后的这一年里,是否仍在调查灵气衰微一事?”
三年前琉璃净世出事前夕,他为给浮玉宫和其余妖族正名,亲自前往太初境,调查太古灵泉枯竭之事。
此后又以青相之名,游走于各个灵气断绝之地。
若说二者并无关联,她可不信。
宴清霜稍作迟疑,答道:“是。”
“既然这样,不如就先按你的计划行事。”
见他迟疑,雪初凝又道:“当年若非灵气衰竭,我们浮玉宫也不会平白蒙冤,让那些仙门正道,借机搬弄是非。”
“早日查明此事真相,也好早日还我们一个清白。所以,”她笑起来,“你呢,就更不能赶我走啦。放心,这次我心中有数。既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不会添乱的。”
宴清霜微垂着眼睫,沉默良久,复又缓步朝前走去,只道:“外面并不安全。”
“我知道。”
她跟在他身边,点头道:“当年之事闹得上清界乱作一团,这些年虽说被太玄宗压了下去,但灵气危机一日不解,外人对我浮玉宫的敌意便一日不消。”
“你呢,当初惹得渡劫期也按捺不住对你出手,想来现下的处境,也是危机四伏。”她偷眼瞄他,重重叹气,“唉,若让你孤身一人行走在外,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呢?”
宴清霜:“……”
雪初凝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连忙又开口堵住他即将说出的话:“我也知道,以我现下的修为,不足以和那些恶人对抗。但若当真遇上危险,我也有足够的法子可以脱身。”
“喏。”
她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乾坤袋,“防身的宝贝,都在这里呢。”
“我在合欢宗捡了个便宜师父,别的不说,他手里的天材地宝,要多少有多少。这次出门,恨不能将他的藏宝阁都塞给我。”
“所以啊,若你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才故意与我生分,我可不答应。”
“宴清霜,我已不是当初那只化形都勉强的小灵猫了。”
她的神情原本松快,说到最后,却垂下了头,语气也越来越轻。
宴清霜听到这话,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念珠,内里的情绪却并未流露半分。
雪初凝得不到回应,垂着头眨了眨眼睛,再次吃了一块阿婆方才送的饴糖,而后仔细将余下的收好,连同宴清霜的那包,一并收入了乾坤袋里。
而这时,却听宴清霜道:“当年,你究竟为何要离开浮玉宫?”
她怔了怔,笑道:“自是因为人言可畏。我若留在家里,浮玉宫的名声便要因我而毁了。”
“仅是如此?”宴清霜不信。
区区流言,以浮玉宫主的手腕,不会没有能力护她周全,更遑论让她转投他人门下。
“当然不是。”
雪初凝忽而转过身挡在他面前,仰起脸直视着他,嫣然含笑道:“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啊?那我更不能告诉你了。”
她离得极近,几乎贴在他身前,明亮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似能勾魂摄魄。
宴清霜不动声色退开半步,问:“为何?”
“万一你知道了缘由,更不喜欢我了怎么办?”她叹道,“我如今有家不可归,若连你也离我而去,岂不是太可怜了。”
宴清霜不语,只静静看着她的眸子。
雪初凝看到他的目光,不由有些失神。
之前在琉璃净世,每每她使坏惹了事端,都会找些理由试图蒙混过关。
宴清霜自是没那么好糊弄,可又不忍戳穿她的小伎俩,便会用这般了然又略带审视的目光看着她,无声质问。
每逢如此,不出片刻她便会败下阵来,当即自己招了。
这次也不例外。
雪初凝撇撇嘴,重新回到他身侧摆手道:“好了好了,我说就是了。”
“其实呢,我去合欢宗原本就是为了拜师。你也知道,合欢宗大长老琅寒,也就是我现在的师父,他和我母亲还有你父亲,当年同为岳藏道尊的弟子。按辈分来算,我拜他为师也没什么不妥。”
“可惜呀,他对我母亲爱而不得。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出师之后脑子一抽,竟入了合欢宗。”
她摊开手,语气既嫌弃又无奈,“他这个人,虽然平日里没什么正经,但刚入宗门便被拜为大长老,想来也是有些实力。不过这样一来,我若想跟他学本事,也只好同去合欢宗咯。”
“谁承想,这事儿叫墨宗那些个鼓唇摇舌的酸儒知道了,一番添枝加叶,传得越发离谱。”
她这话乍听上去倒像是还有几分道理,但宴清霜素来最为了解她的性子,一听这刻意而为的语气,便知她又在说谎。
雪初凝说得正起兴,倒也不在意他有没有听进去,一本正经道:“事实虽是如此,但这流言也确实与你有关。“她抬手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袖,掷地有声,”所以啊,只要流言不破,你便不能撇下我。”
“你得负责。”
宴清霜沉默了。
这小猫儿撒赖的模样,他早已不知见过多少次。
初时他还会好言劝诫一番,几次之后,却发现除了惹她赌气不理人,别无任何用处。
好在她虽然顽皮,但也只在小事上胡闹,后来便也由着她去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若任由她继续留在身边,只会害了她。
宴清霜正思量着如何拒绝,却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向他们这边聚集而来。
雪初凝也察觉了动静,循声去看时,却被刀背上折射而来的日光晃了眼,下意识抬手遮住了那刺目的亮光。
“就是她!就是这个妖女!”
雪初凝闻声愣了一下,待缓了视线,便见前方围了一大群村民。
他们各自拿着家中能找到的器具充作兵器,有棍棒,有钉耙,也有柴刀、菜刀,甚至还有人点了火把。
他们神情激愤又难掩惧色,无人敢近前,只死死紧盯着她。
为首的一人站在最前,指向她的那只手,清晰可见地颤抖着。
雪初凝认出了他的气息,正是方才看见她放火烧庙的那个人,不由挑眉看向他。
那人被她一瞧,当即吓破了胆,连连后退到人群里,高声叫道:“大家小心些!这女子会妖术!我亲眼瞧见她放了一把蓝色妖火,山里的神庙就是被她烧的!”
听到这话,雪初凝便明白了。
看来这浮萍镇的人,还真将那破庙里的烂泥当作神明供奉,多半会以为这村子的气运,全系在那尊无面神的身上。
啧,那栖身泥塑里的邪祟还真是好命。
不行好事暗中作恶,居然也能受到这么些人的尊崇。
她一把火烧了那些人的信仰,无疑会被他们视作仇敌。若不费些口舌,这些村民心中的怒火恐难将息。
“看她的眼睛!”
此时人群里有一村民大叫一声,睁大了眼睛惊恐道:“她的眼睛也是蓝色,果真是妖孽!”
“该死!我等与你无冤无仇,何故要断我浮萍镇生路!”
那手握柴刀的男人凶神恶煞,吼道:“同妖孽还讲什么道理?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
眼见村民们越说越难听,雪初凝却浑不在意。
那些人说得不错,她本就是妖,即便祖上得遇仙缘,经受点化步入大道,也终究与人不同。
虽说历经千万年的演化,仙门对妖的看法和态度,已与初时截然不同。妖族亦能渡劫飞升,亦能开辟洞府、创立宗门,甚至与仙门平起平坐。
可这看似平等的地位,在当初上清界现出灵气危机时,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大能,还不是以妖族身份为由,试图趁机掠夺仙灵洞天,将她们驱逐出境?
仙门中人亦是如此,这些村民不过凡俗之辈,对妖族的偏见只会更加根深蒂固。
世人历来以“妖邪”相称,认为凡妖者,必会心性邪异,残忍嗜杀。
何况妖族之于凡人,本就强大许多,本就令他们心生畏惧。
这些年以来,雪初凝深陷无数流言和诋毁,起初她也会动怒,非要出手教训一番,非要争出个是非黑白。
后来听得多了,却发觉其实本也无关痛痒,可以轻易一笑付之。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年少时的有些棱角,的确会随着岁月轮转,渐渐被消磨殆尽。
而今再次面对这些村民,雪初凝亦能从容面对,再不会因此徒生烦恼。
但宴清霜却皱了皱眉。
他上前一步,正挡在她身前,抬手对着众人行了一礼。
雪初凝见此,微有些诧异。
便听他道:“诸位可否听我一言。神庙之事,与她无关。”
有人出声:“你与这妖孽同行,本就与她一伙,自然要替她说话!”
这时人群中有一老者站了出来,看了宴清霜许久,却道:“此人我见过,前些日子,我的腿疾便是他治好的。”
又有一人道:“这位……这位便是青相圣子!不是那妖女的同党!”
“原来他就是青相?”
“对,对,我的痨病也是他治好的!”
方才那老者,在这浮萍镇上似乎颇有名望,他抬了抬手,人群便都安静下来。
他对着宴清霜拱手一礼,道:“既然圣子有话要讲,咱们不妨先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