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初凝来时心切,途经此地也只匆匆一瞥,并未过多留意。
此时缓步踏入其中,弥漫四野的污浊之气便再难忽略。
二人原是并肩而行,到了后来,雪初凝便有些不安分。
她东张张西望望,左折一根半朽的枯枝,右摘一片干黄的草叶,不多时便走在宴清霜前面。
穿过一片光秃秃的田地,转眼又来到另一处荒山脚下。
山道旁的衰草有半人多高,雪初凝把玩着手中用枯叶编成的草环,走到近前端量一番,又略微俯身过去嗅了嗅。
不同于先前所见,这里枯黄的草丛密密匝匝,内里水分已然蒸发殆尽,叶片却依旧完好无损,没有丝毫凋零的迹象,甚至散发着一阵十分浅淡的清新之气。
暴露在泥土外的几条裸根早已焦黑,而深埋于地底的根系却依然强大。
紧贴地面的草茎上,隐隐可见零星几点白色的细小根须。
那些新生的不定根,并不能长久存活,每每还未扎人土里,便早早坏死。
但既然还能生根,便意味着这些衰草的生机,并未全然消退。
可这郊野之地,没有任何灵气的滋润,比之浮萍镇更加荒僻,怎还会有生机出现?
雪初凝蹙眉道:“奇怪,此地灵气流失如此严重,按说不该再有回春之象。”
“我看这枯草应也有些年头了,定不会是近三年才有这般长势。可这地方阴湿至极,最易滋生腐物,回黄的草叶和根茎应该早已腐败才是,现下却居然不见一丝腐化痕迹。”
她转头看向宴清霜,“难不成,单靠那些细小气根,还真能维持自身生机不灭?”
宴清霜见她看过来,便也停住脚步,淡声应道:“气根不过是草木求生的本能,其生长缓慢,不足以弥补消亡的速度。但,此处与浮萍镇有所不同。”
“外界的灵气的确已尽数流失,在这片土地深处,却仍有些许残留。野草本就强韧,借着这点微末之力养精蓄锐,待到灵气复苏之时,亦可再现燎原之势。”
宴清霜说这话时,面上并无表情,雪初凝却爱极了他这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自摘了那顶碍事的莲花笠之后,宴清霜便用了一支白玉簪将长发半束。
若非此时此景太过荒凉,若能忽略掉他眼中的回避,雪初凝觉得,他似乎与当年也没什么不同。
她随手一抛,丢掉攥在手里的草环,笑着走过去,接着他的话道:“看来这里你也已经查探过了。”
“不过,世间灵气皆蕴藏在天地之中,即便有所流失,也势必会先行危及水土。断然没有外界荒颓,而地脉不受影响的道理。”
“出现这种异象,就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人为。”
对此,宴清霜不置可否,他继续提步朝前走去,只道:“无论出自何种原因,上清界灵气乱象已生,不会太平多久了。”
雪初凝知他不愿多言此事,便点了点头,亦跟上他。
灵气之于修士,乃至万物,都至关重要。
一旦出现衰颓之势,则必将引起一场不可挽回的灾难。
早在天地初分伊始,关于仙灵洞天的争夺,便无止无休。
仙灵洞天之内,灵气至纯至盛,于修炼之道大有裨益,任谁都想将其占为己有。
起初还有神族逗留此处,加以阻止。后来神族飞升上界,不再过问此间事由,致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各方征伐不断。
此后经历数万年的沉淀,太古灵泉逐渐趋于稳定,上清界的灵气便也因此得以逸散至各处。
灵气最为丰沛的八大仙灵洞天,已然各有其主。
在许多灵山大泽中,亦出现不少适宜修炼的仙山福地。虽无法与仙灵洞天相媲美,但对于资历一般的普通修士而言,已经足够了。
可时至今日,太古灵泉日渐枯竭,上清界灵气难以为继。
若有朝一日,逸散的灵气渐次泯灭,重回分布不均之时,势必将会再次开启一场关于灵气的争夺之战。即使是八大仙门,也无法独善其身。
现下已有多地如浮萍镇一样,灵气亏损之重,已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想必那一日的到来,也的确不会太久。
届时生灵涂炭,深受苦难折磨的,还是那些从未修炼过的凡人。
不过,若此地灵气流失当真是人为,那么,究竟是何人会有如此大的本事,竟硬生生抽干了一方灵气?
难道,与当初暗伏宴清霜的那位渡劫修士有关?
雪初凝如此想着,不禁走了神,一下子撞到宴清霜的后背。
“怎么了?”
她揉了揉鼻子,从宴清霜身后探出一双眼睛。
正询问着,却忽然被眼前所见惊得一怔。
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只秃鹫似乎正在进食。
察觉到二人的靠近,它蓦地抬起头,张开黑褐色的羽翼,锋锐带钩的尖喙上仍挂着血丝,一双鹰眼紧紧盯着来人。铅蓝色的脖颈连同面部,逐渐透出诡异的血红。
而在它身前的食物,正是另一只秃鹫的尸体。
雪初凝看到这一幕,不由厌恶地皱起眉。
难怪越是深入此地,腐腥气便越是浓郁。
秃鹫向来以腐尸为食,甚至连同伴也不放过,着实令人作呕。
“竟然遇上这种东西,真是晦气。”
雪初凝捏着鼻子走到宴清霜身侧,却被他伸手拦了一下。
正疑惑时,前方霍地窜出一只庞然大物,猛地朝那秃鹫的方位扑去!
原本在对二人示威的秃鹫十分警惕,几乎同时放弃食物振翅而去。
那庞然大物没有理会离去的秃鹫,饿虎扑食一般径自扑向了地上的尸体。
死去的秃鹫已然被自己的同伴啄去了内脏,但那不速之客显然并不介意,抓起它的尸体便疯狂啃食起来。
尸体的腐臭夹杂着血腥气直扑门面,雪初凝几乎忍不住胃里的翻涌。
而更令她惊恐不已的是,眼前对着腐肉狼吞虎咽的东西,不是什么山间猛兽,也并非妖邪。
而是人!
那人一边撕咬着秃鹫的血肉,一边发出“呜呜”的叫声,好似许久不曾进食一般,贪婪而疯狂的模样形同野兽。
“他这是……什么情况?”雪初凝问,“饿疯了?”
她不禁后退一步,下意识攥紧了宴清霜的衣袖。
对于这样浓烈的血腥气,她几乎有着本能的抗拒,此刻心底的厌恶远胜于恐惧。
宴清霜略一侧目,瞥见她紧抓着自己的手,倒也并未将袍袖抽离出来,转而看向远处一片遍布荆棘的灌木丛。
那丛灌木的叶片早已凋零,稠密的枯枝交错纵横。穿插其中的荆棘藤上长满了尖刺,将后边靠近山岩的地方严密遮挡起来。
但在那层层密密的枝蔓覆盖之下,显然另有一方天地。
以宴清霜化神期的修为,轻易便可察觉周围的一切动静。
而这时,他手里的菩提念珠也微微发热,闪动一道微不可查的白光。
雪初凝亦有所感。
她深知那串白玉菩提念珠有感知邪祟之能,此时示警,则意味着附近定有异常。
但若想确定邪气的方位,唯有与此物取得感应,方可知晓。
雪初凝方才对周围好一番打量,却并未查探到任何邪祟的气息。甚至眼前的这个行为诡异的男子身上,也不存在任何阴邪之气。
她此时不免好奇,便微微松开指尖的力度,顺势沿着宴清霜的衣袖一路下移,眼看就要贴上他的手,继而触碰到那串念珠。
可宴清霜却微一抬手躲了开去。
她撇撇嘴,不满地嘀咕:“小气。”
宴清霜无作理会,提步沿着山道继续前行。
山道与那啃食腐尸的人所在的草丛,尚有几步的距离。可那人却仿若受惊了一般,猛地抬起脸!
那是个身体颇为强壮的中年男子,个头也高,此时像虎狼一般屈起双腿趴伏在地上,姿势扭曲得有些诡异。
男子的瞳孔透出骇人的血红色,死去秃鹫的血液粘稠又腥臭,几乎沾满了他的下半张脸。
他的嘴边还挂着两片残损的羽毛,半张着口死死瞪向二人,眼神中满是惊恐,低伏的身体却又像是随时都准备进攻。
在观察了一阵之后,那男子似是经受不住腐肉的诱惑,再次迫切地俯身继续啃食。
在这种灵气全无的蛮荒之地,人体出现异变,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但在先前卷宗的记载里,发生异变的那些人,皆是形体有所变化,习性和心智却依旧能保持如常。变化如此之大者,雪初凝还是头一次见到。
她被那男子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皱起眉头不悦道:“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什么怪东西?”
雪初凝说着,便蓦地屈起手指,在掌心聚起一道法光,打算先发制人,将其一招毙命。
宴清霜却不动声色上前,挡住了她的动作。
他抬手一指,示意她看向远处那片灌木丛。
雪初凝知他不愿见她杀生,便收起灵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方才尚无一丝风吹草动的灌木丛,此时却剧烈颤栗起来。那些枝蔓彼此摩擦出簌簌声,偶有枯枝断裂的脆响夹杂其中。
在一阵颤动之后,枯枝掩盖的缝隙里,突然显露出一张布满血丝的人脸!
在方才菩提念珠有所示警时,雪初凝亦已感知到灌木丛后藏有动静。
她原以为只是些栖身此地的兽类,没成想竟也是个“人族”。
灌木丛里的人,和方才那男子一样,亦有着血红的瞳孔。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一处。
一阵轻微的“吱吱”声响起,那人蓦地朝着前方一跃而起!
荆棘尖锐的钩刺,划破了他身上的皮肤,带下几丝血肉。
他却浑然不觉似的,硬生生从那片枯枝缠绕的屏障里蹿了出来,连扑带捕,一路来到驻足在旁的雪初凝二人身前。
这人的脸部和身体,都已被钩刺划得血肉模糊。
他在离二人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两手死死扣在地上,面目难辨的脸上终于露出胜利者的笑意,而后急不可耐地抓起猎物就往嘴里送。
雪初凝便眼睁睁看着那人活吞了一只灰色老鼠。
她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嫌恶之余,又不免震惊。
“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单论灵气流失,不该对凡人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她道。
宴清霜没有立刻回答。略微思索之后,他蓦地划破自己的手指,弹了一颗血珠出去,正落在那两个奇诡的男子附近。
一滴血的气味微乎其微,却依旧被那两人敏锐地嗅到。
仿佛被那丝血气吸引,他们顿时停下动作,猩红的双目一齐看向融进泥土里的血滴。
而后双双放弃到手的食物,同时朝那血迹扑去,疯了似的趴伏在地上舔舐着那片泥土。
雪初凝皱了皱眉,便见宴清霜抬手凝聚灵力化成一条捆仙锁,瞬间捆缚住其中一人,迫使其站立起来。
另一人受了惊吓不住后退,口中不断发出“嗬嗬”的气声,眼见自己的同类已然被捉住,连忙手脚并用地向远处奔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