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故人

宴清霜垂下眼睫,神情似有犹豫。

这些狾人没有意识,无法思考,无论行为还是习性,都已与生人相去甚远,俨然是一具行尸走肉。

但他们体内的血液依然温热,心脏也仍在跳动,和寻常走尸相比,倒也并非生气全无。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仙门对此亦众说纷纭。

道宗历来崇尚“三魂七魄”之说,认为凡人一旦中了狾毒,必然灵台受损,元神尽散,三魂七魄只余一魂一魄,虽生犹死。

留之徘徊于世间,不过徒增祸患。

而另一支以太玄宗为首的流派,则不以为然。

他们自诩怜众生之悲苦,见不得对无辜者的杀戮,偏要救这些可怜的凡人于水火,近年来不知派出了多少弟子,制服了多少狾人。

可最终的结果,却不尽人意。

狾毒出现至今,仍是无人能寻到解决之法。中毒之人残存的最后一丝生气,也终究没能保住。

他们还算是活人么?

也许他们自己都不愿相信,自己仍活着罢。

雪初凝没有等到宴清霜的回答,方才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的狾人却越逼越近,纷纷聚向那具坟墓中挖出的尸体。

随着他们的靠近,腐烂的气息也愈发浓重。

被捆仙锁缚住的狾人仍在激烈挣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愈发亢奋。

“居然这么多。”雪初凝皱了皱眉,“方才那一声,只怕把周围的东西都引来了。”

话刚说完,那狾人却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蓦地停下挣扎,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喉咙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

周围的狾人似是受到这声音的影响,也一同朝她看来。

他们的眼神空洞又茫然,身形只顿了一瞬,忽而快步向她奔来,踩得地上的枯草叶簌簌作响。

其中有半大的孩童,也有瘦弱的妇人。

雪初凝对上那无数双血红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冷颤。

“……什么情况?我似乎……没对他们做什么吧?”

她说着,后退到宴清霜身边。

而那些狾人,竟也笨拙地随之调转步伐,继续向她的位置围去。

宴清霜亦察觉不对,按照先前所见,狾人应只对血气十分敏感,雪初凝的身上并未沾染任何污血,缘何会令他们突然躁动?

正思忖时,他手中原本扥紧的捆仙锁蓦地一松!

只见锁链另一头被缚的狾人大张着口,发狂了一般尖声嘶吼,猛地朝雪初凝扑去!

她与宴清霜离得极近,并不担心在他身边会有危险,因此只顾着提防那些狂奔而来的狾人,倒不曾留意他手里牵着的那位。

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原本行动迟缓的狾人,此刻竟忽然迅捷起来。

好在雪初凝天生敏锐,当即手中掐诀便要朝他轰去。

宴清霜却先她一步,在狾人扑向雪初凝的同时,他手中的捆仙锁便倏然化作一把金色利剑,瞬间刺穿那男人的心脏,而后消散在一团血雾里。

方才叫嚣不止的狾人顿时停了动作,他的生气正一点点流逝,那双眼瞳里的血色竟也随之消褪,渐渐恢复为原本的瞳色。

男人的意识似乎稍有清明,他怔怔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血洞,还未及对此作出反应,便重重跌倒在地,茫然的眼眸里甚至不见一丝恐惧。

雪初凝清楚地看到那男人的眼神,便知他方才那一刻,定然是恢复了作为“人”的意识。

因为有宴清霜在场,雪初凝犹记得他不喜杀戮,本也不打算对那人下死手,没成想,取了那人性命的,居然是他。

宴清霜依旧无言,似乎并不打算对此解释什么。

不过方才的情形实在过于突然,狾人似乎不惧疼痛,单单将其击退,也仅能暂挡一时,难保那人之后不会再做出更疯狂的进攻行为。

而那人身死之时,体内的狾毒似乎也一同失效了。

难不成,这种毒只能依附在活人的身体里?

若真是如此,倒与那传闻中的巫蛊之术有几分相似。

血液不断从那人的伤口处流出,染红了他身下的草叶。

血腥气愈发浓重,引得周围狾人更加兴奋,再不看雪初凝一眼,纷纷涌向那堆新鲜的血肉,如饥似渴地争抢分食。

雪初凝再看不得这种自相残杀的画面,习惯性去牵宴清霜的袖子,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了去。

她的手顿在半空,微垂着头眨了眨眼睛,复又若无其事地仰起一张笑脸,轻叹道:“真是奇怪呀,瞧那些人方才的模样,简直想把我也一同吃了似的。”

“可我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哪里像那些又脏又臭的腐尸了?”

宴清霜感知到她的异样,却也并未理会,只看似随意地道:“或许,他们以为你也对腐尸感兴趣,担心你会同他们争抢,便先下手为强。”

他看着那具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皱了皱眉,抬手弹去一缕灵力,那残破的尸体刹那间被赤焰包裹。

“他们还真是看得起我。”

雪初凝撇撇嘴,忽而微微怔住。

狾人喜食腐尸,无关乎男女和强弱。

假若那些狾人是因为饿得很了,冷不防对活人也起了食欲。

可她分明与宴清霜同在这里,他们却似是全然看不到另一人的存在,只对她一人发难。

雪初凝原本不得其解,经宴清霜一提,她才倏而意识到,自己与他的确是不同的。

护食是兽类的本能。

她是妖,在那些灵智未开的野兽眼中,妖是食物,亦是天敌。

兽与妖本无不同,互有争斗无非天性使然,也因此对外敌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嗅觉。

想来正如宴清霜所说,他们认出了她的妖族身份,后续的敌视与躁动,皆是下意识的护食行为。

如此看来,这些村民们所中的狾毒,竟是将他们变得与野兽无异,这样的毒素,倒是前所未闻。

地上的尸体几乎瞬间被赤焰焚成灰烬,虽然只有一瞬,但汹涌而来的狾人们不知闪躲,手上和面部的皮肤,亦受到不同程度的灼伤。

他们却似浑然不觉,仍旧在焦黑一片的地上不住摸索寻找,直至再嗅不到任何血气,才终于直起身子,重新面向雪初凝。

这一次,许是因为到手的食物又被毁去,狾人们比之方才似乎更加愤怒,纷纷用血红的双眸瞪着那个化为人身的妖女。

他们虽对她这妖女敌意深重,却也无人敢上前来,只口中不断发出示警的“嘶嘶”声,试图吓退这外来的不速之客。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放的火。”

雪初凝略有些无奈,转而看向身旁仿若事不关己的青年,软着嗓音道:“宴师兄,你可得负责。”

宴清霜并不言语,只徐徐转过身去。

雪初凝见势以为他要离开,赶忙追了上去,“咱们就这么走了?当真不管吗?等等我呀宴师兄。”

宴清霜提步朝村口走去,只道:“五伢村已全然陷落,再无任何生人,你我留在此处也无济于事,总不能将他们全都杀了。”

雪初凝点点头:“说得在理。”

行至村口的那块界碑旁,她回头看向身后的荒村,狾人们纷纷汇聚在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依旧谨慎地盯着她,却不再往前逼近。

果然,有她这只猫妖留在此处,那些狾人势必不会就此罢休。

看这阵势,他们应也只会在这村子附近游荡。左右现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倒不如先行离开,反而能令他们平静下来,以免再出更多事端。

宴清霜忽而停下脚步。

他抬眼望向村外嶙峋的山石,复又从灵墟戒里取出莲花笠重新戴上。

雪初凝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便也猜出了其中缘由。

“仙门来人了?”她低声问道。

“是太玄宗。”宴清霜抬手压下笠檐,遮去上半张脸,“来的是渡劫期长老。”

一听这话,雪初凝微一蹙眉,神色也不由凝重起来。

不过是到此处理些中了狾毒的凡人,何须请动一位渡劫期长老出山?

来得倒是巧,竟叫他们恰好撞上了,只不知来的是太玄宗的哪位长老。

宴清霜这般行事,显然是不愿在此时暴露身份。但他先前身为琉璃主,免不得要与那些仙门大拿们打交道。

而在修为高于自身的渡劫期修士面前,只要对方有心探看,任何掩饰身份和气息的招数,几乎都会被一眼看穿。

更何况,还有她这样一个尚未步入化神的小猫妖跟在身边当尾巴,就算人家对故意扮作平庸之辈的宴清霜不感兴趣,也难保不会朝她这位惹了无数流言的风云人物多瞧上一眼。

雪初凝暗自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她此次出门定不会穿这件过于扎眼的红衣,真是失策。

见她懊恼地垂头看着自己的衣裳,宴清霜便猜到她心中所想,他再次压了压笠檐,出声提醒。

“走吧。”

雪初凝回过神来点点头,跟着他朝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便有人叫住了她。

“小凝儿?”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雪初凝脚步一顿,既惊又喜。

身后风声骤起,转瞬又归于平静。

太玄宗的人已抵达此处,陆续从停泊在半空的翼云舟上下来。

她被道破了身份,自然吸引了一些弟子的目光,若再继续装作毫无察觉,便也说不过去了。

她硬着头皮转过身去,正瞧见那位身着紫衫的青年。

那青年面相和善,眼角眉梢总带着温雅的笑意,周身气度从容沉稳,不失太玄宗首徒之名。

看到她的面容,青年微有些诧异,随即温文一笑,“小凝儿,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