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醉酒

雪初凝赶完人,回头看了柳书生一眼。

那书生头戴方巾,形貌清癯,看上去的确是个弱不禁风的穷书生,唯独那张脸,生得竟是比寻常女子还要俊美。

若非他穿着一袭粗布长衫,背在身上的书笈也破陋古旧,单看这副举止和长相,倒不像是寒门出身。

柳书生见着那两个纨绔的人悉数离开,一改方才战栗不安的模样,无奈地蹲下身扶起被人踹翻的书笈。

察觉到雪初凝的目光,他赶忙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摆,规规矩矩地朝她拱手一礼:“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大恩无以为报……”

“行了,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雪初凝不耐地摆摆手,面无表情道:“快让开,你挡着我的路了。”

“哦、哦!”柳书生忙退到一旁,“姑娘请。”

雪初凝再不看他,重新抱起自己那只酒坛,却不慎脚下一个趔趄,一下子坐回了长凳上。

客栈老板娘说得不错,这酒的确很烈。

方才她饮了整整一坛,此时后劲上来,竟也有些天旋地转。

“姑娘小心些!”

柳书生见状赶忙上前搀扶,临到跟前又顾及男女有别,伸出的手便顿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雪初凝晃了晃脑袋,双颊已微微现出些酡红。

她的酒量其实并没有多好,先前母亲不允,宴清霜也管着她,是以过去的三百年里,她几乎滴酒不沾。

直到后来去了合欢宗,才被掌门带着学会了饮酒,但每次也都是点到即止。

今日着实喝得有些多了。

一回想到宴清霜,她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心中一气,忍不住皱着眉头狠狠往桌子上一拍。

那年头已久的桌面经此一击,顷刻间现出一道又深又长的裂缝。

雪初凝一时有些无语,只道这凡木做的东西就是不经用。

柳书生以为是自己靠得太近,惹她介怀,吓得立刻后退几步。

这时老板娘刚好从后面回来,一眼便瞧见这桌上的裂缝。

她丰腴的身躯一颤一颤地小跑过来,倒是没对雪初凝说什么,只后来又瞥见一旁打斗时留下的狼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老板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杵在一旁的几个活计,低叱:“老娘刚离开没一会儿,个个儿的就又开始偷懒了不是?刚才就听见这儿闹哄哄的,招你们几个都是吃白饭的?还不快去把这儿收拾了!”

伙计们哪敢多言,赶忙去后院取了扫帚和抹布回来清理。

雪初凝缓了片刻,再不愿继续在大堂待下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随口对站在一旁监工的老板娘说道:“酒和桌子的钱先记着,等我找到了他,让他来赔给你。”

左右她现下身无分文,也拿不出钱财来赔偿,也不知这老板娘收不收灵石……

宴清霜若已离开了流霞镇,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他。

实在不行便去仙缘大会碰碰运气,万一遇见几个熟人,还能跟人家借一借。

客舍的钱,那人应已经付过了。

一张破木头桌子,应也值不了几个钱。

柳书生揣着手立在一旁,见状小声试探道:“要不……小生来付吧?”

闻言,雪初凝微微一愣。

谁知老板娘冷着脸睇了他一眼,“你?你个穷酸书生,还是省了吧。”

柳书生着急辩解:“此言差矣。小生虽不富裕,但身上攀缠还有富余,应该……”

老板娘却懒得搭理他,转而换上笑脸,对雪初凝说道:“姑娘多虑了,那位客官给的钱足够多,您就是在这儿住上十天半个月,也绰绰有余。不过是毁了张桌子,您不必放在心上。至于这酒,权当我送您的。”

雪初凝倒也不推辞,只弯唇笑了笑:“那便多谢了。”

说罢,她脚步虚浮着登上木梯,独自回到那间空无一人的客房里。

屋内昏黑一片,雪初凝关上房门,靠在门后出神许久,终是拎着酒坛往里走去。

她将宴清霜昨夜点的那盏灯重新燃起,自己却走向昏暗的另一角,翻身靠在美人榻上,就着月色继续饮酒。

不多时,门外却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雪初凝已然醉了,倚在榻上随口问道:“谁啊?门没落锁,自己进。”

门外之人迟疑了片刻,终是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雪初凝抬眼一看,竟是那个柳书生,不禁有些失望。

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方才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她心里仍是盼着来人会是宴清霜。

柳书生进来后却只站在门口。

房间内灯光昏暗,他方才没能一眼瞧见雪初凝的位置,生恐有所唐突,不敢多看,便低着头问道:“姑娘,您休息了吗?”

雪初凝轻叹一声,半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举起酒坛冲他晃了晃,“这儿呢。”

柳书生只看了一眼,便赶忙重新垂下头,而后恭恭敬敬地对着她躬身一礼。

“小生姓柳名息,方才在下面,多谢姑娘仗义出手,大恩无以为报不过!”

他似是害怕被雪初凝再次打断,突然加快了语速,“小生别无他长,却极擅做菜,便想来问问姑娘爱吃什么,小生明日……啊不,现在也可以!只要姑娘需要,小生现在就去后厨借灶台一用,以报姑娘救命之恩!”

雪初凝听他如此说,却是兴致全无,神情恹恹道:“就为了这事,你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姑娘家的房间?”

柳息忙道:“姑娘莫误会!小生绝无冒犯之意!”

她却重新躺了下去,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柳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我今日实在没什么胃口。举手之劳,本也不必挂心,请回吧。”

“那怎么行!”柳息急急上前两步,“有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若不是遇着姑娘,小生还不知要被那两人如何磋磨。姑娘的大恩,小生自是不能不报。”

雪初凝被他吵得烦了,再没了方才的耐性,抓起手旁的酒盏砸在他脚边。

酒盏应声而碎,柳息被吓得一个激灵,便听面前的女子冷声道:“出去,别再来烦我。”

柳息赶忙应是,将要退至门外时,又迟疑着转过身来,“还、还不知姑娘芳名?”

话音未落,脚边又碎了一只酒盏。

“滚!”

柳息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自己像是被一阵冷风推了出去。

房门猛地关上,引来楼下不少仍在借光温书的读书人的目光。

他摸了摸鼻子,转身而去,却并未回房,反倒去同老板娘说了几句,而后径直往后厨去了。

第二坛酒也很快见了底。

雪初凝醉得厉害。

她的皮肤在月色下似是渡了一层浅淡如水的光,左手腕处的捏痕已消退得差不多了,也几乎已觉不出痛感。

都说“一醉解千愁”,她只觉脑中空空,却仍是止不住地去想宴清霜。

她原想着再下去要一坛,反正瞧老板娘的反应,想来宴清霜留下的银钱也足够她吃喝不愁。

但她此刻酒劲上头,几乎站立不稳,便又犯了懒,重新在榻上躺下。

正此时,敲门声却再次响起。

雪初凝原本不欲理会,只道那书生脑袋一根筋,没完没了,着实惹人生厌。

但这一次,那人竟不等她应答,自顾自地推门而入。

她心中一烦,一把将抱在怀中的空酒坛狠狠朝门口摔去,“说了别来烦我,听不懂吗!?”

意想中的碎裂声并未出现,雪初凝直觉有异,但她脑子混沌一片,此刻全然不愿多想,便听见那人合上房门,淡淡出声:“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喝酒了?”

听到这个声音,雪初凝一下子清醒了几分。

她连忙翻身坐起,便瞧见宴清霜将手里的空酒坛放在一旁,又用灵力将地上四分五裂的两只酒盏复原,而后提步朝她走来。

琉璃净世虽非佛门,却也有许多清规戒律,其中之一,便是不得饮酒。

雪初凝犹记得,当年她调皮故意在宴清霜的茶水里添了小半杯酒,他因此生了好一通闷气,之后有近半个月都没同她说话。

她从此便再不敢在他面前提半个“酒”字。

今次饮酒被他撞了个正着,她难免不会心虚,酒也醒了大半。

“我……我在合欢宗嘛,离绯掌门最喜饮酒,时常要拉着我陪她,久而久之便会了。”她道。

宴清霜却没有多言,只道:“你伤势未愈,少饮。”

听到这话,雪初凝只当他是一心要与自己划清界限,不愿再管着她,故而说的是“少饮”,还找了个她有伤在身的理由。

她猜想那人去而复返,许是因为先前许诺要为她澄清谣言。

他向来重诺,这次定然也不例外。

她低垂着眼睫,闷声道:“你不喜欢酒气,我去外面待一会儿。”

说罢,她便拿起空了的酒坛往外走去。

宴清霜却拦住了她:“不必,且放着吧。”

雪初凝动作一顿,又乖乖回去坐着。

他收拾好了屋子,盘膝在茶席上坐下,淡声道:“流霞镇上有家医馆,我将玉叶父亲的手札拿去同大夫探讨一番,故而回来得有些晚。”

雪初凝微微一怔,意识到他似乎是在同她解释,便又缓和了脾气,低低应了一声,心中的石头也终于放下。

还好,他并未真正离开。